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最高楼》原文赏析
商于鲁县北山
商于路,山远客来稀。鸡犬静柴扉。东家劝饮姜芽脆,西家留宿芋魁肥。觉重来,猿与鹤,总忘机。
问华屋、高赀谁不恋? 问美食、大官谁不羡?风浪里,竟安归?云山既不求吾是,林泉又不责吾非。任年年,藜藿饭,芰荷衣。
商于(wū 乌)是历史上有名的地方,尽管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但秦孝公封商鞅商于之地六百里,张仪骗楚怀王绝齐的事,人所共知。其地在今陕西商南县、河南淅川县、内乡县一带。鲁县是后魏所置,故治在今河南商城县东。根据施国祁所订《 年谱》,元好问三十八岁时曾为内乡令,五十一岁从山东回家,又经过这里。此词当作于这时。
元好问这时已经历亡国之恸,饱经忧患,重到这山区,感慨万千,特别向往这种世外桃源式的宁静。“商于路,山远客来稀。鸡犬静柴扉。”首三字点明题中“商于”。为什么特别要写“商于鲁县北山”而不仅写“鲁县北山”呢?用“商于”可以引起一些历史联想,和眼前的环境有对比作用。“山远客来稀。鸡犬静柴扉。”十个字写出环境的特点是非常宁静。十个字看似平列,实是因果相生。因为远处都是山,交通不便,所以“客来稀”,因为客来稀,所以鸡犬不惊,柴扉边都是静静的。这三句写到这里的印象。“东家劝饮姜芽脆,西家留宿芋魁肥。”这一联生动地写出民风的淳朴和对客人的热情。因为“山远客来稀”,来了客人,村里人都异常热情。东家请,西家接,东家劝饮,西家留宿。各家拿出自己生产的东西待客,表示一种淳朴好客的民风。用以待客的不过是“姜芽”、“芋魁”等田园产品。如果将“姜芽” “芋魁”换成鸡鱼肉蛋,反而失去这种淳朴的美。那么被招待的客人作何感想呢? “觉重来,猿与鹤,总忘机。”前面是叙事,后半是抒怀,这几句正好承上启下。“觉重来”看似寻常的叙述,里面却有许多难言之痛。过去到这儿做县令,国家未亡; 今天重来,国家灭亡多年,自己也早谢绝仕途,老百姓不再把自己当长官看,这既有欣慰的一面,更有亡国之恸的内涵。“猿与鹤,总忘机”,这里含有两层意思。孔稚珪《北山移文》指斥周颙隐操不终说: “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 “猿与鹤,总忘机”表明自己是真隐退,不是周颙那样的人,这是主要的一层。另外《抱朴子》里说周穆王南征,全部人士亡殁,“君子化为猿鹤,小人化为虫沙”。猿鹤前人也常使用为亡国后的士大夫。“猿与鹤,总忘机”,也可理解为对世事看破,不再沾滞。“忘机”用“鸥鹭忘机”之典,指忘掉一切机心机事而任其自然,得其所哉。
“问华屋、高赀谁不恋? 问美食、大官谁不羡?”换头这两句仄韵相叶,这是这个调子格律所规定的。两句从反面生活问起,“华屋”和上文的“柴扉”相对,“美食”和“姜芽”“芋魁”相对。有了高官厚禄,享受华屋美食,在世俗观点看,哪个能不留恋,不羡慕?然而“驷马高盖,其忧甚大”,过那种生活,冒极大的危险,最后能一败涂地,身名俱丧。“风浪里,竟安归?”几个字对那种一味追恋高官厚禄的人,不啻当头棒喝。对照自己目前茅屋蔬食的安静生活,到底哪样才好,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云山既不求吾是,林泉又不责吾非。”这是“忘机”的注脚。云山林泉对自己无所要求,无所指责,可以“任年年,藜藿饭,芰荷衣”,清贫终老。元好问为什么忽然提出“求吾是” “责吾非”的话来?这里有一段痛苦的经历。天兴二年(1233)元好问四十四岁那年,元兵围城。崔立发动叛乱,杀了宰相,自称郑王,向元兵表示投诚,并强迫元好问为他写《郑王功德碑》。元好问由于软弱,不能严词拒绝。这篇文章是违心之言,元好问视为一生污点,但当时又有不得已的情况和一些曲折的过程,无法令人理解和同情。是是非非的言论,一直使他心里感到沉重的压力。这里表面上是用《庄子· 齐物论》里是非两忘的观点来自我解脱,实际是对过去痛苦的宣泄。
这首词以疏荡取胜,写景只是白描,而一气盘旋,把大半生的风波苦楚,融会于田园野趣之中,看不出琢炼的痕迹。从语言看,很有点东坡式的行云流水的特点。必须联系词人的经历,才能从从容自得的背面体会他的酸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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