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诗歌·王安石·明妃曲(选一)》鉴赏
王安石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此诗歌咏汉代“王昭君出塞”之事,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为王安石提点江东刑狱时所作。与此同时,欧阳修、司马光、刘敞和梅尧臣等,均有和作。原诗二首,此选读其一。
王昭君事出《后汉书》,其中《南匈奴传》载:“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勑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晋代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即明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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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十六句,大体分二大段,即前半首(前八句),主要写昭君辞汉;后半首(即后八句)则写昭君思汉。
前半首:昭君辞汉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当王昭君初出汉宫,将往匈奴“和番”时,泪流满面,顾影徘徊,那自怜自伤的光景,实在令人感动,以至元帝一见明妃如此容貌,不禁倾倒。春风,这里代指人面。杜甫《咏怀古迹》有句云:“画图省识春风面”。不自持,控制不住自己,指汉元帝为明妃美貌所惊。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归来,回过头来;丹青手,即画师;此指宫廷画师毛延寿。意态,指神情风韵。元帝以为明妃之美,平生未见,于是怪罪于画师没有如实地画好图形,便将其处死,其实明妃的神貌是画不出来的,毛之被杀,真有点冤枉。画工之事,原出于《西京杂记》,卷二云: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安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同日弃市。
此说,《后汉书》不载,但于后世广为传闻。
接下八句为本诗的另一层意思,即——
后半首:昭君思汉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这四句是说,明妃远嫁匈奴之后,依然眷恋祖国,穿尽了带去的汉装宫衣,原欲寄望鸿雁传书,以解两地相隔远念之苦,可是也难如愿。塞南事,旧说,塞北为胡地,塞南为汉地。问塞南事,即问询家人的情况。
最后四句说:
家人万里传消息: 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毡城,指匈奴所在地。因游牧民族以毡为篷帐,故云。莫相忆,劝慰昭君不要记挂家中而安心于匈奴。咫尺,距离很近。咫,周尺八寸为“咫”。长门,汉代宫名。即指幽闭阿娇(汉武帝皇后)之处所。阿娇,汉武帝陈皇后之小名。她失宠后贬居长门宫,继任皇后即卫子夫。失意,即不得志。这是说,昭君出塞后,年年雁来鸿往,没有汉帝一点信息,真是“汉恩自浅”。等呀等,却等来了家人万里传言,向昭君劝慰说:别因身居毡城而常悲失意,常怀怨戚,即使近在咫尺的长门宫,不是同样使皇后陈阿娇被遗弃的吗,愿你“好在毡域莫相忆”,安于现状吧!其实,人生失意,不在于地域之南北,而在于是否真心相知。认为从那些以貌取人的君皇处是得不到知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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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着重研究一下这样一个问题:王安石《明妃曲》(二首)与传统咏昭君作品有何不同?有哪些超越?
王诗在许多地方超越了传统咏昭君题材的作品。
首先,在诗旨上超越。它从传统的“哀红颜薄命”转向了“爱国思乡”,把民族情、社稷爱与个人恩怨首次区别了开来。这是一个极大的突破,以当今之语来说,即“出小我而入大我”。唐代杜诗、白诗也只是“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坟向黄昏”。而王诗则点出:明妃早知“回汉无望”,但她恋汉爱乡拳拳之心不变,虽然“着尽汉宫衣”,也决不改服。
同时,它也超越了唐宋人一般的“宫怨诗”的藩篱,其着重点,不再是“鸿雁悲、肝肠摧”而洒洒“同情泪”,或者借题发挥,抒一点“文士不遇”之叹,而是将自己的同情之泪,洒向一切被压迫被损害的苦命妇女群中。
再次,在悲剧根源的挖掘上,也过人一筹。唐人只是“怨而不怒”,宋人及其后世之作(如元代杂剧《汉宫秋》等),也只是言及“汉计拙”、“丹青误”等等为止,而王诗则进了一大步。它对于悲剧的制造者,既怨又怒,而且深刻地指出:“意态由来画不成”、“人生乐在相知心”。但是,诗篇却用曲笔阐明一点:纵然获得“知心”,但深明大义者,决不仅止于为己哀,而更要为国哀、为民族而悲伤。因此,才有诗尾的两句:“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其二)。
由上可见,那些指责王诗“无父无君”,或认为“诗论乖戾”者,实在有悖于王诗之原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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