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科·齐天乐》原文赏析
送樊榭归湖上
绿杨城郭黄梅雨,青尊故人高会。凉心琴丝,愁翻笺叶,难写一襟无赖。吴船旋买。怅黯黯江漘,萧萧篷背。数罢邮签,满湖烟景正相待。
鱼天空阔夜话,想西窗剪烛,喧枕潮籁。听竹先秋,弄泉忘暑,看足水光山态。尘栖自悔,羡鸥鹭为群,蒲莲如海。别酒醒时,去帆横暮霭。
这首词为送厉鹗“归湖上”而作。“湖”,指浙江余杭县的南湖。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称厉鹗为“南湖隐”; 卢前《望江南》也说他“身世隐南湖,”(《饮虹簃论清词百家》)研读此词, 不仅可以知道词人与厉鹗的友情之深,而且可以窥测出二人志向、情趣之一斑。
上片写饯别。首二句点出送别的时、地。黄梅雨,为梅实成熟时所降之雨。《埤雅》云:“江、湘、两浙四五月间,梅欲黄落,则水润土溽,础壁皆汗,郁蒸成雨。”“绿杨城郭黄梅雨”,既实写眼前之景: 杨柳依依,梅雨纷纷,又为后边抒发离情别绪提供了特定环境。作者因送厉鹗返归湖上,置酒高会,为之饯行。此乃人之常情,古诗所云:“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慰我平生亲。”然而,“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江淹《别赋》)。当此离别之际,抚琴奏曲,亦有悲凉之音; 吟诗咏别,又倾泻不尽心中悲绪。“琴丝”,即琴弦; 笺叶,即笺纸; “无赖”,犹无聊,精神空虚,无所依托。“凉心”、“愁翻”“无赖”这几个富有浓厚感情色彩的词组的连用,将“悲莫悲今生别离”的意绪毕现无遗。
“吴船”以下五句,写送行。江边昏暗,风雨萧萧,故人归舟即将离去。“黯黯”,言天色,“萧萧”,状雨声,皆从首句“黄梅雨” 来。以“怅”字领起,将惜别之情与江岸雨景打成一片,亦景亦情,饶有韵味。“数罢邮签,满湖烟景正相待。”“邮签”,指更筹,此代时间。“数罢邮签”,才知道故人应该离去,可见叙谈之长久,别情之深笃。不从自己方面说送行,而从故人归处着笔:“满湖烟景正相待”,一种不忍分离又不能不分离的愁情,尽在不言之中。
下片写忆旧,进而抒发情怀。一首结构严谨的好词,上片的末句应似合亦似起,下片的起句似承又似转,如张炎《词源》所说:“过片不可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此词便有这种妙处。上片末句写到“满湖烟景正相待”,过片便写作者与故人在南湖的一段友情,过渡自然,转换无迹。“鱼天空阔夜话,想西窗剪烛,喧枕潮籁。”一个“想”字,带出往昔生活的美好回忆。揣摩词意,词人似曾到过南湖,并与厉鹗夜话湖畔,西窗听潮(西窗,用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意)。则缘“满湖烟景”而来,是承前;从送友转到忆旧,是启后。“潮籁”,指钱塘江潮声。窗下枕际,江潮声不绝于耳,令人向往之。接下去,用“听竹”三句叙写在南湖的整体感受。聆听风吹翠竹之声,可领略初秋景色; 游戏清泉之水,足以消除夏日酷热。这里,千姿百态的山,纵横交错的水,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美不胜收,使人目不暇接。“看足水光山态”,既是写故人置身南湖山水之间的悠然自得,逍遥自在,也含有作者对厉鹗鄙弃功名、醉心山水的羡慕之意。正为如此,引出“尘栖自悔”三句抒怀之语。“自悔”,是对过去“误落尘网”的追悔。“鸥鹭为群,蒲莲如海”,是作者向往的理想境界。鸥、鹭,皆为水鸟。在广阔的湖面上空,鸥鹭成群,上下翻飞,自由自在。《列子·黄帝》记载:“海上之人有好沤(鸥)鸟者,每日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 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这就是“鸥鹭忘机”的典故。陆游《乌夜啼》亦有“镜湖西畔秋千顷,鸥鹭共忘机”的话。古诗词中的鸥鹭意象,多寓有自甘恬淡,泯灭机心的内涵。“蒲、莲”并提,实际上是重在说“莲”。莲,乃花之君子者也。周敦颐陈述爱莲的原因时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爱莲说》)词人于“鸥鹭为群,蒲莲如海”之前著一“羡”字,透露出对“南湖隐”居处的赞美之意,更暗示出他的内心醒悟和追求。这种追求,从社会方面说是忘却计较,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理想境界;从主体方面说是志行高洁,胸襟洒落,“出污泥而不染”的理想境界。无论它是否具有实践性,但毕竟得之于宦海生涯,又针对着世风浇薄,因而尚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和积极意义。
结句“别酒醒时,去帆横暮霭”,照应“青尊故人高会”,又与“满湖烟景正相待”相衔接。以为故人饯行始,以悬想归舟返湖终,围绕“送”字,贯穿一气。末句以景结情,言尽意未尽,颇有余音绕梁之美。
厉鹗论及张四科词的风格时,说:“渔川词删削靡曼,归于骚雅,其研词炼意,以乐笑翁为法”。(《国朝词综》卷三十引)“乐笑翁”为宋张炎之号,张炎词风度高超,襟期旷远,“一种萧疏放荡幽深去远之怀,又可以占其人品” (陈廷焯《云韶集》评语),验之以《齐天乐·送樊榭归湖上》,张四科词的风度襟怀和绘景炼意确有乐笑翁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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