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贺新郎》原文赏析
中秋大病,不得与从游诸子觞月,吟此慰之
海门孤月上。是人间、平分秋色,桂香新酿。一曲草堂东岭对,延尽碧天清爽。窗影照、吟虫幽响。鹭足倒拳衾似水,笑清狂、到此无能强。灯焰薄,摇孤幌。一丸冰玉含惆怅。付伊谁、划破青天,御风孤往?擒取妖蟆三足怪,铺满银魂千丈。问窃药、当年欺罔。玉宇能禁寒彻骨?但有情、不怕银河广。宝剑在,英雄掌。
康熙二十年(1681),六十 三岁的词人开始安居在衡阳(今属湖南)
石船山下的“湘西草堂”,专力从事著述。往后的十一年里,随着博大精深的学术著作不断完成,他衰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这首词便是某一中秋之夜在病中吟就的。
上片写草堂月色及病中心情。景色清幽,愁思飘逸。
碧海茫茫,夜潮汹涌,满月象特大的金盘,带着眩目的光华,从浪峰中喷薄而起。这是词人由夜空明月联想海上月出的壮观。落笔大气包举,笼罩全篇。满月飞升,普照大地。连久被人世遗弃的荒山僻壤,今宵也分得了清丽的秋光。那溶溶月色中掺和着桂花的香气(传说月中有桂树),象刚酿成的美酒一样,令人心醉。“平分”二字,饱含着久处山林而忘却人世温馨的词人,对大自然无私赐予的欣慰和感激。接着,画面移向“湘西草堂”:那深隐一隅的茅舍,正对着东岭——也就是月出的那个方向,故充满了来自碧空的清晖和爽气。窗纸折射月光,照见秋虫在低声吟唱。室中拥被而卧的老人,象鹭鹚一样蜷缩着双腿,想躲避象秋水一般渗透了布被的夜凉。“鹭足倒拳”既勾出瘦长的体形,又显示了老病畏寒之状,这是作者的自画像。下面“笑清狂”句,随着一声苦笑,笔触深入腠理:“清狂”是不拘礼法的外在表现,这里指词人反抗异族统治的豪强气概。“清狂”的人,到了老病交困的境地,竟会如此力不从心!这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与过片“惆怅”字呼应,又为下片“付伊谁”云云下一伏笔。歇拍以微风入牖、灯焰黯淡、布幔飘摇的静中动景,将这种心情烘托得分外凄凉。
上片由月出到月上,由“人间”到“草堂”,由室外到室内,由景及人,由貌及情,井然有序。多彩的笔触,以明月为主体,衬以碧天、山岭、桂香与虫吟,构成一个幽美的中秋夜境;而草堂、孤幌、薄焰及卧病的人又向此夜中渗入几分荒寒、岑寂。词中人的视觉明莹,听觉轻幽,嗅觉芬菲,触觉清凉,但心情是寂寞的。
换头承前咏月,接着陡然掀起洪波。词人抬头望月,月已升至中天,渺小几同弹丸,金华褪尽,白如冰玉。月儿并无生命,言其“含惆怅”,不过是词人情感的外射罢了。词人为何惆怅呢?因为纵然今夜月满十分,却总觉那光辉不够皎洁,月轮里一抹阴影,平添了许多的翳障。月中阴影究属何物?《淮南子》说是“山河影”,杜甫、辛弃疾说是桂树影,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诗:“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辛弃疾《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词却说是三足虾蟆的妖影。如果说辛词是以“桂婆娑”影射人间的黑暗势力,那么王词中的“妖蟆”便是清政权的象征了。作者别首《江南曲》云:“回首处,幂历杳平沙。雪窖遥天迷雁字,琼楼暗影奈妖蟆?双鬓冷霜华。”亦见“妖蟆”字,所喻略同,可以对勘。又古书记载着嫦娥窃西王母不死之药,服后奔月变为蟾蜍(即虾蟆)的故事。嫦娥是美的化身,怎会与丑陋的“妖蟆”合为一体呢?显然是无稽之谈了。在“付伊谁”以下三韵一长段文字中,词人充分驰骋自己的想象力,表示希望能有一孤胆英雄划破青天,乘风独赴月宫,生擒那三足妖蟆,使月魄的银辉耀眼千丈,铺满人间,同时,还要追究那妖蟆编造自己是嫦娥化身的欺罔之罪。当然,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银河宽阔,横渡亦非易事。但在词人看来,只要“有情”,就一定能够禁受得住月亮上那彻骨的严寒,就绝不会畏惧那银河的浩无涯涘。更何况,英雄手中还握有一柄利剑呢!最后两韵,文意大抵如是。这里所说的“情”,正如词人别首《菩萨蛮·述怀》中所谓“只有一丝牵,齐州万点烟”(齐州,泛指中国大地),是词人心中牵系民瘼的一缕情丝!“天荒地老情无歇”(作者《忆秦娥·子规》),这缕情丝是永远不会断绝的!然而,词人毕竟既老且病,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故此一豪想的实现,只能寄希望于“从游诸子”,亦即自己的学生辈。“付伊谁”云云,正透露出词人不能亲手铲除清政权的遗憾心情。不过,从末二句“宝剑在,英雄掌”的勉励语气来看,他对“从游诸子”所抱的期望,是非常殷切的。其别首《菩萨蛮》词云:“三户复何人,长歌扫暴秦?”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词人之志虽殁其身亦不曾实现,但至死不屈,至死不放弃反清复国之信念的精神,却感人至深。
此词上片意境清幽,气势沉静;下片感情炽烈,墨气飞腾。两副笔墨有机结合,遂形成一悲凉慷慨之整体风格。文字之精警,构思之奇特,固是一善,但真正使她大放异彩的关键,还在于她以光复河山的信心与决心慰勉“从游诸子”,充塞着一股浩然正气,充塞着一股强烈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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