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民·满江红》原文赏析
咏雪
漠漠愁阴,银界晓、浩然一色。谁剪水、就中撩乱,燕山如席。天若有情天也老,高山底事头先白?甚教人、错恨五更风,花狼藉。寒欲退,刘叉笔。深欲没,韦郎膝。问何如江上,孤舟蓑笠?君不见过门多恶客,等闲踏破琼瑶迹。便粗豪、下马坐人床,寻欢伯。
这首词题为《咏雪》,但在写法上,并不象宋史达祖《东风第一枝·咏春雪》那样细致地去描摹物象,极妍尽态,以雪传情。词人把雪作为自己抒情的一个媒介,由一场大雪而联想万端,借雪抒怀。主观感情的抒发远远超出了对客体物象的描述,与传统婉约词人的咏物之作相比,有着明显不同的风格和特点。
上片开端两句“漠漠愁阴,银界晓、浩然一色”,是全词唯一正面写雪景的句子。前四字既实写雪意正浓时寒云的密布凝结,阴沉惨淡,亦透露出词人内心的感觉,为下文抒怀张目。后七字写晨光中的银色世界,浩浩茫茫,浑然一色,境界极其阔大。这两句是望中之景,沉郁开阔,出手不凡。
接下来“谁剪水、就中撩乱,燕山如席”,掷笔空际,感情执著。剪水,陆畅《惊雪》云“仙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杨万里《春后微雪一宿而晴》“东君未破寒春蕊,青女先飞剪水花”,都是说雪花是由仙人剪水而成,这里亦用此意。就中,唐宋时口语,即其中。“燕山如席”,本李白《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词人面对北风中回荡飞旋、纷纷扬扬的雪花,勒笔作势,陡然一问:是谁扬起这漫天大雪,撩乱如席,给燕地带来酷寒呢?“天若”两句为倒装。“高山底事头先白?”底事,即何事。词人由视野中的高山被雪遮盖又发出第二次“无理”之问:高山为了什么事头也先白了呢?以物拟人,物我一体,其执著之情较第一问更进一步。“天若有情天也老”,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句,对以上两问作出回答。这一句是上片之眼,原来撩乱如席的雪花,高山的头白,都是“天若有情天也老”的结果。
同是观雪咏雪,前人笔下是“拂草如连蝶,落树似飞花”(裴子野《咏雪》),“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吴均《咏雪》),最有气魄的也不过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李白《北风行》)。词人这里完全摆脱对具象的比喻描绘,忧思无端,叩天而问,在看似不合常理的问答中蕴含着强烈的感情。因此于结拍写出了“甚教人、错恨五更风,花狼藉”。这两句从王建“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宫词》)借来句型,既然雪是“天若有情天也老”的结果,那么,前人以花喻雪,把积雪比做落花狼藉,不是错怪了“五更风”吗!
下片是全词关键,也是上片因雪而感慨万端的原因所在。前六句每两句各述一事。“寒欲退,刘叉笔”,说的是中唐诗坛怪杰刘叉;“深欲没,韦郎膝”,则指盛唐宰相韦安石之子韦斌。这两人都有和雪相关的轶事。刘叉刚直任侠,终生未宦,“俯仰不能与世合,常破履穿结,筑环堵而居休焉”(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五)。他曾写《冰柱》、《雪车》二诗,“含蓄讽刺”,借雪抨击中唐黑暗腐败的政治现实,抒写不得志于时的愤懑情怀,以诗风怪诞奇谲耸动诗坛。而韦斌则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官僚,“父为相时授太子通事舍人,少修整,好文艺,容止严峭,有大臣礼。……每朝会不敢离位笑言,尝大雪,在廷者皆振裾更立,斌不徙足。雪甚,几至靴,亦不失恭”(《新唐书·韦安石传》)。他们可以说是封建社会读书人“在野”与“在朝”的两种代表,词人把这两个为人处世截然相反的典型拉在一起,然后又以“问何如江上,孤舟蓑笠”一句把他们统统否定。“江上孤舟蓑笠”,自然是来自柳宗元那首脍炙人口的《江雪》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词人看来,无论是“在野”而仍执著国事、以求一逞的刘叉,或是“在朝”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的韦斌,都不值得自己效法。他们哪里能比得上置身世外,无拘无束,寒江孤舟,蓑笠垂钓的渔翁呢!词人借一场大雪把这三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绾合在一起,婉转而又坚决地表示了自己欲归隐林泉的心愿。
李俊民虽然少年得志,“以文字供奉翰林”,但“积年不调”的现实逐渐使他对仕途产生了厌倦。“三仕有何喜,一生常鲜欢”(《庄靖集》卷二《过云中》),“早还识破,一梦南柯,宦情渐薄”(《瑞鹤仙·沁南守刘臣源诞节十月十五》)。作者在这首词里的自白只不过是他作品中归隐主旋律的又一次重弹,虽然这种思想今天看起来无疑是消极的,但对处于金之末造的李俊民来说,也自有他不得不然的苦衷。
尾声“君不见过门多恶客,等闲踏破琼瑶迹。便粗豪、下马坐人床,寻欢伯”,寥寥几笔,篇末写生,直接倾泻仕宦生涯中不得不违心应酬的痛苦,这也是词人欲归隐林泉的一个最现实的原因。恶客,唐元结《将船何处去》“有时逢恶客,还家亦少酣”自注:“非酒徒即为恶客。”后来转称酗酒者为恶客。等闲,犹云平常,随便。欢伯,酒的别名,《易林·坎之兑》:“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词人以“君不见”领起,无限感慨地写道:您难道没有看到吗,那些前来造访的,大都是些不邀而至的粗鄙酒徒。他们毫无爱惜之心地践踏着琼玉般的白雪,临阶下马,登堂入室,一屁股坐下来,就旁若无人,粗声大气地要酒喝。这几句语言上有所本(杜甫《少年行》:“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然而亦是词人自身的生活感受。《庄靖集》卷二《杜门》诗云:“近来人事颇相乖,独坐何曾得好怀?犬吠为连沽酒市,鸡鸣常傍读书斋。门终待学张家塞,闼恐难当哙等排。恶客就中多气岸,时时下马系堂阶。”诗与词的题旨大致相同,都是写仕宦无聊、人事相乖的痛苦。这些“恶客”,可能是词人的上级(抑或同僚),他们言谈举止,粗鄙可憎,然而词人却不得不强忍厌恶之心而虚与委蛇,这对于一个正直的人来讲,当然是极其痛苦的。昔陶渊明曾以“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晋书·陶潜传》)而辞官归隐,词人这里自然也有追慕前贤的意思。
读完词的下片,我们对上片强烈感情的无端而起,就有了合理的解释。清刘熙载《艺概·文概》曰:“揭全文之旨,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必顾之,在篇末则前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他讲的是文,其实,诗词何尝不然?李俊民的这首词,其词眼就在篇中,在下片“问何如江上,孤舟蓑笠”一句。词人围绕这一点,前注后顾,借雪咏怀,把自己仕宦无聊,急欲归隐的心态曲折而又含蓄地表现出来。全词融前人诗句如同己出,不尚雕琢,一气如话,是一首典型的“以诗入词”的文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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