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纪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
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这是一首明白如话而又形象如画的诗。全诗无一处堪可玩味的佳辞警语,然而那浅近通俗的语言却生动地展现出灶户(以海水熬盐的贫民)的悲惨生活,字字句句无不渗透着作者强烈的同情与激愤。
炎天六月,在那低矮的草房里,白发苍苍的灶户正在灶火熊熊的灶旁煮海水熬盐,这就是诗的前两句描绘的场景。熬盐,本来就热气蒸人,而作者选取了特定的时间——六月、特定的环境——低草房、特定的人物——白头灶户,把矛盾推向极端,更充分地展现了这种劳动生活的悲苦。尤为难得的是,接下去作者并没有停留于场景的描述或作一点感情的抒发,而是用常人意想不到的、更具典型意义的人物行动,突出刻画了熬盐生活的艰辛。盛夏的烈日,炎炎似火烧,然而白头灶户抽空走出门外,站立在烈日之下,就权作乘凉了。这后两句用人人体验过的毒日的炎热有力地衬托出常人难以体会的灶房的蒸烤,使人仿佛看到了灶户的汗水滴洒在盐锅里,和着海水在熬煮,这是多么形象的刻画。如果说前两句是静态的描述,是背景,后两句则是动态的展现,是人物特写,动静结合,一层推进一层,活生生地表现了盐民日常生活中受到的熬煎。用“从混沌的悠久而流动的人生世相中摄取来的一刹那、一片段”(朱光潜:《诗论》),来概括漫长的生活画卷,有限的描述包含着无限的内容,这正是此诗的成功之处。用白描的、严冷的笔法,作形象的、富于激情的刻画,这正是此诗特色的所在。沈德潜在《清诗别裁》中曾将吴嘉纪和王士祯加以对比:“渔洋诗以学问胜,运用典实而胸有炉冶,故多多益善而不见痕迹。陋轩诗以性情胜而胸无渣滓,故语语真朴而越见空灵。”以学问为诗,是否值得称道,姑置勿论,但沈氏对吴嘉纪诗作的分析,应该说是中肯的,这首《绝句》也是如此。
吴嘉纪(1618—1684),江苏东台人,是一个富于民族气节,抱道守贫,孤狷而不偕俗的诗人。明亡,他抛弃举业。战乱,使他“破产无聊归荜门”(《晒书日作》),又不喜巴结权富而经常断炊。所居的“陋轩”也常因海潮倒灌、久雨堤决而井灶尽塌。他在《七歌》中就曾分别描述了父母兄妹的悲惨境遇和自己“归来饥子牵衣啼,爨下有薪甑无粟”的赤贫生活。他家靠近海丰盐场,和盐民朝夕与共,年青时还亲身参加过烧盐劳动。正是这种经历,使他对劳动人民寄予无限同情,写过许多反映盐民生活的诗篇。在中国诗史上,许多诗人,或由于目击战乱中人民的颠沛流离,或由于仕途失意生活困顿看到了田园牧歌背后的稼穑艰难,吟咏过农人、织妇、纤夫、戍卒的挣扎呻吟。柳永的《煮海歌》、王冕的《伤亭户》,就是写盐民生活的痛切之篇。然而,像吴嘉纪这样亲身经历过所描写的生活,孤处僻壤,穷苦终生的诗人,并不多见。因而,就抓取典型细节作深层的刻画,就与题材相适应的严冷危苦的风格而言,吴氏的这首《绝句》是可与同类的大家名作并立而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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