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久·百字令》原文赏析
春日湖上
扣舷惊笑,想当年行乐,绿朝红暮。曲院题诗人去远,别换一番歌舞。鸥占凉波,莺巢小树,船阁鸳鸯浦。画桥疏柳,风流不似张绪。
闲问苏小楼前,夕阳花外,归燕曾来否? 古井香泉秋菊冷,坡后神仙何许? 醉眼观天,狂歌喝月,夜唤西林渡。穿云笛响,背人老鹤飞去。
作者久任杭州路吏、首领官,所以题咏或游赏西湖的作品很多。春天是西湖最清丽明媚的季节,这一类词曲也相应地占了大比数,词除了这首以外,还有《人月圆·春日湖上》、《春晚次韵》等,散曲就更多了。这首《百字令》(《念奴娇》的别名)文采斐然,情调爽朗豪放,与上面介绍的一首风格截然不同。
起调从追忆引入,首句开宗明义,引出上阕,“扣舷”点明湖上,“惊笑”概括过去。惊的是人事沧桑、风流云散;笑的是当年寻欢作乐的生活,含有自嘲的意味。“拚余生诗酒消磨” (《水仙子·西湖秋夜》) 的狂放背后,心情其实是郁结的。汉杨恽《报孙会宗书》说:“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 “行乐”就成了失意文士自我解脱的口号。张可久《红绣鞋·湖上》:“无是无非心事,不寒不暖花时,妆点西湖似西施。控青丝玉面马,歌金缕粉团儿,信人生行乐耳! ”又如《燕引雏·西湖春晚》说:“系吟船,西湖日日醉花边。”这大概是“当年行乐”的写照。
“绿朝红暮”本来是花姿柳态的描写,这里借喻朝朝酒绿、夜夜灯红的行乐生活。“曲院”是酿酒的地方,这里用为酒家; 当年一伙儿在酒家酒吟诗的人都远去了,舞鬟歌妓也新人换了旧人,正如他在《水仙子·春晚》说的:“水流云散人空恋,伤心思去年。”同是感旧的惆怅。
紧接着,作者又宕开一笔,融景入情,深化了怀旧的情绪: 冷清的湖面成了白鸥的世界,莺儿静悄悄的栖宿在小树上,画舫阁在鸳鸯群集的水边,连桥边的嫩柳也失掉往日的绰约风姿了! 《南史·张绪传》:“绪吐纳风流,听者皆忘饥疲。…刘悛之为益州,献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时旧宫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 ”因此,以张绪比喻杨柳便成了一个文学典故。张可久善于融化唐诗、宋词入曲,提高了散曲的雅化程度,这里融化史传原文入词,也很浑成。
下阕承上一气呵成,古事、今情打成一片。数西湖历史的风流人物,最脍炙人口的当然推苏小小和苏东坡,能使湖山生色。回首旧游,固然令人伤感,登临怀古,也够人荡气回肠。苏小小是南齐 (479—501) 时钱塘女歌者,乐府古辞《苏小小歌》:“我乘油壁车, 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白居易《和春深》诗:“杭州苏小小,人道最夭斜。”又有《柳枝词》写苏小小,李贺、温庭筠等也有《苏小小歌》,可见苏小小在文学里流传很盛。将燕子和人连结,化无情为有情,是诗歌常用的手法,“闲问苏小楼前,夕阳花外,归燕曾来否”三句,与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的“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异曲同工,但意旨比较含蓄,“夕阳花外”是加倍。
苏轼别号东坡,才华纵横,性情洒脱,人品清高,不像尘俗中人,所以宋代仰慕他的人称他为“苏仙”、“翰苑神仙”; 后世称“坡仙”,如元好问《奚官牧马图息轩画》诗:“奚官有知应解笑,世无坡仙谁赏音。”元初安南王陈益稷诗:“赤壁冷烟销魏卒,黄州淡月照坡仙。”诗话、词话里称“坡仙”的更多了,甚至因他长了一把大胡子,也有人称“髯仙”。把东坡称为“坡公”或简称一个“坡”字的也很普遍,因为他名气实在太大,不容易被误会的。西湖和东坡的名字是分不开的,他两次在杭州做官,初任通判,再来是太守,西湖留下许多诗词,添了不少武林佳话。“古井”二句就是因东坡而发的思古幽情。“古井”指龙井,东坡有诗四首;杭州多名泉,泉水寒冷甘芳,故称“香泉”,如虎跑泉、杯泉等都是他游赏所及,而孤山南边的六一泉还是他命名的呢。元李有《古杭杂记》说西湖三贤堂有人题诗壁上:“和靖、东坡、白乐天,三人秋菊荐寒泉。” 比喻他们品格清高,像秋天的菊花浸在清寒的泉水里。词中的“秋菊”也是这个意思。“坡后神仙何许”,是慨叹坡(东坡) 以后哪里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呢?想起坡仙,作者不禁逸兴遄飞,思路一转,揭起下文。“醉眼观天”,意态豪迈;“狂歌喝月”用李贺《秦王饮酒》诗“酒酣喝月使倒行”句,是不要月落,希望时光留停,可以尽兴欢畅,与上阕的“行乐”前后呼应。“夜唤西林渡”虽与起调的“扣舷”时间不同,一夜一昼,但同样点明“湖上”,也有互相呼应的效果。结拍又宕开一笔,在宁静的夜里,笛声响彻云霄,使孤山上带点灵气的“老鹤”也暗地高飞了; 这又不着痕迹地联想到西湖的另一高人雅士——“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写来若即若离,收笔戛然而止,韵味深长。
全词声调清越,字句雅健,亦雄放,亦苍凉,在元词中不失为佳作。我国文学史上,不止工于一体的人很多,只因某一体特别突出,其余便渐渐不被注意甚至被遗忘了。张可久词被散曲所掩就是一个好例子,这是研究古典文学必须留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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