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焯·永遇乐》原文赏析
春夜梦落梅,感忆,因题
江驿迢迢,片时枕上,春事如许! 乱插晴霄,低横野水,凄断东风主。枝南枝北,眼看摇落,不为翠禽啼住。揽遗芳、琼瑰满抱,觉来顿成今古。
虚堂酒醒,倾城消息,误尽故山风雨。玉砌雕阑,伤心还见,系马郊园树。人间空有,晓寒一曲,谁信隔纱烟语?恁凄凉、南楼夜笛,送春旧处。
唐宋以来,咏梅、写梅之词,无虑千数。南宋初期黄大舆的《梅花》专收录唐以来才士咏梅之作,就有四百余首。此后咏梅词就更多。有的是赞美梅花的风标,以寓托主体的人格,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有的是怜惜梅花的零落,以寄寓家国之恨,如姜夔的《疏影》。本词属于后一类。据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的考证,本词作于壬子(1912)春的苏州,即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的次年。清王朝垮台,郑文焯成了 “故国野遗”。他自比“元熙禅代之际的陶渊明”,说“何意去此千五百年旧国之感,异代同悲,患难余生,行年差合。今之视昔,身世共之。而变端之来,心存目替,其怆怳殆有甚焉”(《水龙吟》 “我怀栗里高风”)。从此他“幽忧哀愤,西台痛哭,尽托于词” (康有为《清词人郑大鹤先生墓表》)。本词梦忆落梅,寄托的是对亡清的哀思。同时作的《杨柳枝·赋小城梅枝》“自占东风故城曲,凄凉烟月属前朝”亦寓此意。
开篇点题,梦见梅花。“江驿迢迢”,暗用南朝陆凯自江南寄梅花给在长安的友人范晔事。陆凯又赠诗说: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词用此典寄寓思念北方故国、旧友之情,即《水龙吟·人日寻梅吴小城有怀关陇旧游》所说的“折梅枝,怨春无主。陇头人在,定悲摇落,驿尘犹阻。”“片时枕上”,用唐岑参《春梦》诗句: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词连用二典,以切“春夜梦落梅”题意。开篇意谓,春夜临枕,片时即入梦境,遥见江边驿站旁,梅花零落,春意阑珊。欲寄一枝江南春色给北方故国之人,已无法如愿。“春事如许”,伤春之意显明。“乱插”三句,接写梅花凋落的惨象: “野水”旁,几枝孤孤零零的梅枝杂乱地斜插晴空,疏疏落落的梅影横映水面。“野水”之“野”,突出四周环境的冷清,无人怜惜落梅,流露出自我对落梅的关切和怜惜之意。更令人“凄断”的是,如今“东风主”也摧残梅花,“到地春风不肯闲,南枝吹尽北枝残” (《杨柳枝·赋小城梅枝》)。
远望梅花,梅花已无当年林逋所歌咏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般的风致。词人暗用林逋《梅花》诗句,意在引起对早梅风神的追忆,以反衬落梅的凄凉。“枝南枝北”是近观。远望梅枝“乱插”、“低横”、残败零落,于是想就近看看枝上是否有几朵残花。可“枝南枝北”,“摇落”皆尽。“翠禽”,绿鸟。传说隋代赵师雄调迁广东罗浮,天寒日暮,于松林中遇一淡妆素服的美人。残雪对月,两人到酒店对饮,不一会又来一绿衣童子笑歌戏舞助兴。师雄醉卧,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大梅树下,上有翠鸟啼鸣。原来美人即梅花神,绿衣童子即翠鸟。姜夔《疏影》梅词“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亦同此典。本词“不为翠禽啼住”,意谓梅花不能主宰自我的命运,即使有“翠禽”召唤,也无力留住往日的佳容倩影。梅花“摇落”,是王朝垮台,词人自身飘泊的象征。“眼看”,颇值得玩味。本来就惜花的词人,“眼看”梅花飘零摇落,而无力护住,该是何等伤心! 而深层里实包含“大清江山”摇落,而自我无力回天的悲哀!”
枝上梅花不存,遂寻地上的落花“遗芳”,层层深入地写对落梅的痴情。梦幻中,掇拾落花,不觉盈手满抱。“琼瑰”,指落梅。“满抱”,切合梦境。梅花早已落尽,只有在梦幻中才可能“揽遗芳”“满抱”。由观梅而惜梅而寻梅,是借鉴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的章法。周词写“夜来风雨”,蔷薇花落之后,主人公惜花、寻花: “静绕珍丛底,成叹息。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围绕花丛,终于寻得一朵“残英”,深情地插戴在头上。本词写梦寻落花,而“琼瑰满抱”,正从此化出。歇拍词意一转,写梦醒后,“遗芳”不见。一梦醒来,恍如隔世。此处又“别有伤心”,清王朝去年崩溃,贵游风雅的郑文焯转瞬间变成“故国野遗”,沧桑变化,江山易主,岂不是“顿成今古”!
过片“酒醒”承紧“觉来”,点明词题“感忆”,并提示上片是酒醒后追忆之梦境,下片乃酒醒后之感慨。内容上,上片着眼于“忆”梦,下片着重在“感”梦。两片之间,意脉不断,“虚堂”与“野水”相互呼应、生发,表现梅花与主体人之环境、心情皆孤独凄凉。“感”梦,仍不离落梅。“倾城”,本指美人,《汉书·外戚传》载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此指零落成泥的落梅,又寓清朝“倾城倾国”之意,即《杨柳枝·赋小城梅枝》其一所说的: “谁家笛里返生香,倾国风流解断肠。头白伤春无限思,不应此树管兴亡。”风狂雨骤,故山梅花被摧残零落,梅花“消息”断绝,故说“误尽”。“玉砌雕阑”,进一步把词意宕开,由念故山而思故国。作者早年曾一度有“京尘游袂,酒边联唱,花间愁舞” (《瑞龙吟·听枫园饯春席上和清真》)的浪游生活。“系马郊园树”正是这段生活的象征。“玉砌雕阑”和“系马”的“郊园树” 仍在,但人事已非,对比中“亡国”之恨自见。作者有意用李煜写故国之思的“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原句,也意在强化这种“亡国”的愤恨。
梅花已凋落,觅无踪迹,人间只有一曲《梅花落》还可引人对梅花的忆恋。李白《观胡人吹笛》诗:“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所谓“晓寒一曲”当本此,既指哀怨的《梅花落》曲,又暗含“眷恋宗国”、“故主”之情。《梅花落》曲毕竟代替不了暗香浮动的梅花,故说“空有”。也许其中还寄托着王朝覆没,“人间空有”我这首哀歌之意。
“谁信”一句,由曲中梅花写到画里梅花。构思用笔出自姜夔《疏影》“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隔纱”,指小窗梅花图。“烟语”,指画中人语,而画中人又实指梅花。《杨柳枝·赋小城梅枝》其四“缟衣月下见前身。隔世惊逢绝世人”,即以梅花拟人。去冬梅花初开,尚是“前朝”之物,今春梅花凋落时,已是“隔世” 。“人”已“隔世”,故说“烟语”。曲中梅花,本是“空有”; 画里梅花,更属虚幻。“谁信”一词,是对姜夔词“入小窗横幅”“重觅幽香”幻想的否定,表现出主体对寻觅落梅的彻底失望。故结句无可奈何地哀叹: 落梅已无法复活、寻求,就听随南楼凄凉的夜笛,把梅花连同春天一起送走吧! “南楼夜笛”,或指李白《黄鹤楼闻笛》: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全词多角度、多层次地展现出主体对落梅的追惜与恋忆,在寻觅“遗芳”的一再失望中,寄托着对故国覆没的绝望和深沉的哀惋。这种哀惋是无力的、没落的、违背历史前进方向的。藉此,今天的读者可以了解“移代”之际社会心态的一个侧面。作者善于化用前人词句,唐诗宋词,信手拈来,而完全以己意出之,并赋之以新意,使之深化无痕。全词始终不离咏物,但又处处别有寄托,用笔老练、不沾不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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