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华
杜拾遗, 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与君别, 别来已多时, 何尝一日不相思。
杜拾遗,知不知?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 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 气腾蛟螭; 沧海无风似鼓荡, 华岳平地欲奔驰; 曹刘俯仰惭大敌, 沈谢逡巡称小儿。昔在帝城中, 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 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 丞相阁中常醉卧。
前年皇帝归长安, 承恩阔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团栾。英才特达承天眷,公卿无不相钦羡。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随提玉壶。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旁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 岂得为君设之乎?
而我不飞不鸣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已曾读却无限书,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如今看之总无益,又不能崎岖傍朝市。且得事耕稼,岂得便徒尔。南阳葛亮为友朋,东山谢安作邻里。闲常把琴弄,闷即携樽起。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此时幽旷无人知,火急将书凭驿使,为报杜拾遗。
根据诗的内容,这是杜甫漂泊到成都后,任华寄给他的一封信。唐诗发展到杜甫的时代,诗的用途已达到了极限。诗可以用来代奏章、信札、日记、谢帖等应用文,当然更不必说用来迎送、纪行、写人物传记或作墓志铭了。
此诗共分四段。首段略叙任华对杜甫的思念之情,符合一般书信的写法。
次段赞杜甫在诗歌艺术上的巨大成就。杜甫身后虽然名声很大,但在当时,由于地位卑微(杜甫任左拾遗,实际时间仅一年多),尽管诗写得好,并不受人重视,尤其是在“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困守长安时期。所以任华当时能不随波逐流、随声附和地吠声吠影,可谓独具只眼。“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四句,比喻虽极生动,但仅形容了杜诗雄浑奔放的一种特色。杜诗地涵海负,千汇万状,沉郁顿挫是他的主导风格,其他如雄浑、奔放、悲壮、瑰丽、质朴、简古、轻灵、细密等风格,无不具备。王安石说杜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绮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有淡泊简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蕴藉若贵介公子者。”任华并不是全面评论杜诗,只是就某一时期某一风格来赞赏,还是恰当的。“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两句,意思是说,曹植、刘桢如果见到杜诗,也会俯首帖耳不敢仰视,因为他们愧于见到这位诗歌上最大的敌手;沈约、谢灵运如果见到杜诗,定会诚惶诚恐,逡巡不前,甘心服小的。这里抬出建安和南朝四位著名诗人来以和杜甫相比,虽属虚拟想象之辞,但其精神是相当正确的。曹植、刘桢、沈约、谢灵运的诗歌哪能比得上杜甫呢?“昔在帝城中”以下六句,回忆从前杜甫在长安诗歌创作的影响之大。任华说:“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任华出于亲闻目睹,所写可能是事实,说明即使杜甫在天宝年间困守长安时,诗名已经很响亮,影响已不小。但由于当时杜甫地位低下,没有官职,并没有引起社会上层人物的注意。杜甫“到处潜悲辛”的自述以及作于天宝三年的《国秀集》和作于天宝十二年的《河岳英灵集》这两部盛唐诗选没有选入杜甫一首诗便是有力的明证。
三段写杜甫坎坷的遭遇。诗从他当左拾遗时写起,“承恩阔步”、“扈游”、“寓直”、“承天眷”等,极写杜甫的得意。“公卿无不相钦羡”更反衬出左拾遗地位的重要。但杜甫自己呢?虽然也曾唱过一些颂歌,如:“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但更多的时候仍在关心着国家的安危和民生的疾苦:“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苦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独酌成诗》)“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两句,便是借汉代性情鲠直、敢于廷诤的汲黯和晋代河阳令潘岳来比喻杜甫的遭遇:由于杜甫疏救房琯,忠于谏职,触怒了肃宗皇帝,终于在乾元元年(758)六月,被免去左拾遗之职,出为华州司功。任华对于杜甫漂泊至成都后,入严武幕府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参谋军事之职时的情况,作了夸张性的描写:“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随提玉壶,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旁若无”。幕僚整日陪他喝酒,酒醉后狂态时露,低昂起舞,旁若无人。似乎杜甫非常豪爽、狂放、傲慢。但以杜诗核之,并非如此,可能任华得之于传闻。杜甫《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中有句云:“黄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据《唐会要》,天宝四载敕御史依旧置黄卷书阙失。上句是说在幕府中簿书督责甚严,不敢稍有懈怠。下句是说幕府之礼同于朝廷, 自己官服在身感到颇不自由。诗中又有句云:“平地专欹侧,分曹失异同。”意思是自己病体支离,不能久坐,似欲侧倒,而跟那些同僚又常常意见不合。基于以上情况,杜甫不断地向严武辞职,最后只当了半年就离职了。
末段任华写自己的遭遇。他也读了不少书,也有一些诗句流传人耳,可是朝廷内没有知己又有何用?只得去隐居躬耕,以高卧南阳的孔明为朋友,把退隐东山的谢安作邻居。他跟杜甫真是同病相怜,所以在春季“花发千山万山里,此时幽旷无人知”时,赶快将此诗寄给杜甫,以表慰问。
高适曾有《赠任华》诗云:“丈夫结交须结贫,贫者结交交始亲。世人不解结交者,唯重黄金不重人。黄金虽多有尽时,结交一成无竭期。君不见管仲与鲍叔,至今留名名不移。”大概任华是一个极重交情的人,他对官僚公卿非常傲慢,而对于杜甫、李白、怀素等在艺术上有巨大成就、即使政治地位很低的人却十分敬仰,远道追寻,千里寄诗,这种精神是非常感人的。
这是一首在当时颇为少见的、语言拗折有味而又挥洒自如的“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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