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亨贞·浣溪沙》原文赏析
西子湖头三月天,半篙新涨柳如烟。十年不上断桥船。
百媚燕姬红锦瑟,五花宛马紫丝鞭。年年春色暗相牵。
这首词为重游西湖感旧抒怀之作。
西子湖就是西湖,西子本指西施,自从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之后,人们都乐于沿用这一比喻。这个比喻的潜台词是说人中有西子,西湖佳天下。“半篙”指新涨春水的深度。竹篙常用来撑船,于是也成了探测水深的量具。“半篙新涨”,既意谓着新雨霁后,春水陡涨,也足以唤起碧波澄澈的感性呈现。这时湖畔的垂柳,经过春雨的滋润,春风的梳理,轻摆柔枝,悄吐鹅黄,袅娜多姿,如烟如雾。令人消魂荡魄,可是词人不到西湖,已有十年之久了。断桥,在孤山边,本名宝祜桥,又名段家桥,因孤山之路至此而断,故自唐以来皆呼为断桥。此处代指西湖。
过片的两个对句十分精彩。无论是词性、音节还是意象,对仗工巧而无斧凿之痕。清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中对句,贵整炼工巧,流动脱化,而不类于诗赋。”其实,整炼工巧是诗词中对偶句的共同要求,流动脱化才是词之对偶句有别于诗赋的特色。唯其如此,所以须有第三句才能压得住。燕姬,非指燕赵佳人,而是泛指胡地女子。宛马,本指古西域大宛所产的马,后用指骏马。《史记·大宛传》:“初,……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五花,解释不一。一说,指马的毛色斑驳;另一说,剪马鬃为五簇,分成五个花纹,叫“五花”。在这里,“宛马”与“燕姬”相对,专指胡地的骏马。这两句实际是说,眼前熙熙攘攘的游人,多是胡地的少男少女。这种场面描写与西湖春色形成对比,在作者是另有深意在焉,留待下文分剖。末句“年年春色暗相牵”,与上片末句相应,谓西湖春色之美,年年牵动词人的情思。可是,词人为什么“十年不上断桥船”呢?词人于此,似乎有不欲明言的衷曲。是历时十年,方有机会重来西湖呢?还是因为碍于府学训导的儒官身份,不敢稍露旷放之态呢?似乎都不是。这就需要突破表象的层次,进入对潜在含意的深入剖析了。
下片的两个对偶句,为我们理解词人的用心提供了一个线索。假如换一个地方,也许会被认为这是少年人的意兴,有如韦庄《菩萨蛮》词的“骑马倚长桥,满楼红袖招。”然而这不是在大都,而是在杭州的西湖。湖畔的游人,竟然不是吴越女子而是北地佳人,那骑在五花宛马上的,恐怕也是碧眼胡儿吧。我们可以想象这种情景给一个汉族儒官带来的刺激。罗大经《鹤林玉露》载,柳永咏杭州风景的《望海潮》词流播北地,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而若干年后,燕姬胡儿,竟真地成了西湖的主人了。“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西湖之美依然,但是对于一个汉人、南人,而且是饱受儒家正统教育的儒官来说,很难与蒙古人、色目人一样尽兴开怀,因为他随时可能感受到四等公民的屈辱。所以,“十年不上断桥船”,不是不得上,不能上,而是不肯上。
这种理解并非深文周纳,因为我们不仅可以从词中寻绎线索,而且可以从南宋词人的作品中寻找佐证。如李清照写国土沦陷后元宵之夜的《永遇乐》,以及刘辰翁因读李清照词而兴感的同调之作,所表达的都是春色易主、触目生愁的苦闷。最堪作比的是张炎的《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张炎是南宋遗民,词中的故国旧君之思表露得十分明显。邵亨贞生当元朝,他只能把潜藏的民族意识用非常含蓄的方式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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