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夏初临》原文赏析
本意
(癸丑三月十九日,用明杨孟载韵)
中酒心情,拆绵时节,瞢腾刚送春归。一亩池塘,绿荫浓触帘衣。柳花搅乱晴晖。更画梁、玉剪交飞。贩茶船重,挑笋人忙,山市成围。蓦然却想,三十年前,铜驼恨积,金谷人稀。划残竹粉,旧愁写向阑西。惆怅移时。镇无聊、掐损蔷薇。许谁知?细柳新蒲,都付鹃啼。
这首眷恋故国的长调,写得别开生面,不同凡响。
上片主要是描写初夏景色。开头三句,是说到了农历四月时节,春天不知不觉已经归去。“拆绵”,即拆洗绵绸衣服,一般是在农历四月。“瞢腾”与“中酒”对应,酒醉后造成意识迷糊的感觉。作者正是在这种心情之下送走春天的,可以窥见词人隐隐含愁的心绪。接着,作者捉住自然界的典型景物,用婉丽的词彩,逼真描画出一幅初夏的美丽风光图。一个“触”,一个“搅”,一个“飞”,连用三个动词,动静相映,以动衬静,化静为动,把初夏景色写得生机蓬勃,形象动人。“绿荫”、“帘衣”、“柳花”、“晴晖”、“画梁”,本皆静物,一经点化,仿佛一齐在眼前动了起来,使我们看到了大自然的动态美。
尤为可贵的是,作者没有把笔触停留在大自然的风光描写上。“贩茶船重”三句,词人把视野投向广阔的社会生活,把镜头对准劳动者,对准商品贸易市场。历代诗人词家,甚少关注劳动者的经济活动,偶或触及,也多为男耕女织一类的自然经济形态。而这首词却跳出前人窠臼,用白描手法,把清初的商品经济情景,直接写入词中,真实反映了现实生活,开创出一个崭新的意境。这在词史上是有独到贡献的。
下片骤转,从写景转入抒情,从眼前转入怀旧,从轻快转入沉郁。作者注明这首词作于癸丑三月十九日,癸丑年为康熙十二年(1673),三月十九日乃明崇祯皇帝自缢景山之日。写此词时作者四十九岁,上距明朝灭亡正是第三十个年头。“蓦然却想,三十年前”,即是指这一历史背景。侘傺的身世遭遇,使词作者始终未能忘怀明朝亡国的痛史。面对初夏盛景,词人情不自禁地又勾起对故国的怀念之情。“铜驼”二句,系用典故。《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金谷”,指晋贪官石崇的私花园——金谷园,在洛阳城西金谷涧中。石崇掠夺成性,奢靡成风,后被赵王伦所杀。作者借用这两个典故,暗指明王朝覆亡的惨痛史实及其教训。“积”于作者胸中之“恨”,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亡国之悲恨,还含有词人对明末荒淫昏愦的统治者的愤恨。这里可见作者的胆力和识见。
“划残”句,进一步抒发作者对故国的眷怀情意,展示作者深层的感情世界。清末王国维说:“由其世知其人,由其人逆其志,则古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这里提出一个艺术鉴赏的重要命题:作家的思想、感情,是受其所处的社会地位、生活经历和社会环境的影响和制约的,任何一篇作品的思想内容,都无不与作者这个“人”和他所处的“世”密切相关。掌握这把钥匙,我们就不难理解这几句词的涵义了。作者陈维崧出身于明朝上层官宦家庭,青少年时代,“家门鼎盛,意气横逸”,而明王朝崩溃后,作为处在这种社会地位的他,受到的打击自然首当其冲。“中更颠沛,饥驱四方”(其弟宗石所作《湖海楼词集序》),可谓“天上人间”,一落千丈。清兴明亡,这一历史性突变,使作者的生活道路发生了陡转。“划破竹粉”,正是表达了这一意思。即是说国破家亡,粉碎了少年时代瑰丽的梦,摧残了人生的美好前景。这是作者思想感情的真实流露。由此产生的“旧愁”,是作者尝尽人生“愁”滋味的“愁”,是富有真实社会意义的“愁”,与那种无病呻吟强说之“愁”不可同日而语。陷入这种愁思之中,长久不能自拔,欲喊无声,欲哭无泪,排遣不了,欲罢不能。大悲大痛,到一定限度,总要爆发出来,“掐损蔷薇”,通过这个似乎下意识的动作,作者的满腔恨血,得以喷薄而出。不写“断肠”胜“断肠”,一个动作,透露了心底的万般伤情。可见作者的艺术功力和表现才能。
杜甫诗《哀江头》云:“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结尾三句,套用杜甫诗意,进一步形象地展现深怀国恨家仇的词人感情形象。“细柳新蒲”,不是为我而绿,景色再美,不能动我情怀。读到这里,我们自然会理解,为什么上片描绘的初夏美景,不能给作者带来欢愉,反而使作者加倍地感伤,加倍地痛楚!
这首词,不仅在内容上体现作者“敢拈大题目出大意义”的特色,而且在艺术表现上有创新之笔。历代怀旧词,多从霜风冷月、羁旅送别、登临吊古而触景生情,而这首词却以旖旎风光引发沉郁情怀,以淡雅衬写深哀,可谓别出心裁。这样写的好处有二:一是有如画景色作衬托,则更显出亡国之“愁”“恨”深重。时迁世移,眼前美景,非我所属,而属于我的那个国家,那美丽的憧憬,早已不复存在了。这不是更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么?二是如此美景都唤不起作者的兴致,移不去作者的惆怅,足见词人对故国的无限深情,以及对那充满瑰奇色彩的旧日生活的日夜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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