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蝶恋花》原文赏析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这是一首艳词,但其中寄寓着作者的人生哲理。作者认为“生活之本质”即“欲”,而“欲”不能满足故“痛苦”,即使满足了又觉“倦厌”,“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 (《红楼梦评论》)。这是叔本华悲观的人生哲学的体现。此词中窈窕女子正是人生痛苦的象征。
上片描写女子渴求与情人相会的意境,缠绵悱恻,堪称“往复幽咽,动摇人心” (《人间词甲稿序》)。这是作者借以写对“欲”的追求以及难以满足之“痛苦”。她高居于“百尺朱楼”之上,又傍临人生“大道”,正在俯视寻求。她听到的是“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地鸣响着。这暗示她亦正“不问昏和晓”地谛听着、等待着。“轻雷”比喻大道上辚辚车声。司马相如《长门怨》:“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这是写一个女子渴望得到爱情而又失望的心理。此词写女子倾听“轻雷”,则形容她追求生活之“欲”而不能轻易得到满足,表面上则写她所期待的意中人迟迟不来。其痛苦难熬是不言而喻的。但她并未死心,既然听不到意中人的车声,则索性放眼寻找:“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倚阑干”即倚栏杆。词著一“独”字而境界全出,刻画出女子孤苦追求的心态,有作者《八声甘州》所谓“叹沉沉人海,不与慰孤羁”的孤寂之感。因此其“闲”并非真的闲静如陶渊明,而是一种百无聊赖的空虚。而“数尽行人小”,则写出其追求生活之欲的“真感情”,“行人小”乃居高临下的视角所致,堪称写出了 “真景物”。上片所写的 “轻雷”、“行人”等外物皆与词中主人公的追求有利害关系,又都不利于其意志、愿望,使之内心充满痛苦。这正是作者在《人间词话》中所标举的“有我之境”。
细味下片词之境界,女子还是与意中人相会了。可惜生活之欲的满足是短暂而有限的,所谓“既偿此欲,则此欲以终” (《红楼梦评论》)。因为相会之后又是别离,女子复陷入欲望“不足之状态”即“痛苦”中,永远的满足、慰藉还是不可得。由于词旨在于写人生的“苦痛与倦厌”,因此词对二人相会的愉悦情景干脆跳脱,下片一落笔就写女子新的痛苦。她看到“一霎车尘生树杪”,而顿觉空虚怅惘。此“车”当是其盼望、寻求已久却旋即离去的情人之车。其来何其迟而去何其速也,“一霎”间就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团尘雾遮住树梢。“生”字用得生动形象,亦可谓写出“真景物” (《人间词话》),但此景寓有得而复失的遗恨之意。眼见情人远去,她进一步感叹人生之无常,生活重负之不堪忍受。作者认为,人之悲欢离合都将是一杯生活的苦酒,“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 (《红楼梦评论》),更何况青春短暂,欲望难偿,故云: “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 “陌上”犹云“陌上郎”,如贺铸《生查子》所云“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此指那个乘车远去的情郎; “楼上”犹云“楼上女”,当然指那位“窈窕”女子。同时这“陌上楼头”亦可代表一切于尘世中追求生活之“欲”者,不管其欲望满足与否都是无意义的,而在追求中不断衰老下去则是现实的,直至死才是解脱,作者《青玉案》所谓“绝代红颜委朝露,算是人生赢得处”也。秦观《望海潮》尝云:“兰苑未空,行人渐老”,作者《蝶恋花》又云:“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都是出于同一种悲叹。以这种人生有色眼镜来看世界,则“物皆著我之色彩” (《人间词话》),连傍晚的风雨亦染上了浓厚的感伤色彩: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西风”指秋风。“秋风秋雨愁杀人”,本已令人不堪忍受,作者还进一步设想“明朝”将是满地流潦而令人伤怀。这实际是象征人生的前景更不美妙,是作者悲观厌世的人生观的形象化。下片的“车尘”、“风雨”、“流潦”亦都是不利于人生之物,面对这样的外物,使人的生活意志破裂,其解脱之道或者在于出世如贾宝玉,或者永久离开人世。作者后自沉于昆明湖,即是其追求人生痛苦“解脱”的结果。这种人生观及词中所表现的人生哲理当然是不足取的。
这首词的思想价值不高,但艺术表现颇足称道。其写车声、行人、车尘、风雨等都生动形象而“不隔” ,以其“真景物”来表现“真感情”(当然,这种感情比较颓丧),堪称“意与境浑”(《人间词甲稿序》) ,主客观达到统一的境界。词表面上是写男女相盼又相离的恋情,但言近而旨远,有其弦外之响即深一层次的境界内涵——人生就是痛苦的哲理。这是一首“寄兴深微” (同上)之作,又是一首具有浓厚愁苦感情色彩的“有我之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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