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蝶恋花》原文赏析
窗外绿阴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春住。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
在政治上,王国维与朱祖谋等人同属保守派;在词业上,王国维却是革新派。朱祖谋等人的词业创造,目标乃在效法前贤,而王国维的目标则在于超越前贤。王国维对待自己的创作自视甚高,曾谓:“余之于词,虽所作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第十五册第二一页)王国维对于前人词作是有一定偏好的,他的词也确有某些过人之处。统观王国维所作词,其与他人不同之处乃在善于将西方哲理引入词中,以象征方法填词。因此,所作题材虽仍不出春花秋月、离别相思等范围,但所表现的思想却往往是别人所未曾有的。这首《蝶恋花》抒写伤春怨别情绪,寄寓对于人生的看法,其哲理意味并不很浓烈,而细加吟绎,仍可见它与传统的伤春怨别词有所不同。
词的上片侧重描写伤春情绪。起拍设问:“窗外绿阴添几许?”一开始即将读者的注意力吸引住。因为绿阴增添,意味着春色衰减;经此一问,不能不跟着察看窗外景象变化。接着回答设问:“剩有朱樱,尚系残春住。”朱樱,即樱桃。暮春开花,实如小球,熟时其色变红,可食,二句谓:这已是暮春季节,只有樱桃勉强将残存的春色留住。如此一问一答,即勾画出一幅绿肥红瘦的暮春景色图。而歇拍又在这图中添上一笔:“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春天已是如此凋残,黄莺儿还要将此惟一为春天留下标志的樱桃衔走,极写其对于春天的怜惜情状。莺,即黄莺,亦称黄鹂,鸣叫于春夏之间,主食林中有害昆虫,也食部分果实,包括樱桃。老尽莺雏,谓小黄鹂已长大,也变老了。以上所写,虽为一般自然物象,看似与社会人生无关,而自然物象的变化,却处处牵动人心。下片由伤春转入怨别,专讲社会人生。“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谓画梁间小燕子呢喃细语,象是为人们失去美好的春天感到惋惜。而小燕子之成双成对,相爱相亲,同样也惹起了主人公的怨别情绪。因为此时,“所思在远道”,抒情主人公只是独自一人“坐看”画梁双燕。这是由眼前物景所触动的无端烦恼。此时此刻,主人公多么希望能够象画梁双燕那样,与自己所思念的人在一起;主人公正真心实意地思量着。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引出煞拍:“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渠”,俗称“他”。这里,主人公埋怨自己的“思量”不为对方所理解。在现实面前,经过再三“思量”,终于有所觉悟,认识到“思量”是人生痛苦的根源。这就是全词所写惜春怨别情状所要说明的道理。所谓“思量”,可以解作相思,但不仅仅局限于此,还包括对于自然界的变化以及社会人生变化的一种“忧患意识”。当然,词作所写伤春怨别情绪,都是“思量”的具体内容。
如果从字面上看,这首词所写伤春怨别情绪,似乎人皆有之,不见得有何特别之处。但是,如果联系作者的人生观及其对于世界的看法,就可发现这首词所写的情绪、内容很不一般。王国维对于人生怀有“极深之悲观主义”,他以为人生缚于生活之欲,只是痛苦而已。所谓伤春怨别情绪,实际上也是生活之欲的体现。他主张文学及美术,应当遗弃一切“关系”与“限制”,才能得到解脱。因此,这首词对于“思量”的看法,当与这种在生活之欲中求解脱的思想有关。这就是说,他已经认识到,对于自然物象变化的伤感情绪,对于悲欢离合的怨恨情绪,一切“思量”都将带来痛苦,但是这痛苦又是很难解脱的。他把这一人生体验即人生哲理,写到词中来,指出“人间总被思量误”,这确是前人所未曾道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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