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贺新凉》原文赏析
壬辰重阳前二日,张日容招集城南陶然亭
蓦过中秋后。响西风,万梢芦荻,万条杨柳。惆怅东篱归未得,帝里又将重九。且趁伴、来开笑口。检点尊前人如故,只病夫、废了持螯手。用其一,且持酒。
敝裘缝裂新寒透。记年时、随鹰逐兔,射飞烹走。贫到今番无菊看,一醉径烦良友。算乐事、人生难又。此会明年知谁健,问登高、还在城南否?吾老矣,莽回首。
刘永济《微睇室说词》有云:“凡词写节序,多系抒写今昔盛衰之情。惟节日易触起旧情,故历来词人,此时此际,动生感慨。”初白此词,亦复如斯。词作於康熙五十一年(1712)重阳前夕之诗酒会上,时年六十三岁。此前,作者奉旨领局武英殿编纂的大型类书《佩文韵府》,经历三年之久,终告完成。但是,“七年供奉入乾清,三载编纂在武英。两臂病风双眼暗,枉将实事换虚名。”(《自题癸未以后诗稿》)而且,除了耳聋眼花,两臂中风病废之外,诗人还曾遭排挤倾轧,为后宫太监的谗言所中伤,一度“奉旨暂停入直”南书房。无疑,居官十载,在看透了官场黑暗又落了一身残疾后,这位“久抱违时性,兼无媚俗姿”的翰林公,内心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悲哀与痛苦,正遇重阳佳节,想起了醉卧东篱的陶渊明,遂“动生感慨”,发为悲唱。
词题涉及之张大受(1657—1722),字日容,号匠门,江南嘉定(今属上海市) 人。康熙四十年(1701)进土,官翰林院检讨。他是初白居官京城后期所交结的诗友。据陆蘼《问花楼诗话》、陈融《颙园诗话》等书载,匠门“覃研经史”,“喜吟咏,工骈语”,乐于“奖掖后进”,有《匠门书屋文集》三十卷。他虽较初白早二年入仕,不过就齿序言,还称后辈。《敬业堂诗集》卷四十《待放集》中颇多与其唱和之作,然初白襆被出都,返归故里后,二人似再无交往。
词之起调“蓦过中秋后”三句,扣题“重阳”,泛写时令物色,以景传情。面对西风萧杀,芦花飞白,杨柳枯黄,词人悲病、愁穷、叹老,其凄苦心境,借此衰飒、迟暮的气氛的渲染,得到了很好的衬托。一个“蓦”字,下得妥帖生动,极为传神,将作者睹物兴情、感时惊心的一种内在的思想情绪,形象地、活脱脱地表达了出来。应该说,西风、芦荻、杨柳,这些都是骚人墨客笔下常见的悲秋景物,但一经初白点染勾画,顿觉意境阔大,秋气逼人,异乎凡“响”。同是调动读者的视觉官能与感觉官能,初白以广度、深度、力度取胜。“万梢”、“万条”,摇落西风,响彻天下,其声愈壮,其势愈雄,则愈见秋意深广,愈能动人心魄。“惆怅东篱归未得”三句,正面点题,复实写“重阳”,由写景关合人情。“东篱”,用陶潜《饮酒》诗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因以“东篱”指称菊花或种菊之处,此则借指浙江海宁故里。作者在编纂完毕《佩文韵府》同时落得一身残疾后,产生厌宦情绪,一再乞假长归,准备终老林下,却迟迟未得康熙准许。相反,令他在京养病。而门生兼恩人、翰林院长揆叙亦一再表示挽留。欲仕不能,欲归未得。此其所以“惆怅”也。“帝里又将重九”,“又将”二字,感情色彩强烈,充分体现了作者“花随流水虽难住,絮到粘泥已倦飘”(《长告集·院长和前韵谓余将乞长假特寓留行之意再叠韵奉答》)的厌倦无奈心境。“帝里”,犹帝京,代皇城京都。“趁伴”扣题“招集”;“开笑口”,语本《庄子》: “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杜牧《九日齐山登高》诗有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此用其意。以下“检点尊前人如故”四句,续写陶然亭的诗友会饮之情。如果说前面借秋景萧飒暗喻暮年萧条,此则明以景物如故反衬己况之大不如前。尤其是过拍“用其一,且持酒”二句,虽心底流血,悲愤满腔,却慨然出以洒脱豪壮之语,读之令人酸鼻。此所谓“以乐写悲悲更悲”者也。句中“检点”、“持螫”均辛弃疾词习用语。如:“西风也解,点检尊前客。”(《念奴娇·重九席上》)“点检田间快活人,未有如翁者。”(《卜算子·漫兴三首》)又如:“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螫杯。”(《水调歌头·白日射金阙》)“劝公饮,左手蟹,右手杯。” ( 《水调歌头·木本翠楼出》)据《世说新语·任诞》: 晋毕卓(茂世)嗜酒,尝云:“一手持蟹螫,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是初白“惆怅” 无奈之际,也只有以诗酒自娱自遣,在醉里讨生活了。“且趁伴”、“且持酒”,连用两个“且”字,正是作者这一情感的反复显露。
若说此词上片因秋风而及病夫,借秋景以传病情,重心全在一个“病”字,那么,下片写法则明显不同: 一味记事言情,通过今昔盛衰之况的回顾比照,着重写“贫”字、“老”字,其换头“敝裘缝裂新寒透”,于写穷困潦倒之时,虽未直接言秋,然“新寒”透入敝衾裂缝,正见京都秋意已深,上下意脉赖此仍粘连不断。以下“记年时”二句写昔况,一笔宕开;“贫到今番无菊看”二句写近况,重新收拢。一纵一收,笔势纵横腾挪,收卷自如。“随鹰逐兔,射飞烹走”,犹飞鹰走狗,指代打猎。当年供奉翰林时,初白曾数度扈跸古北口,随驾木兰山,与皇帝一起避暑游猎,倍受康熙宠信。在作者的一生中,这段时期可谓是春风得意,也被一些史乘笔记誉为“玉堂佳话”。如《清史列传·文苑传》载: 康熙四十二年,初白“特赐进土出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时慎行族子升,以谕德侍直内廷且久,宫监辄呼慎行为‘老查’以别之。上幸海子,捕鱼赐群臣,命赋诗。慎行有云:‘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 俄宫监传‘烟波钓徒查翰林’ ,时以比‘春城寒食’韩翃,传为佳话。会比岁西巡,凡幽岨之区,瓯脱之境,为从古诗人所未历,慎行悉以五七言发之。每奏一篇,上未尝不动色称善。又常随驾木兰,褎衣襜服行山谷间,上望而笑曰: ‘行者必慎行也。’ 其风度如此。”然而,曾几何时,蛾眉遭妒,理想毁灭,今非昔比。“依稀一觉游仙梦,初自蓬山绝顶回。”(《残冬展假病榻消寒十六首》之二) 十年宦海,浮游若梦,作者一下从云端摔到了地上,清醒地认识到:“茫茫大地托根孤,只道烟霄是坦途。短袖曾陪如意舞,长眉难画入时图。移灯见蝎宁防毒,误笔成蝇肯被污。窃喜退飞犹有路,的应决计莫踌蹰。” (《残冬展假病榻消寒十六首》之三)可是,赋闲未得,贫病交加,作者不能不感叹“算乐事、人生难又”,大有盛衰无常之慨。词中“看菊”、“一醉径烦良友”,用“白衣送酒”事。据檀道鸾《续晋阳秋》载:“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久,望见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陶潜虽穷,却还有菊堪摘,有江州刺史给他送酒;作者呢,看来较渊明更穷,因而为张日容的“招集”宴饮,请客破费,深感歉疚。以下“此会明年知谁健”二句,借用老杜《九日蓝田崔氏庄》诗意:“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据《五百家注杜诗》:“苏氏曰: 阮瞻九日会见友曰: ‘人生如风中烛,樽酒何必拒其满。不知明年今日再开此会,是谁强健。’”又,“登高”用晋时桓景举家登山饮菊花酒避祸消灾事,载周处《风土记》等书。二句均敷言重阳,回扣“帝里又将重九”。歇拍“吾老矣,莽回首”,同稼轩词“甚矣吾衰矣” (《贺新郎 · 邑中园亭》),以情作结,揭出今昔盛衰、不堪回首之旨。
纵观全词,气势飞动,脉络清晰,壮语健笔,句句沉痛。就其风格言,无疑是稼轩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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