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焯·湘月》原文赏析
山塘秋集,分题得坏塔
夜铃语断,更斜阳瘦影,谁问今古。独立苍茫,镇占老、一角青山无主。衰草丛生,枯枫倒出,时见归禽度。残烽零劫,仗他半壁支拄。
长见峭倚荒天,凄凉如笔,写愁边风雨。不许登临,怕倦客、题遍伤心秋句。卧影空丘,招魂破寺,剩有孤云驻。梦痕飞上,故王台榭何处。
山塘,在江苏苏州西北,有山塘水,又名石渎,射渎,唐白居易所凿。上承运河,北绕虎丘。后称濒临比水的街市曰山塘。坏塔当指虎丘塔,因年代久远,略呈倾斜,荒废失修,故曰坏塔。词人与诸词友于秋日会集山塘,登临览古,分题填韵,留下这首作品。分题填词类似今日的命题作文,限定写作时间,指定描写范围,圈定表现对象,作者的才能往往受到限制,能缴足题面、敷衍成章即属不易,而这首词却写得出神入化,如同宿构,可见功力不浅。
“夜铃语断,更斜阳瘦影,谁问今古。独立苍茫,镇占老、一角青山无主。”塔附属于佛教寺庙,而寺庙之盛衰又系于时运之流变。兴旺时,古殿生辉,宝塔入云; 衰败时则蛛丝结.网,狐鼠成穴。作者眼前正是一座荒芜倾颓之坏塔,但词人下笔没有着力描写外形的衰败,而重在写内在神情之苍凉。再没有晨钟暮鼓,再没有香烟缭绕,夜半,只有檐间铃语,独诉心曲; 傍晚,唯有斜阳酸风,形影相吊。无人朝拜,无人青睐,甚至无人过问它辉煌的过去,在无边寂寞冷落中,它默默地消磨清秋,不知身边流过多少岁月。在苍茫世界中,它清瘦地独立,独立于一角无主青山。开头几句,创造了一种孤独凄凉的意境,寒意彻骨。这几句,遣词炼意也很见功力。如“瘦影”写的是夕阳下拉长的塔影,但“瘦”字给人的感受又更为丰富,更多地融入了词人主观感情,用来表现坏塔,可谓形神兼肖。“衰草丛生,枯枫倒出,时见归禽度。”这三句回头再补写宝塔外形之荒凉: 杂草丛生,枫树倒挂,已是破败不堪,且草是“衰草”,枫为“枯枫”,似乎与塔相伴的只有衰老和枯寂,偶而可见一二飞鸟越过,留下几声唧唧啾啾,荒寺坏塔更见阒寂。“残烽零劫,仗他半壁支拄。”这两句由描写转为议论抒情。人世多劫,几经磨难,这危塔虽愈显破败,却依旧占定青山,独立荒郊,似乎江南半壁河山会凭这不倒古塔支撑着,才显出些许独立的气概。这两句议论从表层看是写塔,仔细吟味,其深层文化意识的涵盖面远远超过了这一具体物象。这绵延的衰败,衰败的延绵简直是封建文化的象征,古老的中华帝国到满清时代,虽每下愈况,风雨飘摇,但仍然支撑着,延续着。受这种文化精神的潜移默化,中国文人偏嗜的也就是这么一种衰老的持续的情调,这一种精神的典型象征物就是夕阳,荒殿,古塔 。
“长见峭倚荒天,凄凉如笔,写愁边风雨。”过片意不断,承上而来,以写塔形来传塔神,但写景角度有所变化。上片取景角度由远而近,这一句改为仰视。塔身虽坏仍不失峭拔之势,如倚天巨笔将无穷孤独和忧风忧雨之情愫写向万里荒天,一派凄冷,一派苍茫。“不许登临,怕倦客、题遍伤心秋句”,古塔破败,难以登临,但词人却说是坏塔有意不让倦客登临。倦客者,或飘泊天涯,或坎坷世途,总是心有秋思,满肚皮不合时宜者,若上得塔来,怕是题遍塔身,尽是伤心词,而坏塔历尽磨难,亦如识尽愁滋味之老人,满腹辛酸怕人重提,若两相凑泊,岂不要倍增伤感?此外从修辞上讲,作者取拟人手法;从文艺理论上讲是取“移情”之术,将主观感情移置对象物中; 从思维心态讲,则是弃物理而求人情,无理之处,正显出情采之横溢。
“卧影空丘,招魂破寺,剩有孤云驻。梦痕飞上,故王台榭何处。”结尾几句,将倦客与坏塔之梦痕孤魂融于一处,撇开具象,进入化境,刻缕无形,纯以神行。“故王台榭”当指灵岩山上吴王宫殿。英雄已矣,物亦苍老,倦客登临,满目荒芜,眼前唯有萧寺残破,白云悠悠,瘦影卧秋,空穴贮悲。此塔若有情,其游魂梦痕亦当飞往吴王废殿共话凄凉而已。塔有梦,已是词人奇想,梦亦残破,又可见其体贴之深细,不说梦残,梦破,而说是一缕梦痕,尤见锻炼精巧。
俞樾《瘦碧词序》评郑文焯词云: “其人与词,雅近清真白石。”从这首词的风格看,其锻炼处确实是神逼白石,其铺排处又脱胎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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