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谋·齐天乐》原文赏析
乙丑九日,庸庵招集江楼
年年消受新亭泪,江山太无才思。戍火空村,军笳坏堞,多难登临何地?霜飙四起,带惊雁声声,半含兵气。老惯悲秋,一尊相属总无味。
登楼谁分信美?未归湖海客,离合能几?明日黄花,清晨白发,飘渺苍波人事。茱萸旧赐,望西北浮云,梦迷醒醉。並影危阑,不辞轻命倚。
此词,题目已经标明: “乙丑九日”,为“庸庵招集江楼”而作。乙丑,一九二五年,即民国十四年,距彊村之殁六年。庸庵,经请教钱仲联先生,乃陈夔龙号。夔龙,辛亥后为上海寓公,曾与沈寐叟(曾植)等结超社,常登高雅集。江楼,沪上旅馆之楼。
起调,以满蘸痛愤之笔,笼起全词。着想新奇,语亦峭拔。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其以“江山” 为主语,说它只是消极地年复一年地消受新亭对泣的人的眼泪,而不能积极地奋起,有所作为。这是“太无才思”。这表面上是对物,而实际上是对人。“新亭泪”,用东晋王导、周觊诸人事。人与地都很切。辛弃疾《水龙吟》: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此词不说他们于“神州沉陆”,不曾回首,而说他们不能奋发有为,其所责者更远。当然,其所借指者各有不同,故出语亦有别。“戍火”、“军笳”句,寥寥八字,其所括入者极富而深,“戍火”出于“空村”,“军笳”发于“坏堞”,足见民生凋敝,而战乱不止。杜甫《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镜铨》:“言‘山河在’,明无馀物矣; ‘草木深’ ,明无人矣。”词境似之。“多难”句,出杜甫《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戍火”、“军笳”句,逼出此语。词人真是登临无地了。这也就暗点了词题所谓“招集江楼”。如果说,以上五句,着重写了当时的社会面貌; 那么,“霜飙”以下十三字,就把笔锋转到了自然。但这自然,已非一般所说的“第一自然”,而是通过词人的别择以其词笔摄入词里的“第二自然”,是自然的升华了。词写的社会面貌是和词人的主观感情镕铸在一起的; 它写的自然也是这样。四起的“霜飙”,不是既带雁声,又“含兵气”吗?这就是词人当时的感受。不说尽含,而说“半含”; 似实亦虚,似虚亦实。过拍十一字,以直抒方式,集中迸发出了词人心灵深处的话:“老惯悲秋”,对酒无味。诗人“悲秋”,自宋玉而后,正同“伤春”一样,大都渗透着身世之感、家国之痛。这里下一“惯”字和一“总”字,深堪玩索。“惯”,说明不是偶然之事,而是常有之事; 不是无病之吟,而是“国无宁日”所致。“惯”前着一“老”字,意味着与少日有别。作者在另一首词里不是说“一去不回成永忆,看看,惟有承平与少年”吗?当然,作者少日所遇到的“承平”,也是一种虚假的现象,实际上正是危机四伏。他视为“承平”,有其历史和个人视野的局限。“总”,说明在这个节日,不管大家怎样说一些吉利的话,说一些互相宽慰的话,也是“无味”的。词人对生活是极为厌倦了。
换头,用王粲事。“谁分”,谁料。“信美”,出王粲《登楼赋》。“登楼”句,意谓登楼一览山川,谁料其真正很美! 惊喜之情可见。足见其对祖国山河的壮丽的热爱,老而未衰。如果说,“老惯”、“一尊”句,在感情上是一大落; 那么,这里却是一大起。然而,“征夫行而未息”,彼此都是“未归”的湖海飘零之客,离合无定,又能几回登览?足见集此江楼之不易! 惟其不易,故须珍惜。“未归”,不是说有家未归,而是说没有找到生命的归宿。《洞仙歌·丁未九日》句:“亦知非吾土,强约登楼。”亦即此意。盖作者在辛亥革命后一直以清遗臣自居,故有此情此语。此一换头,及“未归”、“离合”句,对过拍,是一大转; 但不是明转,而是所谓潜气内转。“明日”句以下十四字,对换头及“未归”、“离合”句,则是一个补进。“明日”句,出苏轼《九日和王巩诗》: “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又《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词: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作者《洞仙歌·丁未九日》亦用之: “故国霜多,怕明日黄花开瘦。”盖言眼底黄花,明日即成过时之物; 那么,今日自须珍惜;何况清晨对镜,都为白发之人,正如李义山《无题》: “晓镜但愁云鬓改”; 又《春日寄怀》: “白发如丝日日新”; 而人事又如“江楼”所对的飘忽渺茫的苍波,不易估料,友朋聚散无常,就更应珍惜了。“茱萸”句以下十三字,承“飘渺”句而来,寓前路茫茫之感。茱萸,植物名,又锦衣名。就前者说,自汉代起,宫中“九日佩茱萸,饮菊花酒,令人长寿。”后遂逐渐成为社会习俗。故王维《九日》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九日》句:“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就后者说,吴均句: “朝衣茱萸锦,夜覆蒲桃杯。”锦衣,采衣,贵显者之服。《诗·秦风·终南》:“君子至止,锦衣狐裘。”《传》:“锦衣,采衣也。”陈奂《传疏》引《书大传》云: “命于其君,得命衣骈锦,未有命者不得衣。”此处,不但取前者之义,指九日所佩之茱萸;而且取后者之义,指其旧日为清廷官吏时命服之 “茱萸锦”,故云“旧赐”。“望西北”句,出辛弃疾《水龙吟·再到期思卜筑》“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但此“西北浮云”,于辛弃疾,适引发其豪情;而于作者,则正惹来哀感。“梦迷醒醉”,是说这“梦”似清楚又不清楚,也就是说,似真实,又似虚幻。迷离恍惚,不可完结。究竟是什么梦呢?我们联系前面的话来看,大概可以概括为“江山”有以显其“才思”的希望。而其具体内容是较为复杂的。因此,遂有“並影危阑,不辞轻命倚”之语。此出李商隐《登北楼》句:“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阑”。盖亦于故国山川不胜其依恋之情。而词即于此作结,极堪玩味。
彊村此词所发抒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既于祖国的壮丽山川不无恋恋之意,又于现实生活深怀厌倦之感;既于人民的生活、命运不无关切之意,又于已被推翻的极为腐朽的清王朝,尚怀惋惜之情; 且处处以清廷遗臣自居。故山川“信美”,又非“吾土”; 茫茫大地,欲归无所。这是他的悲剧,也是当时许多同样的知识分子的悲剧。当然,这与鼎革后军阀混战,连年不休;遍野哀鸿,嗷嗷待哺;而“海东烟雾”又盖地而来,惊波千尺,斩鲸无术,国强民富,究待何时,也有明显的关系。这也就是主客观的统一。从客观方面说,通过他的词可以看到历史面貌的某些真实的侧面; 而从主观方面,则可以看到一代知识分子中的某些人在历史转变时期的典型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反映了中国数千年传统文化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的重要积素。这种反映,在艺术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这种成功,主要在: 以其深沉之思,顿挫之笔,镕铸前人的许多重要的文学创作,特别诗词创作经验入词,而又能出以新意,加以新裁,一层一层地曲折地深入地揭示其主观心理状态和客观历史面貌。这首词,可说是个典型。字里行间,悲喜杂作,云沉浪涌,不易捉摸。我们必须象周邦彦、吴文英诸人的许多重要作品一样,不徒择取若干字句,而能从整体上去加以把握,才能窥见其深厚而又复杂的内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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