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言·水调歌头》原文赏析
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五首其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一组词共五首,此其二。结句云“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可见是表现及时游赏春光的思想。此种秉烛夜游、为乐及时的说法,由来已久,影响甚深。汉代《古诗十九首》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表示了对这种人生观的由衷信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张惠言无疑也是赞同为乐及时观念的。但他在这首词里所反映的,却并不是古人的行乐观的翻版,篇中融注进了慷慨之音、沉郁之意,成为自立新场的春感之作。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复几许,又能几许?一何多,何其多!词一开篇,便以人生百年之短与慷慨意气之多,对比成文,突兀写来,示现胸中块磊起伏难平的强烈情绪,这股感情的潜流一旦显露,立即呈现为苍凉激楚的音调:“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子,指杨子掞。击筑高歌,暗用荆轲、高渐离事,《史记·刺客列传》:“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燕市歌哭,旁若无人,表达了遇合可悲而又豪气震荡的心态。此种情绪继续延伸,更发为旷逸绝尘之想。“招手海边鸥鸟”句,用《列子·黄帝》事而反其意,说明自身已无机心,故鸥鸟不疑,可以招来共语;“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则将世事阅历、现实感受及生活认识,以极概括深微的笔墨,和盘托出。胸中云梦,原出司马相如《子虚赋》:“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云梦,泽名,在今湖北。蒂芥,微细芒刺;曾不蒂芥,言不觉其有。)意谓近来经事益多,已是胸有波澜,气吞云梦,纤微芥蒂已不在念中。此即陆放翁所谓“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楚越肝胆,语出《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意谓自“同”的角度看来,远如楚与越,两国的距离也不过区区等闲而已;从“异”的角度而言,近如肝与胆,其间的差别却足以引出绝大的风波。云梦蒂芥、楚越肝胆,二事合用,大可见出作者的处世胸襟与阅世睿智。世事纷纭,生活复杂,有了丰富的阅历、深刻的体验,才能做到视有如无、认同作异,在自己的笔下表述如此精微的人生哲理。而此惟有相招海鸥共语,则“难与俗人言”的寂寞心期亦可想而知。
下片,漾开笔墨,咏歌随缘自适之怀,倡言载酒游春之乐。这是作者胸怀的另一侧面。“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杜甫《咏怀五百字》),本是世事十年看烂熟之后的姑以自遣,是岁月流逝、有志莫骋之余的聊以解嘲。“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平生志业总任由天公安排,实际是指世事不堪问、人力无可为,姑且婆娑起舞,忘怀一切吧。尘世难逢开口笑,醉乡中有消忧处,所以说“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楚辞.招魂》:“美人既醉,朱颜酡些。”酡,酒晕上颊,面色微红。)由舞态,说到醉颜,再归结到及时行乐,莫负春光。看到的是烟云过眼,感到的是光景如梭,岁月无情,弃人以去(唐薛能诗:“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堂堂,形容岁月公然无情而去之状)。这就不能不令人产生“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汉乐府《西门行》)的紧迫意识,发出“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的留春暂住.尽情游赏的热情呼告。“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四)前人评老杜此诗“是达生语,亦是遣愁语”(《杜诗详注》引《杜臆》),然则张惠言此词除达生、遣愁而外,尚须加一句“是慷慨语”。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游春载酒,郁感热肠。故《白雨斋词话》谓张氏“《水调歌头》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陈(维崧)、朱(彝尊)虽工词,究曾到此地步否?”会心之论,虽不中亦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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