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
北征垂半年, 依依只南土; 今辰渡淮河, 始觉非故宇。江乡已无家,三年一羁旅; 龙朔在何方, 乃我妻子所。昔也无奈何, 忽已置念虑;今行日已近,使我泪如雨。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天长与地久,此恨极千古;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
阚石,淮安县的一个地名。这首充满国破家亡之痛的诗作于南宋最后一年祥兴二年(1279)。时文天祥在被元军统帅、汉奸张弘范解往大都途中。第一句写途中感受。“北征垂半年”,文天祥于四月二十二日被押离广州北行,九月一日经过淮安,将近半年。这段时间他经过的都是南宋领土,因此极有感情,向乡镇一一“依依”惜别。现在要渡淮河——宋元分界线,进入异地,离开故国。本来心情就很痛苦,但一路所见南宋土地,还得到一些慰藉,现在是进入异国,诗人怅然若失,心痛欲摧,潸然涕下。再说三年前,也曾被蒙古贵酋押往北行,所幸在京口得脱,投奔仪征,在江淮一带飘泊数月,最后回到了南方,这次看守极严,逃返祖国的机会是没有了,诗人倍感悲怛。第二句忆乡,并写要去的地方的情景。“江乡已无家”,江乡,文天祥故家近赣江,恭帝赵隰德祐元年(1275),元军进攻江西,文天祥毁家纾难,起义兵对抗。“三年一羁旅”,到祥兴元年(1278)被俘止,这三年中,文天祥一直带兵在外苦战,行止不定。“龙朔在何方,乃我妻子所。”龙朔,即龙城(今辽宁朝阳)与朔方(汉郡名,在今内蒙、宁夏一带),这里泛指元都燕京。端宗赵昰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部在赣州、吉州二城与元兵鏖战失利,退至空阬。他夫人及一子二女皆被掳去,此时关押在燕京。第三句抒发夫妻、父子的柔情,为国亡家毁而恸哭。“昔也无奈何,忽已置念虑;今行日已近,使我泪如雨。”以往战斗频仍,无法思念妻儿,快速游击,也无暇顾及他们。置念虑,即不思念之义。现在我可以念及他们了,可是又都失却了自由,不可能团圆,因而越向燕京接近,我越是挂念他们,不觉悲从中来,泪飞如雨。男儿有泪不轻弹,伟大的民族英雄也是儿女情长的。第四句表达为国捐躯的决心并以此劝勉妻儿。“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纲常,即三纲五常, 三纲中有君为臣纲一条,要求大臣服从帝君,而帝往往又是国的象征,这是封建社会维护政权的理论基础,伦理标准。如所周知,儒家思想是文天祥重要的精神力量,他在《正气歌》中说:“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绝命词中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因此,“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实在是他忠君思想的袒露,为了维系臣纲愿意献身。在我国古代忠君与爱国是统一的。北行是为祖国捐躯,所以“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沉痛、坚定、悲壮而又富于感情。第五句以浪漫的想象,跟妻儿相约来世团圆,劝慰他们为自己的献身节哀。“天长与地久,此恨极千古;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表面写夫妻、父子不能见面之恨,实写国破之恨,并表达来生仍为眷属,合成一家的愿望。业缘,佛家语,据说善业为招善果的缘,恶业为招恶果的缘。作者借以表达自己为国献身的正义行为必将永垂青史。
这首诗倾吐了忠于国家民族、矢志不移的浩然正气。文天祥写作勤敏,战火纷飞,千难万险,斧锯加颈,都不放下彩笔。“在患难中,间以诗纪所遭。”目的是“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后之良史尚庶几有考焉”(《指南录后序》、《集杜诗自序》)。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使作品反映了南宋末年广阔的社会面貌,具有诗史的地位。在后期,他着力学习杜甫沉郁苍凉、老辣浑厚的艺术风格,使其诗歌慷慨激昂,寄托遥深,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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