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蝶恋花》原文赏析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这首词,本来一向都被我认为是一首“造境”之作。盖因这首词实在表现了一种要眇深微之意蕴,可以引发读者许多丰富的联想,颇有象喻之意味,而且其所象喻的一种“境界”又与王氏之为人及其论词之主张都有不少暗合之处。所以我一向都以为这首词很可能是王氏将自己的为人修养与论词之见解的两种抽象情思化为具象之表达的“造境”之作。不过,近年来我偶然看到了萧艾先生所撰著的《王国维诗词笺校》一书,却指出其中原来有一段“本事”。据萧氏谓曾接到刘蕙孙教授函告云王氏此词乃为一“卖浆旗下女”而作,且谓此词中有句实为其先君刘季英所拈,而请王氏足成者。又谓此说盖闻之于其先君刘季英与其舅父罗君美之谈话 (见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之萧书) 。刘季英与王国维既皆与罗振玉为儿女之姻亲,则刘氏既因有所见而戏拈新句,乃请王氏足成之,此事自属可能。因而我在此遂将之归入为写现实情事的“写境”之作了。本来关于“写境”与“造境”之难于作明显之区分,王氏也早有此种认识,他在《人间词话》中就曾提出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 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 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就此我们才评说过的“月底栖鸦当叶看”的那首《浣溪沙》词而言,其“栖鸦”、“推窗”、“凭阑”甚至“觅句” “掩书”等叙写,都为眼前当下的寻常景物与情事,自然应当属于 “写境”之作,然而若就其所予人之丰美的联想而言,则又含有一种要眇深微引人生托喻之想的意蕴。此类作品自可做为王氏所说的“大诗人……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的代表作。再以我多年前所评说过的王氏之“山寺微茫背夕曛”那首《浣溪沙》词而言,就其所写的“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诸句而言,其所写既皆为抽象之哲思,自应是属于喻说式的“造境”之作,然而若就其开端所写的“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诸句来看,则也未始不可能为实有之景象,只不过此种景象似不及另一首《浣溪沙》所写的“栖鸦”、“推窗”、“凭阑”等景象之更为切近而已,此类作品自可做为王氏所说的“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的代表作。至于这一首《蝶恋花》词,则虽然可据其“本事”之说而将之归入于“写境”之作,但其中美之意蕴却也已将之提升到一种理想化的“造境”之境界了。现在我们就将对这首词之所以达到此种境界的缘故,就其内容意境与表现手法两方面逐句略加评说。
先说第一句“窈窕燕姬年十五”,即此一句七个字的叙写,实在就已兼含有“写境”与“造境”之双重意境了。先就“写境”而言,如果按萧艾先生所提出的“本事”之说,则此句自应是写一现实中所见的在北京的“卖浆旗下女”,“燕”字言其地,“十五”言其年,而“窃窕”则言其姿质体态之美好。如此便可全做一一落实的解说。然而奇妙的则是就在这种叙写之中,却已经同时就具含了一种“写境”之意味。如果用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来说,那就是王氏在此一句的叙写中,蕴含了可以引发读者多层象喻之想的一种潜能。这种潜能的由来,我以为大概有以下几点因素:第一个因素在于其叙写之口吻全出于客观,遂使得此一女子完全脱离了现实中人际之关系,而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美感之客体,此其一; 第二个因素则在于其所使用的一些语汇都带有符号学中的一种“语码”之作用,遂可以使读者由这些语码所唤起的文化历史的积淀而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先说“窈窕”二字,此二字原出于《诗经·国风·关雎》 之首章。私意以为即此二字便已有多重之作用,盖以此二字一方面既以其源出于《诗经》而含有一种古雅之意味; 而另一方面则又因其传诵之久远,而使人有一种惯见习知的亲切之感受; 同时此二字又已在历史的积淀中具有了多层次之含义,既有美好之意,又有幽深之意,既可指品德之美,又可指容态之美。这种多重的性质,遂为全词之象喻性提供了一种有利的因素。试想如果我们若将“窈窕”二字代之以“美丽”二字,则纵使意思相近,平仄不差,然而其浅陋庸俗却立刻就可以将其象喻性破坏无遗。如此则“窈窕”二字在促成此词之象喻性方面的作用,自是显然可见的。再说“燕姬”二字,此二字在中国诗歌传统中于叙写美女之时,也已形成为一种泛称,因而遂有了并非写实专指的一种泛称之性质。即如《古诗十九首》中即曾有“燕赵多佳人”之句,晋傅玄《吴楚歌》也有“燕人美兮赵女佳”之句。梁刘孝绰《古意》诗亦有“燕赵多佳丽”之句,所以“燕姬赵女”乃成为了对美女的一般泛称之辞,于是遂超出了专指的写实的意义,而也提供了象喻的可能性。再说“年十五”三个字,在“写境”的一层意思上讲,此三字自可谓实指一个女子的年龄。然而巧合的是女子的“十五”之年,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原来也有一种语码之作用,盖十五之年原为女子成人可以许嫁的“及笄”之岁,相当男子“及冠”(见于《礼记》 之《曲礼·上》及《内则》篇) 。因此在中国诗歌传统中,当诗人借用女子之形象而写为托喻之作时,乃亦往往用“十五”之年以喻托男子之成人可以出而仕用之岁,如李商隐的“八岁偷照镜”一首《无题》诗,自一个女子从八岁时之开始学习“照镜” “画眉”写起,接写其衣饰才艺之美,直写到十四之依然未嫁,最后乃结之以“十五应春风,背面秋千下”,便是以一个女子的形象来喻写一个男子从高洁好修之精神觉醒到终于未得仕用之悲慨。因此这句词中的“年十五”三个字,自然也就在带有历史文化背景的语码作用中,有了象喻之意。至于下面的“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二句,则同样也是兼具了“写境”写“造境”之多重意蕴的潜能。先就“写境” 而言,萧氏在提出了“本事” 之说以后,便曾以“本事”说此二句,谓“ ‘惯曳长裾’旗装也; ‘不作纤纤步’天足也。惟卖浆旗下女子足以当之”。此种解说自然与“本事”之说正为切合,可以视为“写境”之层次中的一种情意。然而王氏此词之佳处,事实上却并不在于其所写者为如何之事实,而乃在于其在叙写中所产生之效果与作用。如果从这方面来看,我们就会发现此二句之佳处固也在于其具含有一种可以引发读者之联想的丰富的潜能。至其造成此种潜能之因素,则私意以为实由于 “曳长裙”与“纤纤步”二种不同之意态,所造成的一种鲜明的对比。“裾”字指衣襟而言,“曳长裾”者,谓人著长裾之衣曳地而行,如此则自然可以使人联想到一种高贵从容之仪态。至于“纤纤步”三字,则可以使人联想到一种娇柔纤媚之身姿。前者颇有矜重自得之概,后者则颇有弄姿愉人之意,此种鲜明之对比已使得这两种不同之品质产生了一种象喻之潜能; 何况前者在“曳长裾”之上还加有一个“惯”字,后者在“纤纤步”之上还加有“不作”两个字。所谓 “惯”者,是一向如此之意;所谓“不作”者,则是不肯如彼之意。于是此二句遂不仅在品质之对比方面提供了象喻的潜能,同时在叙写的口吻方面也提供了一种“有所为”和“有所不为”的象喻的潜能。因此遂使得此二句隐然有了一种表现品格和持守的喻托之意。至于下面的“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二句,“嫣然”二字出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写东邻女子之美,“嫣然一笑”可以“惑阳城,迷下蔡”; “颜色如尘土”则出于白居易《长恨歌》及陈鸿《长恨歌传》,写杨玉环之美“回眸一笑”可以使“六宫粉黛” “颜色如土”。因此自“写境”的一层意思来说,此二句自可以视之为但写“本事”中之女子的美丽。然而此二句之叙写却实在也已蕴含了可以引发读者象喻之想的丰富的潜能。盖以借美女喻人或自喻,在中国文学历史中,自屈原之《离骚》开始,就已形成了一种悠久之传统,而且此二句中的“通一顾”三个字,还曾见于宋代陈师道以美女为喻托的两首《小放歌行》的第一首之中,陈氏原诗是“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著眼未分明。”据《王直方诗话》谓黄庭坚曾评陈氏此诗,谓其“顾影徘徊,炫耀太甚。”可见陈氏所写之美女原是以美女自喻的一首有托意的诗。由此一诗篇之联想,当然也增加了王氏此二句词的托意的潜能。何况王氏此二句词在叙写之口吻中曾经先以“众里”二字,将此一美女与一般众人做了第一度对比,又以“人间颜色”四字将此一美女与人世间其他颇有姿色的美女做了第二度对比,于是遂将此一女子的美丽提升到了一种极高的理想化之境界。因而也增加了一种象喻的潜能。而如果以象喻的“造境”来析说此二句词的话,则又可以有两种可能: 首先可以视之为自喻之辞,这主要因为如我在前文所言,这一首词从开端就是把此一美女做为一种美感之客体的口吻来叙写的。这也正如李商隐的“八岁偷照镜”一首诗中的女子,诗人也是将之做为一个美的客体来叙写的。而此一客体自然可以做为诗人之自喻的一个形象,此其一; 再则就前面所引的陈无己的《小放歌行》而言,陈氏诗中的“通一顾”也是以美女为自喻的口吻来叙写的。其意盖谓此一女子本为不得宠爱而遭摈斥的一个美女,故其娉婷之美色乃深闭于永巷之中使世人不可得见,遂反使青楼中之凡姿俗艳误得虚名。而且纵使此女子不惜降低身份而卷帘一示色相,也恐怕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认清和赏识她的绝世之姿的。是则就此一诗篇联想轴而言,此词中所写之美女自然便也可以视为自喻之辞了,此其二; 三则王氏在他自己的词里面,原来也写有不少以美女为自喻的作品。即如其“碧苔深锁长门路”的一首《虞美人》词,“莫斗婵娟弓样月”的一首《蝶恋花》词,就都是以美女为自喻的,可见这首词如果做为自喻来看,与王氏之品格为人也原是有暗合之处的。此其三。既有此种种可能引起自喻之想的因素,当然也可以视之为自喻之辞了。但有趣的则是,此二句词所蕴含的潜能却也可以使人视之为喻他之辞。造成此种联想之可能的第一个因素,也是由于这首词通篇都是把此一美女做为一个美丽的客体来叙写的。既是一个美丽的客体,则除了自喻的可能外,当然也可以做为诗人心目中任何美好之理想的象喻,此其一; 再则如果不用陈无己的诗篇联想,而但就其“通一顾”三个字而言,则此所谓 “通一顾”者自然也可以是从观者方面而言之辞,意思就是说做为观者的我在众人之中而蓦见一绝世之姿的美女,当其嫣然一笑之际更对我有垂眸之一顾,而因此一顾之相通,遂使我反观人世间之任何美色都如尘土矣。这种境界当然可以象喻为心目中一完美崇高之理想,此其二; 三则王氏在他自己其他的词里面,本也经常表现有此种“恍惚焉一瞥哲理之灵光” 的意境,即如我以前曾经评说过的那首“山寺微茫背夕曛”的《浣溪沙》词,其中的“上方孤磬”与“高峰窥皓月”,以及在“忆挂孤帆东海畔”一首《蝶恋花》词中所写的“咫尺神山”和“望中楼阁”,便也都是此种恍如有见才通一顾的美好崇高的精神境界。可见以喻他之辞来看,这首词中所表现的意境与王氏对崇高完美之精神境界的追寻向往之性格也是有暗合之处的。此其三。既有此种种可以引起人喻他之想的因素,则我们当然就也可以视之为喻他之辞了。
以上是我们由此词前半阕之文本中所蕴含的丰美之潜能,所可能联想到的多层次的要眇深微之意蕴。下面我们便将对其后半阕词中的意蕴也略加评说。
如果以此词之后半阕与前半阕相比较,则后半阕之意蕴实较为单纯。盖以前半阕之文本中,既牵涉了许多符号学中所谓的具有历史文化背景的语码,而且在语言学的语法结构方面,也往往可以自语序轴与联想轴各方面,为之做出多方面的解说。可是下半阕的叙写则比较简单而且直接得多了。即如“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三句,一口气直贯而下,全写对于一种天然之美的赏赞。此数句若自“写境”之层次言之,当然只不过是写萧氏的“本事”之说中的“卖浆女子”的天然之美而已。然而即使是如此简单的词句,却实在也仍然蕴含了一种要眇深微之象喻的潜能。此种潜能之由来,一则固由于前半阕之叙写已酝酿成一种象喻的色调及氛围,因而此数句遂亦不免仍使人产生象喻之想,此其一; 再则此数句亦并未直写现实中之人物,而是以“一树亭亭”的“乍吐”之“花”做为美之象喻的,因而此一“花”之形象遂有了不止限于现实之人的更广泛的象喻之意味,此其二; 三则此数句所赞赏的天然不假雕饰之美,与王氏《人间词话》中所标举的评词之审美观也有暗合之处。因此即使是提出了“本事”之说的萧艾先生,亦曾说此词云“通过此词,吾人更可窥见静安之审美观。静安论词,极力称道生香真色,论元曲佳处亦曰‘一言以蔽之,自然而己。’所谓‘粗头乱服,不掩国色’,‘天然’ 之谓也。”此外香港三联出版的田志豆编注的《王国维词注》中,对此词亦曾评说云“北国健康美丽的少女,给词人留下深深的印象。‘天然’二字是静安审美的标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就是《人间词话》中盛称的‘自然神妙’ 之处。”又说“本词也可以作一篇词论读。”可见这首词之可以引发读者的象喻之想,也原为众人之所共见。只不过萧氏与田氏都是先肯定了此词之为实写一“本事”中现实之女子,仅只是王氏对此一女子的审美观与其论词之审美观暗合而已。而我的意思则是以为不仅此三句对 “天然”之美的赞赏与其论词之主张暗合,而是全词的每一句都充满了象喻的意味。而且此三句所写的也不只是对“天然”之美丽赞赏而已,我们还更要注意到这二句词与下面的“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二句词,在对比中所形成的讽谕的作用。本来此二句中的“吴娘”与此词开端一句的“燕语”已是一种对比,而如果以此数句与“一树亭亭”数句合看,我们就更会发现前面所写的“天然”与后面所写的“善舞”,原来乃是又一度在品质上的对比。我说是“又一度”对比,那就因为这首词在上半阕的“曳长裙”与“纤纤步”的叙写中,王氏实在已将两种不同品质的美作了一次对比,而我在评析那两句词时,也已曾提出说品质的对比可以提供一种象喻之潜能。何况在中国诗歌传统中,当以“善舞”为象喻的时候,往往都暗指一种逢迎媚世的行径。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首《摸鱼儿》词,便曾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之句,可以为证。而王氏此词的“可怜总被腰肢误”一句,对“善舞”者的讥贬之意,则较辛词更为明显。因而在此种对比中,王氏所赞赏的“天然” 之美,遂也应不仅只是与其论词之主张暗合而已,同时也喻示了王氏心目中的一种人格修养的品质和意境。而如果在此处我们再一回顾全篇的话,我们就更会发现这首词不仅通篇都提供了象喻的潜能,而且其象喻的意旨和象喻的结构,也都是十分完整的。当然,我这样说也并不表示我对于“本事”之说的“写境”一层意义的否定,我只不过是想要证明王氏的一些词,即使是“写境”之作,也往往蕴含有一种要眇深微的意蕴,而隐然有了一种“造境”的效果。故王氏论词,乃不仅有“大诗人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之言,而且还曾提出了“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之说,王氏此词,便可以作为他的词论之实践的一首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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