《朱孝臧·声声慢》原文赏析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
鸣螀颓墄,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
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按词题,此词作于辛丑,即光绪二十七年(1901),亦即八国联军侵入北京的第二年。龙榆生说:“此为德宗还宫后恤珍妃作。”是可信的。味聃,洪汝冲字,湖南宁乡人,有《候蛩词》。当时,以落叶为题赋诗词咏珍妃事者颇多。汝冲是其中之一。
全词都从庚子乱后还宫的德宗眼中写来。起调,似从白居易《长恨歌》中句“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脱胎而出,不着痕迹。白诗写唐玄宗于安史乱后还宫,深怀杨玉环,满目萧条,悲恨交集。此词写德宗亦如之。杜甫《春望》起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镜铨》云:“此言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盖写此以见彼。彊村词常用这种写法,此词亦然。墄既颓矣,但闻鸣螿,足见宫苑萧条极矣;枝既空矣,惟余片叶如风中蝶舞,足见翠绿全凋,芳菲都歇矣。这主要是写落叶的环境。然后写到落叶,说它如蓬草飘泊,惹得“人意相怜”。这“人意”的人,明指德宗,亦暗寓作者自己。然后,写这落叶乃在德宗眼中幻化成“一片离魂”。既云“空枝”“吹蝶”,这“离魂”自亦可说是蝶魂,落叶之魂;然实则暗托珍妃之魂。这“离魂”恍如梦中相见;这“梦”在斜阳中“摇曳”,忽又成了一团烟雾。“离魂”乃在烟雾中消失。迷离恍惚,如真而幻,幻而又真。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详注》引《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此处,或亦暗含此意。“香沟”以下十三字,用“红叶题诗”故事。由红叶而及“禁花”。“禁花”,宫禁中的花,乃珍妃喻象。“拚”,有翻飞之意,又有弃掷之意。此处,兼取其义。终被抛弃的在风中翻飞的“禁花”,年年呈憔悴之状。写尽了珍妃在宫中的处境。其命运不正同落叶一样吗?不但如此,当“寒信”急传之时,“神宫”奏出一片凄怨之调,这“落叶”和“禁花”的命运就更惨了。其满腔哀怨,只有分付哀蝉,为其婉转诉之人间了。“分付”句,当然是用“汉武帝思李夫人,因赋落叶哀蝉之曲”的故事。既切落叶,又切珍妃。极巧,又极自然。
换头紧承过拍而来,说得更为深切。树枝叶密,就可以“巢鸾”,即为鸾凤所栖。既成“落叶”,当然就没有缘分“巢鸾”了。“终古”,决绝语。当严霜飞舞“金井”的时候,落叶对鸾凤的无限缠绵之情,就只能抛断了。鸾凤,以喻帝王,此指德宗。龙榆生说:“‘金井’二句谓庚子西幸时,那拉后下令推堕珍妃于宫井,致有生离死别之悲也。”这也是可信的。杜甫有“清秋幕府井梧寒”句,是由井可以及梧。白居易有“秋雨梧桐叶落时”句,罗隐有“寒雨萧萧落井梧”,僧道潜有“井梧翻叶动秋声”,是由井梧,梧桐而及落叶。故霜飞井畔,切落叶;而“金井”乃宫井,不是一般的井,自可及珍妃被推堕事。“起舞”句,出宋祁《落花》句:“将飞更作回风舞。”当然,亦切落叶。“才知”句,则又似与落叶无涉而切人了。故一般解释,都说“恩”切德宗,“怨”切那拉氏。这当然有道理,而联系以上的句子来看,不论“寒信”或“飞霜”,其于落叶,均无恩怨可言(此处的“恩怨”,可视为偏义辞,重在“怨”)。为什么要这样任意摧残,丝毫不加怜惜呢?故云“无端”。这在德宗,实在是呼天撞地之语了。“无端”,实际上当然是有端。诗人词人例皆这样反过来说。词写到这里,似已不能再生出任何新意来了。但作者又从空间和时间上来一个很大的跳跃。在空间上,由“香沟”、“神宫”、“金井”跳到洞庭;在时间上,由德宗之与珍妃,经唐玄宗之与杨玉环,跳到虞舜之与湘妃。跨度都很大。这真是神来的罕与伦比的超拔之笔!盖以唐玄宗与杨玉环喻德宗与珍妃,只切德宗于珍妃未能忘情,而未能切珍妃于德宗乃怀无限缠绵而又无可奈何之情以去。此其一。珍妃之于德宗,虽同杨玉环之于唐玄宗,亦为宫妃之于帝王;但后者纯系私情,而前者则不无志业知己之感。此其二。故以湘妃之于虞舜喻之,这在作者,不无深意存焉。“湘弦”,亦同湘瑟。都由“湘灵鼓瑟”而来。湘灵,指湘妃。孟郊“湘弦少知音,孤响空踟蹰”,取其为“少知音”之“孤响”,作者之意或与暗合。张香《将离江上》:“寂寥闻蜀魄,清绝怨湘弦。”以“蜀魄”与“湘弦”对举,很明显,都取古帝王事。潘存实《赋得玉声如乐诗》:“韵含湘瑟切,音带舜弦清。”以“湘瑟”与“舜弦”对举,则全用虞舜与湘妃事。而取其“清绝”或“清切”,都含有凄怨之意。于“落叶”之飘零,“禁花”之凋谢,情景均切。洞庭“天阴”、“波阔”,遥夜沉沉,湘弦哀奏,“落叶”、“禁花”之恨,恍若流布于弦上,自令人不知为怀。元好问《望乡谣》:“湘弦沉沉写幽怨,愁心历乱如曳茧。”以词较之,就不只是“写幽怨”而已了。作者于此,对珍妃与德宗事宛转地表达了一种政治上的同情和悲愤。歇拍承“夜沉沉”句而来,笔墨宕得更宽。“摇落”,出《楚辞·九辩》:“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注》:“草木摇落,华叶陨零,肥润去也。”“向空山”句,出王维《送东川李使君》;“千山响杜鹃。”又李群玉《黄陵庙》:“落日深山哭杜鹃。”黄陵庙,即湘妃庙,在长沙北。这里,易“千山”、“深山”为“空山”,盖切“摇落”事。杜鹃,相传为古时蜀帝之魂,其声如云“不如归去”,似甚哀切。李商隐《锦瑟》有“望帝春心托杜鹃”之句。而词乃说“向空山、休问杜鹃”,这是对“落叶”、“禁花”的嘱咐语,无限痛愤。盖杜鹃毕竟不解人事,问之终不能省;而杜鹃如解人事,则亦徒惹其啼尽血泪而已。如此,真是无处可以诉说了。
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物词,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清人论词,曾提出有寄托与无寄托之说,以为无寄托不入,徒寄托则不出。似与不似,也就是有寄托又似无寄托;入而又能出。苏轼《水龙吟》咏杨花的名句“似花还似非花”,可说是对咏物词的基本要求最生动、最形象的概括。彊村这首词,就正是这样。它是写落叶,又不是写落叶。词里的“落叶”,是把落叶与禁花即珍妃统一起来的艺术形象。这个形象,应该说是有词以来的一个极可贵的创造。它不但生动地概括了珍妃这个特殊人物的悲剧命运,而且也概括了中国近代史上一场重要改革的悲剧性结局。其中,表达了作者对这悲剧人物与事件的带有浓烈感情的评价。
有的文学史说,疆村词,有时使人感到扑朔迷离,不易捉摸其用意。这首词,如果龙榆生不对其本事加以说明,人们粗读也可能有此感;但细味,无论如何会觉察到:这是写落叶,却又不是写落叶。“落叶”,是命运与之相似的人的喻象。这样就给读者留下许多想象、揣摩、探寻的东西。这恰是词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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