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浣溪沙》原文赏析
记绾长条欲别难,盈盈自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摧残。
青雀几时裁锦字,玉虫连夜剪春幡。不禁辛苦况相关。
研究这首小词,必先了解作者对词的看法。他在《渌水堂杂识》之四中说: “《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就是说他于《花间》词与宋词之间,取长补短,要象李后主那样,既贵重而又适用,其最高境界则是饶有“烟水迷离之致”。
这首小词颇为符合词人的审美要求,它在用词方面,既妍蒨清新,又华贵壅容,且与所要表达的内容恰相吻合,一看就知不是“三家村人语”。(宋赵令畴《侯鲭录》评晏几道词)
词写离情,一开始便揭示出这个主题。词中女主人翁自与恋人别后,一直处于痛苦的煎熬之中。起句写记忆中与恋人分别的情景,确如《诗·小雅·采薇》所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春风中的杨柳飘拂着长条,好象要在欲别之际把他们绾住。在传统诗词中,杨柳一直是多情之物,汉代有折柳赠别的习俗,唐人刘禹锡《杨柳枝》词说:“长安陌上无穷树,惟有垂杨管别离。”宋人吴文英《唐多令》词说:“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杨柳何尝有灵性?只不过是词人通过美学上的“移情作用”,把词中人物伤离惜别的感情转移到它身上罢了。通常词以景语起句,这里却用情语,在情语中带出景色,而且语言浅显,感情却很深。为什么会深? 因为它很有层次: 其一是写别; 其二是欲别难; 其三是写二人好似被长条绾在一起,难分难舍; 其四是写这一情景长留在女子的记忆中。着一“记”字,则将时间延长了。由于层次多,时间长,故而所表达的感情也深。
“盈盈自此隔银湾”,语本《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盈盈,谓水之清浅; 银湾,河湾之美称,或谓银河,亦可通。伊人一去,银湾遥隔,好似牛郎织女各处银河的一方,终年不得相见,刻骨的离愁,困扰着这位女子,她怎能不为之憔悴呢?于是迸出歇拍一句“便无风雪也摧残”。自然界的风雪严寒,最易摧残花草,也易损害人的健康。可是叫人难耐的离愁对人的摧残,尤胜于风雪。这种层层加码法,对此句本身而言,是先退一步( 便无风雪),再进一步(也摧残); 对前二句而言,则又推进了一层。如果不是伤心之极,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
过片一联用了四个典实组成整齐的对偶,借以抒发和排遣女子的离愁。在宋代词坛上已形成好用典故的风气,李清照在《词论》中评价秦少游词说:“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纳兰性德似乎受到李清照的影响,也认为词要“贵重”,所谓贵重,也就是要有“富贵态”,而富贵态是离不开典实的。这里前一句“青雀”,用了《山海经·大荒西经》和《汉武故事》中典故,意同青鸟,比喻为送信的使者;“锦字” 用了《晋书·窦滔妻苏氏传》中的故事,比喻为爱人的书信。“玉虫”用宋人范成大诗:“今朝合有家书到,昨夜灯花缀玉虫。”而“春幡则本诸《岁时风土记》:“立春之日,士大夫之家,剪采为小幡,谓三春幡,或悬于家人之头,或缀于花枝之下。”你看,经过这些典故的装饰,一位“贫家女子”顿时镂金错采,华贵雍容,这不是和词人的审美标准相一致吗?前人谓“词之难工,以属事遣词,纯以清空出之。务为典博,则伤质实,多着才语,又近猖狂。” (蔡桢《词源疏证》卷下引郑叔向《论词》)而纳兰此处用典,却无质实之弊,读起来仍然感到清空如话,感情的抒发也很自然。这就是他在“贵重”的前提下又讲究“适用”所达到的美学效应。
但是,词也讲究疏密。由于前面两句过于丽密,似乎浓得化不开,所以后一句必须以一淡语来中和一下。“不禁辛苦况相关”,纯系口语。词中女子由于被离愁所折磨,故而辛苦难禁。“况相关”,淡语而有情者也,乍看起来,这似乎是没要紧语,但是历来词家都认为淡语、苦语、无理语、没要紧语,乃是填词三昧,少此不得。试想此句如果换成一个依旧用典的句子,那岂不是更加浓得化不开更加质实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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