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 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 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 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居士,齐州历城人。孝宗时,以大理少卿出为湖南安抚,治军有声,雄镇一方。官至龙图阁待制。生性豪爽,尚气节。工于词,才气纵横,与苏轼齐名,世号“苏辛”。有《稼轩长短句》十二卷等。
辛弃疾这首词写得很奇特,开头一气举了三种鸟的叫声,接着罗列五个典故,都与“别弟”的题意不甚相关。是在“掉书袋”,晒腹中五车书吗?好象又不是。看,这三、五之中纵绾着“算未抵、人间离别”,“谁共我,醉明月?”别是一番气度,别是一番格局。
那三种鸟呢?;第一种是“鹈鴂”,“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离骚》),那么第一句就明含时机蹉跎,众芳衰歇之意了。第二种是“鹧鸪”,它“多对啼,志常南向,不思北徂”(《埤雅》),“啼到晓,惟能愁北人。”(白居易《山鹧鸪》)“画中曾见曲中闻,不是伤情即断魂。北客南来心未稳,数声相应在前村。”(张咏《闻鹧鸪》)那么鹧鸪声声,对于词人这位南来的北人,当然“不是伤情即断魂”了。第三种是杜鹃,相传乃古蜀国望帝之魂所化,又名“怨鸟”,“夜啼达旦,血渍草木,凡鸣皆北向也。”(《禽经》)鸣声都是“不如归去”。
“恨别鸟惊心”,词人当年金戈铁马过江来,满指望南宋朝廷一鼓作气,讨还河山,谁知徽钦二帝失国为囚,丧命于异域五国城中,中原沦丧,故乡久违;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和战纷纭,国事莫定,积弱难振。词人是一腔热血,报国无门,感触纷至沓来。是这暮春的鸟声触动了他的感情,以鸟声起兴,一声声都是惊心惨目的血泪,一声声都是满腔激越的愤懑。鸟声奠定了全篇感情的基调。
词人此时虽隐居瓢泉,但并没有脱离现实,也不可能脱离现实,于是必然地使他直逼社会人事,然而对于现实他不能也不愿直说,现实的感受就很自然地和烂熟在胸中的读破万卷之书交相酝酿,融贯生发,以表达他心头不吐不快的“难言之隐”、“独喻之忱”。因而五个典故就一泻而出了。
王昭君离宫出塞,陈皇后失宠长门,庄姜送归妾戴妫,李陵绝域别苏武,燕丹易水泣荆轲,如滚珠落盘,也就顾不得什么章法,什么过片提起的寻常格律了。
但词人用典决非无的放矢,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现实图景的折影。“上半阕北都旧恨,下半阕南渡新恨”(《宋四家词选》),上半阕三件事,从后妃被逐契入,影射北宋失国,二帝蒙尘。王昭君“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咏怀古迹》),尚为和亲,比之国破罄宫后妃嫔娥被虏北去,其情如何?陈皇后失宠, 比之身为天子而无力庇护后妃,一齐沦为俘囚,其情又如何?庄姜送归妾,尚“瞻望勿及,泣涕如雨”(《诗经·邶风·燕燕》),而徽钦二帝自哀不及,其情又将如何?二帝被辱,后妃被奸淫虏掠,岂不比这些历史更为惨痛,更为酸心刺骨。此为国之奇耻大辱。爱国之臣, 隐痛难言。
下半阕李陵、苏武之事,正是“自昔南北分裂之际,中原豪杰率陷没殊域,与草木俱腐”(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从对李陵的慨叹中表达了对沦陷北方的义军战友深切怀念之情。易水荆轲,则影射宋金通使事,高宗赵构以臣礼事金,至孝宗进而要以叔侄之礼事金,使者在金人面前不仅山呼舞蹈,还要折冲樽俎,种种屈辱凡有民族意识者怎能容忍,除非卖国贼,使臣无不以必死之心前去。这两个故事,何其切合宋朝的耻辱史!
因而词人以悲抑凄怆的语调道出“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鸟本无情尚有“如许恨”,何况人呢!何况一腔报国热情,“壮怀激烈”的志士呢!流血终宵自不待言了,这一句呼应开篇,力贯全词,直透纸背,刻骨铭心。
全词到此,似题旨已明,然而上半阕“算未抵、人间离别”尚无着落,而与“送弟”亦不搭界。词人在洋洋洒洒铺陈之后,力挽千钧,猛然收缩,跌出“谁共我,醉明月?”茂嘉对于词人不仅是兄弟,而且是同心知己,忧国心碎,满腔悲愤,只有茂嘉情同此心。如今茂嘉一去,更无知音。即此临行之际,痛泄为快。此后天各一方,赤胆忠心,唯日月共鉴。突然而起,戛然而止,然余音袅袅,情意绵延。
本词于豪放之中,更多的是遒劲、苍郁、悲凉,这是有挽狂澜之力而不用,泪眼看山河其悲愤者,有难言之隐、然不吐不快而形成的独特风格,开别愁之另一生面。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道:“稼轩词,自以《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一篇为冠,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确是的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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