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言绝句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首句言送梁六之地。次句孤峰浮水,指君山而言。后二句言,洞庭乃龙女神灵之地,仙踪已渺,唯余湖水悠悠。与崔颢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意境相似。格调虽高,于送友无涉。张为初唐能手,当不作此宽泛之诗。盖友谊有深浅,诗意殆因洞庭秋望而作,兼及送友,犹李白《渡荆门送别》诗,全首皆言荆江风景,唯末句始言送别。此诗言烟波浩渺中,神仙既不可接,客帆亦天际迢遥。末句之悠悠凝望,即送别之心也。
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
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
凡作边词者,每言塞外春迟,而各人诗笔不同。此诗言时已二月,而柳条未泄春光,迨长河冰解,长安已处处飞花。极言气候之不齐,语颇质直。若王之涣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推为绝调,传遍旗亭。吴兆骞诗: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为《秋笳集》中第一。此二诗皆言绝域春寒,情词并美,突过前人。然张诗自有初唐质朴之气。
杨柳青青杏发花,年光误客转思家。
不知湖上菱歌女,几个春舟在若耶。
诗言客中春色,已杏柳争妍。而耽误年光,欲归不得。遥想若耶溪畔,当有搴芳女伴,向绿波春水,争荡轻舟。绮绪乡愁,一时并集矣。明人诗:不待东风不待潮,渡江十里九停桡。不知今夜秦淮水,绿到扬州第几桥。同是春日怀归,同于第三句以“不知”作疑问之词,而风致夷犹,较王诗尤为擅胜。唐初诗与后贤相较,此类甚多,时代文质之分也。
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诗言强胡压境,杖策从军,判决生死之锋,悬于顶上,何不及时为乐。檀柱拨伊凉之调,玉杯盛琥珀之光,拼取今宵沉醉。君莫笑其放浪形骸,战场高卧,但观白草萦骨,黄沙敛魂,能玉关生入者,古来有几人耶?唐人出塞诗,如归马营空,春闺梦断,已满纸哀音。此于百死中,姑纵片时之乐,语尤沉痛。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如鸿毛。
乐府盛于汉魏,沿及江左,西曲南弄,古意浸微。太白此作,悲壮挺崛,犹有乐府遗风。首二句用荆高专诸事。后二句言,生命重于泰山,不轻为人许,感君恩重,愿为知己用,遂一掷等于鸿毛。声情抗健,可作游侠传赞语。
桂殿长愁不计春,黄金四壁起秋尘。
夜悬明镜秋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首二句桂殿秋与春对举者,言含愁独处,但见秋之萧瑟,不知有春之怡畅也。次句言四面黄金涂壁,华贵极矣,而流尘污满,则华贵于我何预,只益悲耳。后二句言月镜秋悬,照彻几家欢乐,一至寂寂长门,便成独照,不言怨而怨可知矣。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
咏勾践平吴事,振笔疾书,其异于平铺直叙者,以真有古茂之致,且末句以“唯有”二字,力绾全篇,诗格尤高。前三句言平吴归后,越王固粉黛三千,宫花春满,战士亦功成解甲,昼锦荣归。曾几何时,而霸业烟消,所余者唯三两鹧鸪,飞鸣原野,与夕阳相映耳。彼前胥后种,悲其往事,犹怒涌江潮,果何为耶?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送行之作伙矣,莫不有南浦销魂之意。太白与襄阳,皆一代才人,而兼密友,其送行宜累笺不尽。乃此诗首二句,仅言自武昌至扬州。后二句叙别意,言天末孤帆,江流无际,止寥寥十四字,似无甚深意者。盖此诗作于别后,襄阳此行,江程迢递。太白临江送别,直望至帆影向空而尽,唯见浩荡江流,接天无际,尚怅望依依,帆影尽而离心不尽。十四字中,正复深情无限。曹子建所谓“爱至望苦深”也。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春宵人静,闻笛韵悠扬,已引人幽绪。及聆其曲调,为阳关折柳,不禁黯然动乡国之思。昔柳依依送客,为唱阳关三叠。翠袖支颐,红牙按拍,觉怨入落花。当其境者,固辄唤奈何;闻其声者,亦不胜离思也。释贯休《闻笛》诗云:霜月夜徘徊,楼中羌笛催。晓风吹不尽,江上落残梅。同是风前闻笛,太白诗有磊落之气,贯休诗得蕴藉之神。大家名家之别,正在虚处会之。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以秋宵之残月,映青峭之峨眉,江上停桡,风景幽绝。无奈轻舟夜发,东下巴渝,回看斜月沉山,思君不见,好山隔面,等于良友分襟也。咏峨眉山月之诗,如:青衣江上水溶溶,隔岸遥闻戒夜钟。间倚竹床听梵放,月华刚到第三峰。神韵悠然,王渔洋最赏心者。峨眉山在汉嘉之青衣江畔,即李诗之青溪。陆放翁《望峨眉》诗:白云堕我前,心目久荡漾。诗人之眷恋名山,有如是者。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
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横江词,即子夜歌之类。美人香草,皆词客之寓言。诗谓在横江馆前,送郎远役。正清泪盈怀之际,津吏来报,东望海天云起,将有疾风。如此险恶风波,郎将焉往?语云:公毋渡河,公竟渡河。愿为郎诵之。诗固代女郎致殷勤临别之词,而诗外微言,喻名利驰逐之地,人哄而路不平。人情险巇,等于连云蜀栈,亦如涉江者,犯风浪而进舟。太白之寄慨深矣。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四渎之水,唯蜀江最为迅急。以万山紧束,地势复高,江水若建瓴而下,舟行者帆橹不施,疾于飞鸟。自来诗家,无专咏之者,唯太白此作,足以状之。诵其诗,若身在三峡舟中,峰峦城郭,皆掠舰飞驰。诗笔亦一气奔放,如轻舟直下。唯蜀道诗多咏猿啼,李诗亦言两岸猿声。今之蜀江,猿声绝少,闻猱玃皆在深山,不在江畔。盖今昔之不同也。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楚江怀古者,湘君最艳称往史,词客每以入咏。此诗写景皆空灵之笔,吊湘君亦幽邈之思,可谓神行象外矣。诗与贾舍人至,同游而作。舍人亦有《与李十二泛洞庭》诗云: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乘兴轻舟无远近,白云明月吊湘娥。前人谓其末句,翻太白案。沈归愚云:白云明月,仍是李诗之不知何处,未尝翻案。沈说诚然。但李、贾皆唐代名手,长沙怀古,凡屈宋之余韵,贾傅之承尘,皆堪追慕,何以二人必同咏湘灵,格调亦相似?岂同舟挥翰,各不相谋,而所见略同耶?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大江自岷山来,与金沙江合,凤舞龙飞,东趋荆楚,至天门稍折而北。山势中分,江流益纵,遥见一白帆痕,远在夕阳明处。此诗赋天门山,宛然楚江风景。前录《下江陵》诗,宛然蜀江风景。能手固无浅语也。
白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
美人一笑搴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
当紫陌春浓之际,策骏马而过,适道左有五云车过,误拂鞭丝。乃车中美人,不生薄愠,翻致微词,谓遥看一角红楼,即妾家住处。若谓门前垂柳,何妨暂系青骢。与崔颢《长干曲》之妾住在横塘,皆萍絮偶逢,即示以香巢所在,其慧眼识人耶?抑诗人托兴耶?以青莲之豪迈,而作此侧艳之词,殆如昌黎之玉钗银烛,未免有情也。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谓少妇天怀憨稚,未解闲愁。弧矢四方,乃男儿所当务。值春风扇和,依然扫黛凝妆,登翠楼而凭眺。忽见陌头柳色青青,春光容易,始悔令浪游夫婿,轻挂离帆,贪觅封侯之印,致抛同梦之诗。凡闺侣伤春,诗家所习咏。此诗不作直写,而于第三句以“忽见”二字,陡转一笔,全首皆生动有致。绝句中每有此格。
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
岭色千重万重雨,断肠收与泪痕深。
首二句言夜寒淡月,枫叶萧森,正客心孤迥之时,听流人歌水调,境殊凄异。后二句运以深湛之思,谓断肠人之深悲,不啻将千万重之雨,一一收与泪痕,其悲宁可量耶?后主词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江水量愁,泪痕收雨,皆以透纸之力写之。
梁园秋竹古时烟,城外风悲欲暮天。
万乘旌旗何处在,平台宾客有谁怜。
自昔名藩好士,东箭南金,妙一时之选。如河间献王之筑君子馆,唯梁苑多才,差堪方美。当日邹枚上客,席月横琴,抽毫咏雪,望之何异登仙。乃人事代谢,非特平台宾佐,无复谁怜,即梁王之舆服旌旗,贵拟天子,谁更于悲风秋竹之场,唏嘘凭吊耶?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恬退之人,借送友以自写胸臆,其词自潇洒可爱。玉壶本纯洁之品,更置一片冰心,可谓纤尘不染。其对洛阳亲友之意,乃自愿隐沦,毋烦招致。洛阳虽好,宁动冰心?左太冲诗: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正与同意。但此诗自明高志,与送友无涉。故作第二首云: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寞寒江明月心。叙出芙蓉楼饯别之意。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船凉。
忆君遥在湘山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王诗尚有《卢溪别人》云:武陵溪口驻扁舟,溪水随君向北流。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二诗虽送友所往之地,楚蜀不同,而以江上夜月,愁听猿声,写别后之情,其意景皆同。以诗格论,则送魏二诗,末句用摇曳之笔,余韵较长。卢溪诗末句,用转折之笔,诗境较曲也。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秋词凡三首,其第一首云:重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第二首云: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皆意嫌说尽,不若此首之凄婉也。首二句言,所执者洒扫奉帚之役,所共者秋风将捐之扇,其深宫摒弃可知。后二句言,空负倾城玉貌,正如古诗所谓“时薄朱颜,谁发皓齿”,尚不及日暮飞鸦,犹得带昭阳日影,借余暖以辉其羽毛。渊明赋闲情云:愿在发而为泽,愿在履而为丝。夫泽与丝安知情爱,犹空际寒鸦安知恩宠,以多情之人,而及无情之物,设想愈痴,其心愈悲矣。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静夜花香四发,明月东升,正待卷上珠帘,鼓云和一曲,乃于月影中凝望昭阳,远在朦胧树色间。昭阳为宸游所在,仅于烟霭中遥瞻宫殿,则身之隔绝可知。冷抱云和,更谁顾曲耶?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首句谓初日芙蓉,不及新妆之丽。言其色之艳也。次句谓微风水殿,拂珠翠而生香。言其服之华也。三句言芳序匆匆,已抛团扇。见独处之经时。四句言今正月华如水,大好秋光,君王未必果来,犹劳凝望。春花秋月,皆入怨词。古诗云:引领遥相,徙倚怀感伤。可为西宫诵之。
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烽火防秋,戍楼危坐,在海风浩荡中,方携羌笛一枝,黄昏独奏。忽忆及闺中少妇,此时正万里怀人,顿觉夜月关山,乡情无际。诗之佳处,在末句“无那”二字,用提笔以结全篇,海风山月,都化绮愁矣。
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首二句乃逆挽法。青海云低,雪山天暗,其地已在玉门关外。次句所谓遥望者,乃从青海回望孤城,见去国之远也。后二句谓确斗无前,黄沙百战,虽金甲都穿,誓不与骄虏共戴三光。胜概英风,可谓烈士矣。东坡《赠张继愿》诗: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前古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雄健与此诗相似。
其三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历代恒苦边患,至唐而西北迄无宁岁。诗言秦时明月,仍照沙场,汉代雄关,犹横绝塞,而千百年来万里长征者,玉门生入,曾无几人。但使龙城飞将,尚总师干,何至任毡帐胡儿,度阴山而牧马耶!少陵《秦州》诗: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盖思郭子仪而发。此诗所谓飞将者,听鼓鼙而思将帅,不知意属何人也。
其四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禽吐谷浑。
风高日暮,云昏大漠之时,闻元戎扬令,悉锐赴敌。在严风猎猎中,红旗半卷,将出辕门,忽羽骑西来,言昨夜洮河一战,前锋大捷,已生缚名王。凯歌声震,三军之喜可知。此诗总结前数章,故言扫老上之庭,饮黄龙之府,以告武成,为塞下曲之凄调悲歌,别开面目也。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此诗言宫廷之欢乐,以见一人之向隅。正露桃花发,春光秾美之辰,未央前殿,至夜月已高,尚酣歌恒舞,穆天子黄竹歌之万年为乐,无以过之。后二句言,歌舞者为平阳新进之人,乃因帘外春寒,竟拜锦袍之特赐。而己则翠袖天寒,熏笼独倚,古乐府所谓无复相关意也。此诗与西宫怨诗,皆为颦眉深坐者曲写其悱恻之思。
其一
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
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
此诗欲咏长安贵人,而从旁观之小妇眼中写出,如睹侍从仪卫之煊赫,篇法警动。犹少陵之《佳人》篇,欲咏乱后之烦忧,从佳人口中叙出也。诗言天子宿长杨宫,旌旗十万,翊卫森严。其扈从之官,少年气盛,服饰都丽。道左之青楼少妇,方鸣筝闲坐,遥见软绣天街中,香尘骤起,有跨白马金鞍者,飞驰而去。楼中小妇之感想,马上郎君之贵宠,皆于言外见之。
其二
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漫绾上青楼。
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
帝城春暖,杨花满路之时,有朱门少妇,妆罢登楼,见垂杨驰道中,云屯千骑,拥金章紫绶而来者,即儿家夫婿,新锡侯封,退朝归第,不觉喜动蛾眉矣。此诗与《闺怨》诗,同出一手,《闺怨》诗言妆罢登楼,见陌头柳色,悔觅封侯。此诗言妆罢登楼,见杨花驰道中,朝回夫婿,竟拜通侯。二诗适成翻案。以诗境论,则《闺怨》诗情思尤佳。李玉溪诗“千骑君翻在上头”,乃用古诗之“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此诗第三句,殆亦本此。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兄弟朋友,皆伦常之一。唐诗中忆朋友者多,忆兄弟者少。杜少陵诗“忆弟看云白日眠”,白乐天诗“一夜乡心五处同”,皆寄怀群季之作。此诗尤万口流传。诗到真切动人处,一字不可移易也。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首二句笔势浩瀚,次句尤佳,再接再厉,有隼立华峰之概。且词为凉州而作,其言万仞山者,凉州之贺兰山脉,远接天山,见地之荒远,故春光不度也。其言一片孤城者,以孤城喻孤客,故羌笛吹怨也。后二句言莽莽山河,本皇恩所不被,犹春光之不度。玉关杨柳,亦同苦春寒。托羌笛以寄愁者,何必错怨杨枝不肯依依向客耶?此诗前二句之壮采,后二句之深情,宜其传遍旗亭,推为绝唱也。
其一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其二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少陵诗雄视有唐,本不以绝句擅名,而绝句不事藻饰,有幅巾独步之概。此二诗在江畔行吟,不问花之有主无主,逢花便看。黄师塔畔,评量深浅之红;黄四娘家,遍赏万千之朵。人既闲雅,故诗自有闲雅之致。
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滴博云间戍,更夺蓬婆雪外城。
严武镇蜀,与少陵相知最深。严亦能诗者,与之酬唱,当是经意之作。首句言牙旌风动,写早秋之景色也。次句玉帐分弓,言军城之兵略也。后二句承第二句言,云开滴博,已归亭障之中;雪满蓬婆,更夺康之隘。西南建绩,等于裴岑之天山纪功。二句作对语,笔力雄厚,乃少陵之本色。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
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
以少陵交游之广,而排闷诗中,独数襄阳。其怀李白,则称其清新俊逸。其怀襄阳,则称其句句堪传,非但交情之厚,且深佩其才。故其第三句云即今耆旧中,如襄阳者已不可得,若论新诗,如其句句堪传者,更属绝无矣。寂寥谁语,且向溪头垂钓,得缩项鳊鱼,姑谋一醉,即其解闷之事也。
才力应难跨数公,只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此少陵论诗绝句也。己之能力所及,并世之作手,以及诗境之浅深,皆寓于四句之内。首句谓己之才力,虽当仁不让,而未能跨越数公之上。数公者不知何指,其太白、右丞、襄阳诸人乎?次句谓己固力有未逮,盱衡当世,余子落落,谁足当出群之雄?后二句紧接次句,谓今之作者,文采华赡,若翡翠戏于兰苕之上,或有其人;但精美有之,而广大不足,若论才力雄伟,若掣长鲸于碧海中者,殆无其人。慨出群才之难得也。韩昌黎诗:赤手拔鲸牙,举杓酌天浆。谓诗人思想之高深,其深处如入沧海而拔鲸牙,其高处如举北斗而酌天浆。有此才力,方可雄视一代。少陵故有才难之叹也。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少陵为诗家泰斗,人无闲言,而皆谓其不长于七绝。今观此诗,余味深长,神韵独绝,虽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刘禹锡之潮打空城,群推绝唱者,不能过是。诗谓天宝盛时,龟年以供奉之余,为朱门宾客,见其迹者,在岐王大宅,闻其声者,在崔九高堂,其声名洋溢乎长安。乃兵火余生,飘零江左,当日丁歌甲舞,曾醉昆仑,此时铁板铜琶,重游南部,其遭遇之枯菀顿殊。而己亦芒鞋赴蜀,雪涕收京,饱经离乱。今值落花时节,握手重逢,江潭之凄怆可知矣。此诗以多少盛衰之感,千万语无从说起,皆于“又逢君”三字之中,蕴无穷酸泪。可知杜集中绝句无多者,乃不为也,非不能也。
雨歇杨林东渡头,永和三日荡轻舟。
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
诗言当修禊良辰,杨枝过雨,风日晴美,思寻访故人。由渡头自荡小舟,沿溪而往,遥见桃花深处人家,即故人住屋。溪流一碧,直到门前,可谓如此家居俨若仙矣。万首绝句中,录常建二诗,其《送宇文》云:花映垂杨汉水清,微风林里一枝横。只今江北还如此,愁煞江南离别情。虽用转笔,以江南江北,相映生情,不及此诗得天然韵致。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绝句以不说尽为佳。此诗三四句,将第二句何事凄然之意说尽,而亦耐人寻味。三句因除夜而怅故乡之不能团聚,或谓故乡亲友,在千里外思我,意尤婉挚。四句因元旦,而有去日苦多来日少之感,语似说尽,而意仍不尽。若岑嘉州《在玉关寄长安主簿》诗云:东去长安万里余,故人何惜一行书。玉关西望肠堪断,况复明朝是岁除。亦是因除夜感怀,而兼忆友也。高诗后二句,以流水对句作收笔,尤为自然。
天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鸟。
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
首二句言天山当五月之时,黄沙烈日,绝少行人,判官独一骑西驰,迅于飞鸟。其豪健气概,不让王尊叱驭。后二句言,所赴行营,远在太白之西,想其在军幕内,闻角声悲奏,正胡天破晓之时。诗意止此,而绝域之军声,思家之远念,自在言外。
绝句中意义神韵音节,各有所长。此诗用仄韵,故音节弥觉高亮。高达夫《营州歌》云: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写塞外情状,诗用仄韵,其音节亦殊抗健。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凡塞外行役者,多言恋阙思家之意。李陵所谓“胡笳夜动,牧马悲鸣,皆足助人忉怛”也。此诗但言沙碛苍茫,而回首中原,自有孤客投荒之感。首二句言策骑西来,已月圆两度,而长征未已,几欲至天尽处。后二句申足上意,言此去宵枕抱鞍,料无宿处,则碛中黄云白草外,绝无人迹可知矣。
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
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
诗言西去轮台,距家万里,明知音书不达,欲催促而无从,适见陇山鹦鹉,姑设想能言之鸟,传语家人。沈归愚谓其心曲而苦,盖极写无聊之思也。往昔邮筒多阻,驿使稀逢,如“紫燕西来欲寄书”“阆苑有书多附鹤”“喜鹊随函到绿萝”等句,皆托想灵禽,冀传尺素。不仅河鱼天雁,为两地离人,达相思于万一也。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当秾春花好之时,家人携手,良友寻芳,美景良辰,当日匆匆过却。迨情随事迁,旧地经过,春花仍发,每以之兴怀。此意后人袭用者多,嘉州实为绝唱。姚惜抱诗:昔年同种阶前树,今日花开掩泪看。虽不外岑诗之意,而诵之凄婉欲绝。
日暮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
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
嘉州边塞诗,向推独步。上二句言辕门吹角,生缚降蕃,纪破播仙之功也。后用对句收束,鱼海龙堆,词采壮丽,与少陵之《军城早秋》诗格调相似,皆极沉雄之致。
雪晴云散北风寒,楚水吴山道路难。
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
唐人送友诗多矣。此诗直抒胸臆,初无深曲之思,而恋别情多,溢于楮墨。诗言当霁雪严风之际,赴吴山楚水之遥,明知酒入愁肠,强为笑语。但明日挂帆,谁伴漫漫长路;今朝把臂,尚同娓娓清谈。且尽十觞,胜于别后千行书札也。后二句,与王右丞之“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词意极相似。平子言愁,文通恨别,今古同怀。
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溪鸟飞。
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连翠微。
诗言上人兰若所在,托地既高,境复幽静。首句言寂寂禅房,但见僧衣挂壁。状室中之静也。次句言窗外足音不到,时有溪鸟飞鸣,等忘机之鸥鹭。状室外之静也。后二句言黄昏出寺,将下半山,仰望兰若,已暮云回合,唯远听钟声,出翠微深处。状寺之高也。凡涉胜境者,身在其中,若与之相忘,及回首名山,如玉井樊桐之在上界。李白《下终南山》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与此诗同意。
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白云深处亦沾衣。
诗就山居所见,举以告客。若谓君勿讶云气蒙蒙,天阴欲雨,急欲下山;此间纵晴霁,亦云气沾衣,长日与烟云为伴,非关山雨欲来。城市中人,所稀见也。凡游名山者,每遇云起,咫尺外不辨途径,襟袖尽湿,知此诗写山景之确。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郑公在蜀,唐代节镇之有声者。此诗在军城,与少陵同赋。贤主嘉宾,极酬丽唱妍之乐。上二句气势雄阔。后二句有誓扫匈奴之概,如王昌龄之“不破楼兰终不还”。少陵和郑公之“更夺蓬婆雪外城”,虽皆作豪语,而非手握军符。此作出自郑公,则以雄镇西南之上将,惠安西表,非异人任。投征虏壶中之箭,试睢阳架上之书,形诸歌咏,弥见儒将英风也。
百尺朱楼临狭斜,新妆能唱美人车。
皆言贱妾红颜好,要自狂夫不忆家。
首句言朱楼百尺,见其托身之高。次句言能仿时世新妆,更能作美人清唱,见其色艺之兼工。三句言阳城下蔡,倾动一时,众口皆然,初非自炫其美。四句言有如是天生丽质,浪游夫婿,宜早挂归帆,而留滞天涯,若悠悠之云鹤。通首着眼,在第四句之“要自”二字,故作揣测不解之辞,不言其当垆之别恋,与秋扇之长捐,但言其绝不忆家,正写怨之深也。
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五绝中,如王右丞之《鸟鸣涧》诗,《辛夷坞》诗,言月下鸟鸣,涧边花落,皆不涉人事,传神弦外。七绝中此诗亦然。首二句言,城下之萋萋草满,城外之流水东西,皆天然之致。后二句言,路转春山,屐齿不到,一任鸟啼花落,送尽春光。诗题标以“春行寄兴”,殆万物静观皆自得也。若元微之见桃花自落,感连昌之故宫,刘长卿因啼鸟空闻,叹六朝之如梦,同是花落鸟啼,寓多少兴亡之感。此作不落形气之中,忘怀欣戚矣。
湘江二月春水平,满月和风宜夜行。
唱桡欲过平阳戍,津吏相呼问姓名。
桡歌与竹枝词相似,就眼前景物,随意写之。此诗赋夜行船,首言行舟之地,次言行舟之时。后二句言榜人摇橹作歌,将过平阳之戍,津吏以宵行宜诘,呼问姓名,乃启关放客。此水程恒有之事,作者独能写出之。
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
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首句言不能偕友登临。次句言楚云沧海,两地分居。后二用对句,言登楼所闻者,数家村屋响断续之秋砧,所见者,一郡荆榛隐迷之寒雨。写萧寥之景色,而怀人惆怅,自见诗中。
九日驱驰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
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
凡作访友不遇诗,每言相思不见,相望如何之意。此诗首句自述,第二句言不遇空还,意已说尽。后二句,写景而不言情,但言其友所居之地,水抱山环,已称胜境,况水则清流溅玉,山则万树飞琼。曰寒流,曰雪满,皆加倍写法,宜清味之沁入诗骨矣。作诗者既清超如是,则长住此间之友,非俗子可知。
翠岭香台出半天,万家烟树满晴川。
诸僧近住不相识,坐听微钟忆往年。
凡赋山寺者,每喜咏钟声,以表其幽逸之趣。设想在万山中深藏萧寺,下方过客,闻钟声出云际,令人悠然有高世之想。常建诗“唯闻钟磬音”,王维诗“深山何处钟”,皆藉闻钟以传其幽韵也。此诗首句,言宝意上方之高。二句言登高所见,闾阎扑地,烟树万家,映如带之晴川,全归一览。首句点题,次句写景。后二句乃言往年远听微钟,意谓必有招提胜境在翠微间,今见诸僧,始知所居不远,觉相访恨晚也。
沅水悠悠湘水春,临歧一望一沾巾。
信陵门下三千客,君到长沙见几人。
前二句写送友赴楚之别意。后二句言昔者信陵门下,宾客三千,今至崔大夫所,能见者几人?其人才之寥落可知。凡送友往佐幕府,宜言地主之贤,龙门增价,此诗乃有抑塞不平之气。唐代达官,多礼贤下士,岂提挈后进之风,已稍稍陵替乎?
万里辞家事鼓鼙,金陵驿路楚云西。
江春不肯留行客,草色青青送马蹄。
起二句叙别意,题之本位也。后言草色青青,无情送客,若江春之不肯留行。就诗句论之,有春草碧色,送君南浦之思。但观其首句云“万里辞家”,则客游殊有苦衷。殆京洛贵人,不加延揽,乃远役谋生。故三句言江春不留行客,盖有所指也。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作闻雁诗者,每言旅思乡愁。此诗独擅空灵之笔,殊耐循讽。首句故作问雁之词,起笔已不着滞相。次句言水碧沙明,设想雁之来处。后二句言值秋宵凉月,冰弦弹彻之时,正清怨盈怀,适有一行归雁,流响云天。雁声与弦声,并作清愁一片。着眼处,在第四句之“却”字,人与雁合写,无意而若有意,可谓妙语矣。
傲吏身闲笑五侯,西江取竹起高楼。
南风不用蒲葵扇,纱帽闲眠对水鸥。
自宋王禹称作《黄冈竹楼记》,曲尽其致,竹楼之名始著。而在唐代,王舍人已有西江取竹之举,钱起亦有赠诗,仅言其逸趣,而未详其制。凡山居者,多叠石为屋。泽居者,每架竹为楼。楚江畔竹制钓楼,有高数丈者,但无人采入诗文耳。诗言舍人高卧竹楼,堪称吏隐。江上凭阑,闲挥葵扇,已闲适可羡。况南风送爽,并蒲葵而不用。纱帽隐囊,对忘机鸥鸟,更无尘起污人,劳元规之障面,宜舍人笑傲五侯矣。
诗思禅心共竹闲,任他流水向人间。
手持如意高窗里,斜日沿江千万山。
赠方外之诗,不难于作出世语,而难于在空际落笔,自有尘视大千之概。首句言此心与竹同闲,已见赠诗本意。次句申言之,一任门前流水,日夜奔驰,向人间而去,而禅心如如不动。三句专咏上人,手持如意,状意态超逸也;身倚高窗,言俯视一切也。四句承三句而言,高窗所见,唯有沿江千万峰峦,与天末白云,参差竞出。所谓“人间多少兴亡事,不值青山一笑看”。上人高倚江楼,任万劫华鬘,飞腾过眼耳。
旧事仙人白兔公,掉头归去又乘风。
柴门流水依然在,一路寒山万木中。
首二句言山人所往之处,即白兔公隐居旧地。今山人又乘风归去,遥接仙踪。三句言仙人已去如黄鹤,唯流水柴门,犹是当年风景耳。四句意谓世人所驰鹜者,五都名利之场,山人乃向寒山万木,拨烟霞而进影,与渔父之掉头入海,同为避世高踪。结句仅言一路景物,而诗意自见,妙在不说尽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首句言处处飞花,见春城之富丽也。次句言东风寒食,纪帝京之佳节也。三句言汉宫循寒食故事,赐烛近臣。四句言侯家拜赐,轻烟散处,与佳气同浮。二十八字中,想见五剧春浓,八荒无事。宫廷之闲暇,贵族之沾恩,皆在诗境之内。以轻丽之笔,写出承平景象,宜其一时传诵也。
长乐花枝雨点消,江城日暮好相邀。
朱楼不闭葳蕤锁,渌水斜通宛转桥。
首二句言雨过芳林,江城日暮,乃啸侣命俦而出。纪春游之事也。后二句以风景论,所谓朱楼不锁者,江南烟户繁庶,风日和暖,高门华屋,每长日启扉;所谓渌水斜通者,江南河港纷歧,桥梁跨水,所在皆是也。以诗意论,葳蕤不锁,则非重帷深下可知;宛转通桥,则银汉盈盈,初不待雕陵鹊驾。题曰“江南曲”,作者其有绮思乎?或有所讽乎?
王孙别舍拥朱门,不羡空名乐此身。
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
以京朝达官,宜尽致身之义。此诗叙其游宴之乐,殆有讽刺意乎?首句言,拥朱轮而赴别舍,如窦婴别业之在蓝田。次句言,宁舍荣名,但谋此身娱逸,杨恽所谓人生行乐耳。后二句写其别舍豪华,门外则碧潭如镜,洗濯骅骝;楼前则红烛高烧,迷离人影。实叙其行乐之状也。韩翃又有《酬张千牛》诗云:蓬莱阙下事天家,上路初回白鼻。细管昼催平乐酒,春衣夜宿杜陵花。前二句但言退朝而归。后二句言昼则细管飞声,樽前顾曲,夜则春衣称体,花下酣眠,亦以对句作收笔。叙行乐之事,与《赠李冀》诗相似,但赠李则句含讽意,酬张则平叙耳。
秋夜沉沉此送君,阴虫切切不堪闻。
归舟明日毗陵道,回首姑苏是白云。
首二句叙送别情景。后二句不言己之望友,而从友着想,言归至毗陵,回首话别之地,不见吴门烟树,唯见天末白云一片。写友之离情无际,则己之怀友可知。此诗情韵均佳,若韩翃《送人之鄂州》云:春风落日谁相见,青翰舟中有鄂君。仅言鄂君绣被事耳。《送人之潞州》云:佳期别在春山里,应是人参五叶齐。仅言地产人参耳。均嫌意浅,而无送别之情。可见送友诗,贵有情意也。
汉家仙仗在咸阳,碧水东流出建章。
野老至今犹望幸,离宫秋树独苍苍。
首二句言帝京所在。后二句意谓长安棋局,万事更新,安能再返虞渊之日。乃野老无知,犹望继开元之盛,重驻翠华。而宫观全非,唯有千章大树,吟风映日而已。以少陵阅世之深,而曲江之金钱盛会,尚冀重逢。抚今追昔,人有同情。彼江头野老,扶杖田间,空忆汉家仙仗,亦可悲矣。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对苍茫之夜月,登绝塞之孤城,沙明讶雪,月冷疑霜,是何等悲凉之境。起笔以对句写之,弥见雄厚。后二句申足上意,言荒沙万静中,闻芦管之声,随朔风而起,防秋多少征人,乡愁齐赴。则己之郁伊善感,不待言矣。李诗又有《从军北征》云: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意境略同。但前诗有夷宕之音,北征诗用抗爽之笔,均佳构也。
腰垂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
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
此咏边将之多才,在塞下诗中,别开格调。首句言戎容之整肃,次句言征戍之辛劳。后二句言,莫笑其豪健为关西将种,能载满怀诗思,西入凉州,听水听风,谱绝域霓裳之调;更能防秋走马,独著边功。随陆能武,绛灌能文,此君兼擅之。
冰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诗题曰“写情”,实即崔国辅怨词之意,因此生已休,虽有余情,不抵深怨也。首二句言,冰簟夜凉,悠悠凝思,相思千里,正在抡指佳期,乃方期鸾镜之开,遽断鹊桥之望。故后二句写其怨意,谓璧月团,本期双照,而此后良宵,已成独旦,则无情明月,一任其西下楼头耳。
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片月孤。
无限塞鸿飞不度,秋风吹入小单于。
首句谓严霜一夕,榆林万叶,飞堕关前,时在破晓之前。次句言霜天拂晓,有独立城头寒吹画角者。用“当”字固妙,接以“片月孤”三字,尤善写苍莽之神,宜其佳句流传,播为图画也。后二句之意,或谓无限塞鸿,闻角声悲奏,回翅南飞,声音之感物,如六马仰秣,游鱼出听也。或谓地处极边,更北则为小单于之境,塞鸿避其严寒,至此不能飞度,唯有呜咽角声,随秋风远送,吹入单于。此两层之意,皆极言边地荒寒,而征人闻角生悲,不言而喻矣。
自拈裙带结同心,暖处偏知香气深。
爱捉狂夫问闲事,不知歌舞用黄金。
艳歌每言情思,此独写其憨侈之状,银篦击碎,酒污罗裙,恬不知惜也。首句言同心绾结,但知情爱之深。乃写其心事。次句言玉软香温,终日在锦帷暖处。乃写其居室。后二句言所昵者狂夫,所问者闲事,绝不解黾勉田居之当务,焉知翠舞珠歌,皆黄金所换得,乃用若泥沙而不惜。彼秦淮名妓,久不闻碎玉之声,虽亦娇侈语,较此差有风趣也。
台殿云凉秋色微,君王初赐六宫衣。
楼船泛罢归犹早,行遣才人斗射飞。
首二句言云凉台殿,秋意初生,六宫已拜赐衣之宠。后二句言液池晴涨,戏泛楼船,极中流箫鼓之娱。归时尚早,更遣才人,射飞逐走,盘游无度,不闻折槛之争,较“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回”仅差胜一筹。羽猎河南,十旬不返,此诗盖有规谏之意也。
菖蒲翻叶柳交枝,暗上莲舟鸟不知。
更到无花最深处,玉楼金殿影参差。
首句言曲江春望,低处所见者,菖蒲翻叶,高处所见者,杨柳交枝。次句言禁地清肃,游人不到,兰桡轻放,而水鸟不知。后二句言,深处为紫宸所在,严净无尘,唯见波涵明镜,玉楼金殿,皆倒影水中,参差荡漾。此诗虽无深意,而当日曲江风景,可想其大概。
峡口花飞欲尽春,天涯去住泪沾巾。
来时万里同为客,今日翻成送故人。
唐人送友诗,最善言情,诵之觉言愁欲愁。司空此作,于后二句用折笔,言驱车万里,同是征人,今日翻成送别,君去我孤,倍难为别。与“未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及“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诸作,其诗境皆转深一层,情味弥永。
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度深松。
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西南四五峰。
诗仅平写寺中所见,而吐属蕴藉,写景能得其全神。首二句言闻钟声而寻精舍,泊舟山下,循小径前行,松林度尽,方到寺门。在寺中登眺,霁色初开,湿云未敛,西南数峰,已从云隙参差而出,苍润欲滴。诵此诗如展秋山晚霁图,所谓“欲霁山如新染画”也。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四句皆作对语,格调雄厚。首二句言岁岁在穷荒之地,朝朝与刀马为缘。后二句言正芳序三春,而青冢寻碑,仍是茫茫白雪;长征万里,而黑山立马,唯见浩浩黄河。诗题为“征人怨”,前二句言情,后二句写景,而皆含怨意。嵌青、白、黄、黑四字,句法浑成。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销魂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诗为送红线而作,当是歌妓之流。有美一人,菱歌罢唱,高鬟拥雾,罗袜凌波,驾莲叶轻舟,乘风竟去。剩有销魂者,倚百尺高楼,望流水悠悠,碧天无际耳。诗不专写离别之情,而拟以洛妃之灵迹,情韵殊长。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枫桥在吴郡阊门外,距寒山寺甚近。首句言泊舟之时。次句言旅客之怀。后二句言夜半而始泊舟,见客子宵行之久;寺中尚有钟声,见山僧夜课之勤。作者不过夜行纪事之诗,随手写来,得自然趣味。诗非不佳,然唐人七绝,佳作林立,独此诗流传日本,几妇稚皆习诵之,诗之传与不传,亦有幸有不幸耶?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凡作宫怨闺怨诗者,深院无人,花开花落,此意最易想到,几成习见语。然在中唐人作之,初非沿袭。首二句言黄昏窗下,虽贵居金屋,时有泪痕。李白诗: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愁深泪湿,尚有人窥,此则于寂无人处,泪尽罗巾,愈可悲矣。后二句言本甘寂寞,一任春晚花飞,朱门深掩,自嗟薄命,安有余绪怜花。结句不事藻饰,不诉幽怀,淡淡写来,而春怨自见。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玉殿云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首二句言笑语笙歌,传从空际,当是咏骊山宫殿,故远处皆闻之。后二句但言风传玉漏,帘卷银河,而霓裳歌舞,自在清虚想象之中。此诗采入《长生殿》传奇,哀丝豪竹之场,至今传唱。作者兴到成吟,当不料千载下长留余韵也。
卢橘花开枫叶衰,出门何处望京师。
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
首言湘南秋老,遥望京华,欲归不得,写出本意。后二句有两层意,或谓沅湘东去,不得与之同行;或谓如此秋江碧水,不肯尺波小住,伴我愁人,乃日夜飞流而去。只以相伴盼无情之水,则一身之寥寂,谁复顾之耶?
宿雨初收草木浓,群鸦飞散下堂钟。
长廊无事僧归院,尽日门前独看松。
游山寺者,每喜言其静趣。此纪开圣寺所见,积雨初晴,草木皆浓青可爱。其时阇黎钟响,饭罢下堂,得食群鸦,纷飞四散,已见香林之静。后二句言长廊行尽,更不逢僧,已归院各修禅诵。客子独游泉石,唯见门外古松,参天黛色,享名山之岁月,抱耐冷之贞心。抚孤松而盘桓者,能尽日相看不厌,当别有会心,不仅言寺中静趣也。
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入商州。
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
凡临水寄怀者,或借水以写离情,或借水以书客感,而用笔各殊。戴叔伦诗,言湘水东流,不为愁人少住。此诗言武关之水,但送客愁,皆因一片乱愁,更无着处,但能怨流水无情耳。若严维诗: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亦临水寄怀,而不落边际,自有渺渺余怀之感也。武关在蜀道峻险处,水从万山中夺路而出,故第三句以“不锁”二字状之。客子孤眠,竟夕听溪声喧枕,故第四句以潺湲一夜状之,情景俱到。
君王游乐万几轻,一曲霓裳四海兵。
玉辇升天人已尽,故宫犹有树长生。
唐代开元之盛,天宝之乱,诗人恒以入咏。此诗言玄宗但知游乐,一曲霓裳,遂郊生戎马,显加指斥之词。后二句言,百战收京,而龙去鼎湖,旧人都尽,当日长生殿畔,密誓虚存,不若碧树凌霜,幸逃劫火,尚留得故宫遗迹也。
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
春风一夜吹乡梦,梦逐春风到洛城。
诗言春尽花飞,风吹乡梦,虽寻常意境,情韵自佳。三四句,乡梦春风,循环互用,句法颇新。与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诗,同是莺啭梦回,语皆婉妙。明末柳线女史诗:今夜春江又花月,东风吹梦小长干。用意与武诗同,其神韵皆悠然不尽也。
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
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千金与莫愁。
高楼月满,弦管风飘,有翠袖佳人,按梁州一曲。其时长筵饷客,青紫照眼,而金樽檀板之场,但解征歌,希逢真赏,以黄金相赠者,绝无其人。夫出琴材于爨下,谁是中郎,市骏骨于台前,难寻伯乐。沦落自伤者,不仅临颍美人,感绛唇之寂寞也。
休垂绝徼千行泪,共泛清湘一叶舟。
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
诗言同是天涯薄宦,休嗟绝徼之遥,且纵清游之乐。我与君哀怨等于岭猿,飘泊侪于越鸟,扁舟同听,相顾惘然。彼无知之猿鸟,不自哀其蛮荒栖泊,安能知迁客之愁?只为单枕清宵,搅人乡梦耳。
夹道疏槐出老根,高甍巨桷压山原。
宫前遗老来相问,今是开元几叶孙?
诗至中唐,才力渐薄。昌黎为之起衰,虽绝句而有劲朴之气。首二句,咏前朝遗构:低处见者,夹道古槐,老根四出;高处见者,分岩绝壑,甍桷巍然。不事饰句,而能确写离宫残状。后二句言,尚有白头野老,闻长安棋局更新,问今之当阳者,为开元几叶之孙。野老身经理乱,追念故君,兼怀盛世,皆于一问中见之,其寄慨深矣。
潮州南去接宣溪,云水苍茫日向西。
客泪数行先自落,鹧鸪休傍耳边啼。
诗言迁客南荒,溪云向晚,正青衫泪湿之时,恼人之鹧鸪,勿耳畔凄啼,搅人愁思。此诗在他人作之,不外恨别鸟惊心之意;在昌黎则一封朝奏,夕贬潮阳,感物兴怀,拳拳君国,若屈原之感鸣鸠,宋玉之叹鹍鸡,皆藉寓忠爱之忱。昌黎亦同此感也。
西来骑火照山红,夜宿桃林腊月中。
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时重叠赏元功。
诗纪晋公奏凯事也。时当腊月,夜次桃林,遥见腾骧羽骑,炬火齐明,乃使节西来。以晋公元勋伟绩,进三台之席,超万户之封,手把元珪金印,懋赏叠颁。昌黎此诗,与和晋公之“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用意同而用笔不同,皆纪殊荣,初无溢美。昌黎尚有《次潼关先寄张阁老》诗云:刺史莫辞迎候远,晋公新破蔡州回。露布甫驰,新诗已到。五十载逋寇荡平,宜其兴会之高也。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花不自由。
柳州之文,清刚独造,诗亦如之。此诗独淡荡多姿,可入唐人三昧集中。首二句,叙明与友酬唱之地。后言潇湘云水,无限低回,欲采花,不自知其何以。楚辞云:折芳馨兮遗所思。柳州此作,其灵均嗣响乎?集中近体,皆生峭之笔,不类此诗之含蓄也。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梦得赋西塞山诗,元白皆为敛手,称其探骊得珠。此作在金陵怀古诗中,亦推绝唱。石头城前枕大江,后倚钟岭。前二句潮打山围,确定为石城之地,兼怀古之思,非特用对句起,笔势浑厚也。后二句谓六代繁华,灰飞烟灭,唯淮水畔无情明月,夜深冉冉西行,过女墙而下。清辉依旧,而人事全非,登城吟望者,宜叹息弥襟矣。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雀桥、乌衣巷,皆当日画舸雕鞍,花月沉酣之地。桑海几经,剩有野草闲花,与夕阳相妩媚耳。茅檐白屋中,春来燕子,依旧营巢,怜此红襟俊羽,即昔时王谢堂前,杏梁栖宿者,对语呢喃,当亦有华屋山丘之感矣。此作托思苍凉,与《石头城》诗,皆脍炙词坛。刘之金陵怀古诗中,尚有《江令宅》一首,逊此二诗也。
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数米嘉荣。
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
凉州之曲传自西域,天宝后流传日少。忽闻旧人米嘉荣能唱,故首句言意外声也。后二句言,新陈代谢,三五少年,辄轻视先辈。顿杨场屋,老境堪怜,只应濡染白须,效少年之涂抹。吴梅村诗云:四海新知笑白头。岂独观河面皱之感耶!
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
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
诗谓觚棱前梦,悠悠二十余年,家令重来,春婆梦醒,重闻天乐,不禁泪湿青衫。后二句谓甫惘惘之相看,又匆匆之录别。同调无多,为唱一曲渭城,殷勤致意。耆旧凋零,因何郎而重有感矣。
曾随织女渡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
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
诗以织女喻妃嫔,以云间喻宫禁。白头宫女,如穆氏者,曾供奉掖庭。岁月不居,朝士贞元,已稀如星凤。解听清平旧调者,能有几人?梦得闻歌诗,凡三首,赠嘉荣与何戡,皆专赠歌者,此则兼有典型之感。杜少陵所谓佳人锦瑟,别殿曾游;钱牧斋所谓甲舞丁歌,春华如梦,宫墙擫笛之声,不堪重听矣。
其一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其二
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
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是舞腰多。
踏歌词,每多美人香草之思。此二词之前半首,皆音节谐婉,雅宜雏鬟三五,联臂而歌也。上首后二句,谓翠袖歌残,而青骢人远,不若啼树鹧鸪,犹得藉散绮余霞,映其锦羽。乃言女郎之情思。次首后二句,谓楚峡云娇,为襄王之旧地,束素纤腰,迁延顾步,犹如往日宫妆。乃言女郎之身态。二诗为踏歌者写其情状也。
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
日暮行人争渡急,桨声鸦轧满中流。
《堤上行》与《踏歌词》,音节相似,但踏歌每言情思,此则写其景耳。首二句言酒楼临水,帆影排樯。写堤上所见。后二句言薄晚渡头之景。孟浩然鹿门诗以“渡头争渡喧”五字状之,此则衍为绝句,赋其景并状其声,较“野渡无人舟自横”句,喧寂迥殊矣。
其一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此蜀江竹枝词也。首二句言夔门之景,以叠字格写之,两用“白”字,以生韵趣。犹“白狼山下白三郎”,亦两用“白”字。诗中偶有此格。后二句言,南人过此,近乡而喜。北人溯峡而上,则乡关愈远,乡思愈深矣。登白帝城而望,滟滪堆边,历历帆樯,不知多少征人愁风愁水也。
其二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前二句言,仰望则红满山桃,俯视则绿浮江水,亦言夔峡之景。第三句承首句山花而言,郎情如花发旋凋,更无余恋。第四句承次句蜀江而言,妾意如水流不断,独转回肠。隔句作对偶相承,别成一格,《诗经》比而兼兴之体也。
其三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住在成都万里桥。
首二句纡徐取势,雾消日出,江上停桡,先言蜀客之在夔门。后乃转笔,述思妇之语。称曰狂夫者,怨词也。若谓千里怀人,但凭一纸;况妾居成都,万里桥边,为自古送别之地。李太白所谓“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此情其何以堪耶?
其四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首句言滟堆所在之地。次句言数十丈之奇石,屹立江心,千百年急浪排推,凝然不动。后二句以石喻人心,从《诗经》“我心匪石”脱化,言人心难测,东西无定,远不如石之坚贞。慨世情之雨云翻覆,不仅如第二首之叹郎情易衰也。
其五
瞿唐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首言十二滩道路艰难,以质朴之笔写之,合竹枝格调。第四首以石喻人心,此首以水喻人心。后二句言瞿唐以险恶著称,因水为万山所束,巨石所阻,激而为不平之鸣。一入平原,江流漫缓矣。若人心则平地可起波澜,其险恶殆过于瞿唐千尺滩也。
其六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此词第四、第五两首之前二句,皆质直言之。此首起二句,则以风韵摇曳见长。后二句言,东西晴雨不同,以“晴”字借作“情”字。无情而有情,言郎踏歌之情,费人猜想。双关巧语,妙手偶得之。
炀帝行宫汴水滨,数株残柳不胜春。
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
此隋宫怀古之作,咏残柳以写亡国之悲,情韵双美,寄慨苍凉,与石头城怀古诗,皆推绝唱,宜白乐天称为诗豪也。同时李益有《隋宫燕》云:自从一闭风光后,几度飞来不见人。《汴河曲》云: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煞人。亦言故宫飞絮,寂寞无人,与梦得用意同,而用笔逊之。学诗者可衡校其故矣。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此春怨词也,乃仅曰“春词”,故但写春庭闲事,而怨在其中。第二句言一院春愁,即其本意。故三句言细数花朵,以遣其无聊之思。四句言适有蜻蜓,款款飞上搔头,为雾鬓风鬟,增其妍媚。较玉燕钗头之飐,更有天然姿态。恼人春思,正在花前缓步时也。
平章宅里一阑花,临到开时不在家。
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首言征奉使,辜负春光,纪和诗之事也。后言两京相望,虽驿路非遥,而一出春明,无异隔万重云树。咫尺之别,即是天涯,犹刹那之间,无殊千古。蒙庄齐物之观,不仅花木平泉,为天香惜别也。
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
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水亭风物,晨夕相依,一旦挥手而行,虽藤蔓柳条,亦低徊不舍。所谓“一花一草寻常见,待到离时却耐看”也。后二句写足前意,言枝上黄莺,因久住亦知依恋,数声啼彻,如唱骊歌。此诗流传北里,有叹赏者曰:戎君于花鸟,尚不忍舍去,其人之多情可知矣。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王播投斋之事,著传词苑。昔则饭后闻钟,今则碧纱笼句,此诗写尽炎凉世态。《题惠照寺》诗凡二首,其第二首云: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其时播虽贵显,诗句笼纱,而旧院花凋,山僧老去,三十年禅院重来,觉人似秋鸿,事如春梦矣。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人当花晨月夕,把酒寻欢,忽忆素心人不得此时同醉,为之惘然。此本性情中事。元白交谊深挚,微之别乐天诗云:我诗多是别君辞。可见两人之彼此眷怀也。首二句言与李十一芳时同醉,藉解春愁。以花枝作酒筹,想见其风趣。后二句言我辈欢娱,而故人行役,遥计征程辛苦,计此日可抵梁州。非特临觞怀远,其平日之抡指征程,关心驿路可知矣。
瞿唐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
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晴鸟一时啼。
竹枝词者,用其词之格调也。此诗乃专咏竹枝词之声。首句唱竹枝之地,次句唱竹枝之时。后二句言,唱至最凄咽处,峡口之寒猿晴鸟,同时惊起而啼。异类皆为感动,极言其音调之悲。王渔洋诗:断雁哀猿和竹枝。殆本此诗也。
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诗言露兰啼眼,夜不成眠,遥听前殿笙歌,悲乐之悬殊若是。方在盛年,已金环不御,此后身世茫茫,更将焉属。唯有耐寒倚火,坐待天明耳。作宫词者,多借物以寓悲。此诗独直书其事,四句皆倾怀而诉,而无穷幽怨,皆在“坐到明”三字之中。犹元微之“寥落古行宫”诗,亦直书其事,而前朝衰盛,皆在“说玄宗”三字之中。元白本一代齐名,诗格与诗心亦相似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谁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此诗分两段写景。上二句言薄暮之景。大江空阔,阴晴划分,半为云气所掩,作瑟瑟秋光,半则一道斜阳,平铺水面,映江水而皆红。写江天晚景入妙。后二句言,一至深宵,如弓新月,斜挂楼头。正初三之夕,其时露气渐浓,如珠光的。正九月之时,夜色清幽,诵之觉凉生袖角。通首皆写景,唯第三句“谁怜”二字,略见惆怅之思,如水清愁,不知其着处也。
老去将何散老愁,新教小玉唱伊州。
亦应不得多年听,未教成时已白头。
诗谓垂老多愁,令歌姬小玉,学唱伊州一曲,以遣有涯之生。乃曲未教成,而鬓丝已白。世之沉酣醉梦者,罗衣尚在,而春舞已休,金穴未成,而玉棺遽降。作者明知过客光阴,且及时行乐耳。亦有若“野人闲种树,树老野人前”,亲见手种成阴者,白傅倘能亲见教成乎?
花寒懒发鸟慵啼,信马闲行到日西。
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
岁暮凄寒,鸟慵花懒。斜日西沉之际,在魏王堤上,信马行吟。其时春气已萌,虽枯干萧森,而堤柳已含有回青润意,万缕垂垂。自来诗家,鲜有咏及者。乐天以“无力”二字,状柳意之含春,与刘梦得之“秋水清无力”状水势之衰,皆体物之工者。
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
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此乐天晚年自述也。先言以闲人爱此空门,唯孤云野鸟,伴我往还。后言香山寺为其生计所在,佳酿满瓶,良书满架,已占其生计之半。第三句,即其自号醉吟先生之本意。乐天晚居香山,与僧如满结社,称香山居士。诗盖入山时作也。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王渔洋《秋柳》七律,怀古而兼擅神韵,传诵一时。乐天以二十八字写之,柳色之娇柔,旧坊之寥落,裙屐之凋零,感怀无际,可见诗格之高。乐天尚有《杨柳枝》诗云:红板江桥青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专咏柳枝,不若永丰篇之有余味也。
莫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辞。
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
首二句,非但见交谊之厚,酬唱之多,兼有会少离多之意。故第三句以“又”字表明之,言明日潮平月落,又与君分手江头。灞岸攀条,阳关擫笛,人所难堪,况交如元白乎?题曰“重赠乐天”,见临别言之不尽也。
五年江上损容颜,今日春风到武关。
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
微之五年远役,归途至武关,得家书而喜,临水开缄细读。出入怀袖,奚止三周。前三句事已说尽,四句乃接写武关所见。晴翠商山,依然到眼,小桃红放,如含笑迎人。故乡云树,入归人之目,倍觉有情,非泛写客途风景也。
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
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唐人早朝诗,皆典丽之作,且赋晓景者为多。此诗言召对夜归,天街人静,唯觉零露瀼瀼,点朝衣而欲湿。写夜景如画,并见临政宵衣之瘁,廷臣退食之迟。彼夜深前殿,犹按笙歌者,可知朝政不修矣。
云心自向山山去,何处灵山不是归。
日暮寒林投古寺,雪花飞满水田衣。
诗言山僧之去住无心,犹白云之在山,随处依留,初无滞相。后二句言,日暮归山,遥见漠漠寒林,深藏古寺,一任雪花飞舞,白满僧衣。如此清寒,空山独往,与刘长卿诗“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皆善写世外高踪也。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
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此长吉自伤身世也。首二句言汉时才俊,如相如者,尚以牢落兴嗟;如曼倩者,姑以诙谐自隐。文章既不为世用,不若归买若耶宝剑,求猿公击刺之术,把臂荆高,一吐其抑塞之气。诗因愤世而作,故第二首有“文章何处哭秋风”句,乃其本怀也。
雍州二月海池春,御水暖白。
试问酒旗歌板地,今朝谁是拗花人?
首二句赋雍州之春色。后二句言士女嬉春,所流连者,在歌板酒旗之地。若池畔好花,嫣然临水,解折枝相赏者,知是何人。可见孤秀自馨,难谐世俗也。长吉七岁,即受知于昌黎,弱冠授协律郎,而诗皆潦倒之词,《南园》诗尤为郁郁。天畀以才,而龚生竟夭,惜兰膏之自焚也。
吴蜀成昏此水浔,明珠步障幄黄金。
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
刘郎浦在荆江畔。诗言吴蜀连姻,穷极奢丽,帷障之美,金珠交错,殆欲以声色荡其心。孰知英雄事业,决不以一女而舍其远略。后世之哲妇倾城者,六军驻马,莫救蛾眉,一怒冲冠,竟忘君父。但刘郎非其人耳。后人吊孙夫人云:魂归若过刘郎浦,还记明珠步障无?即用此诗也。
百尺梧桐画阁齐,箫声落处彩云低。
平阳不惜黄金埒,细雨花骢踏作泥。
沁园甲第,本类天家。唐人咏公主府者,皆状其富丽。少陵之“秦楼郑谷,杂佩珊珊”亦即此意。此诗首句言楼阁之高,次句言歌管之盛。后二句言平阳贵主,以黄金饰埒,任花骢细雨,踏作春泥,亦所不惜。固言其豪侈,亦微讽之也。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秋夜深闺,银筝闲抚。以婉约之笔写之,首言弓月初悬,露珠欲结。如此嫩凉庭院,而罗衫单薄,懒未更衣,已逗出女郎愁思。后二句言,夜深人静,尚拂筝弦,非殷勤喜弄也,以空房心怯,不忍独归,作无聊之排闷,锦衾角枕,其情绪可知。所谓“小胆空房怯,长眉满镜愁”,即此曲之意也。
一丛高鬓绿云光,宫样轻轻淡淡黄。
为看九天公主贵,外边争学内家妆。
古之闺饰,高髻为尚。六朝文所谓“鬟髻高而畏风”,当风欲避,其高可知。尝见唐代美人画砖,凡理妆、煎茶、烹鱼、涤器者,无不鬟云高拥。此诗言高鬓一丛,外边争学,殆中唐时,新样尤高。刘方平诗:新作蛾眉样,相效满城中。夫寻常眉样,尚相效争先,况贵主宫妆,宜为闺媛所羡。第二句之轻黄宫样,言之未详,其或若汉宫之额黄耶?
家本清河住五城,须凭弓箭得功名。
等闲飞鞚秋原上,独向寒云试射声。
首二句言家住五城,本关西将种,雕弓羽箭,镇日随身,为拾取青紫之具。后言其身手勤能,暇辄纵马平原,独试其落雁射雕之技。但见箭拂寒云,如汉代射声校尉之冥冥闻声必中。此少年之材武,较崔国辅之咏少年只解章台折柳者,迥不侔矣。
其一
三戍渔阳再渡辽,骍弓在臂剑横腰。
匈奴似欲知名姓,休傍阴山更射雕。
其二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转蓬根。
功名耻记生擒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其三
阴碛茫茫塞草肥,桔槔峰上暮云飞。
交河北望天连海,苏武曾将汉节归。
塞下曲每言征战之苦,还乡之念,此三诗则专咏边将。第一首言,臂弓腰剑,五度从征,为匈奴所严惮,欲得之而甘心。劝勿傍阴山,虑有豫且之厄,乃惜其雄武之材也。第二首言,雁门百战,生缚强胡,殆不胜记。人以为荣者,己以为耻,因未能擒贼擒王,有不斩楼兰终不还之概,乃言其志愿之宏也。三首言,黄云白草,阴碛茫茫,北望更云水相连,乃苏武海上看羊之地。缅怀风烈,未肯多让前贤,乃表其节概之高也。有边材如此,诗所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者欤?
其一
碧窗斜日霭深晖,愁听寒螀泪湿衣。
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
其二
秋天一夜净无云,断续鸿声到晓闻。
欲寄征人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
二诗咏秋闺忆远,皆以曲折之笔写之。第一首静夜怀人,形诸梦寐,常语也。诗乃言关塞历历,已见梦中,迨欲身赴郎边,出门茫茫,何处是金微之路。则入梦徒然耳。第二首言欲寄相思,但凭尺素,亦常语也。诗乃言秋夜闻雁声,感雁足寄书之事,方欲裁笺,而消息传来,本住居延,又移军他去。寄书不达,情益难堪矣。唐人集中,多咏征夫思妇,宋以后颇稀,殆意境为前人说尽也。
春风淡荡景悠悠,莺啭高枝燕入楼。
千步回廊闻凤吹,珠帘处处上银钩。
诗为华清宫而赋。宫在骊山,累层而上。侍从之仪仗往来,宫眷之亭台徙倚,行人经山下者,仰望若仙都。玄宗骊山避暑图,历历绘之。故千步回廊,可闻凤吹,银钩齐上,遥望珠帘。否则宫禁深严,非民间所得见也。张祜《华清宫》诗:碧云仙曲舞霓裳;又云: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正如白乐天所谓“仙乐风飘处处闻”也。可见仲素此诗,乃咏当时实事,不敢明言,故题曰汉苑云。
瘴水蛮中入洞流,人家多住竹棚头。
青山海上无城郭,唯见松牌记象州。
诗言蛮州所见。山民则多居竹屋,疆里则唯恃松牌,纪南荒之俗也。象州在万山中,唐代疆以戎索,虽岩邑而夙无城郭,但记松牌,瘴乡深阻,不过羁縻之州耳。
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
今日春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
孟君以贾生之稚齿,登乡贡之巍科,当年十九人中,独夸年少。乃雁塔空题,而驹光遽逝,杏花犹在,换尽年华,慨功名若露电也。若明代申文定公题杏花云:记得曲江春日里,一枝曾占百花先。同是曲江探杏,而早列仙班,晚登台阁,其福泽胜孟君远矣。
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
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
汾阳以一代元勋,乃四十年中,戟高门,盛衰何速。赵嘏经汾阳故宅,有“古槐疏冷夕阳多”句,与此诗词意相似。但张诗明言其改为法雄寺,以带砺铭功之地,为香灯禅诵之场。有唐君相,不知追念荩臣,保其世业,剩有词客重过,对槐荫而咏叹耳。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诗言已作家书,而长言不尽,临发重开,极言其怀乡之切。作书者殷勤如是,宜得书者抵万金矣。凡咏寄书者,多本于性情。唐人诗,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仅传口语,亦慰情胜无也;“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盼书之切,托诸幻想也。明人诗:“万里山河经百战,十年重到故人书”,乱后得书,悲喜交集也。近人诗:“药债未完官税逼,封题空自报平安”,得家书而只益乡愁也;“忽漫一笺临眼底,丙寅三月十三封”,检遗札而追念故交也;“闻得乡音惊坐起,渔灯分火写平安”,远客孤舟,喜寄书得便也。诗本性情,此类之诗,皆至情语也。
凤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榆六十秋。
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
诗言凉州寇盗,已六十年矣,白草黄榆,年年秋老,而诸将坐拥高牙,都忘敌忾。少陵诗: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花蕊夫人诗: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与文昌有同慨也。
其一
新鹰初放兔尤肥,白日君王在内稀。
薄暮千门临欲锁,红妆飞骑向前归。
首句言鹰健兔肥,正堪射猎。次句言白日为勤政之时,乃不在宫廷,而在原野。后言直至暮色苍茫,千门欲闭,始见前导之红妆宫女,飞骑而归。其时宫女亦习射,举止效男子。王建诗云: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宸游无度,女子行围,与此诗情事相类。等于羽猎河南,止十旬之凤辇矣。
其二
黄金杆拨紫檀槽,弦索初张调更高。
理尽昨来新上曲,内官帘外送樱桃。
唐宫歌曲最精,奏霓裳曲者,上皇则亲授散声,贵妃则叠颁罗绮。梨园法部,不授外人,唯功臣得拜曲谱之赐。见王建《霓裳词》中。此诗前二句所言,与王建诗之“红蛮杆拨贴胸前”及“侧商调里唱伊州”,皆咏一事。后二句言,新曲教成,即受樱桃之赏。唐代尝新之例,先荐寝园,后颁臣下。王维诗“芙蓉阙下会千官”,可知典制殊崇。此因习曲而恩及歌者,见宠赐之滥加也。
回看巴路在云间,寒食离家麦熟还。
日暮数峰青似染,商人说是汝州山。
诗言行役巴江,迨东返汝州,已阅三月之久。遥见暮山横黛,商人指点,知已到汝州。凡游子远归,未见家园,先见天际乡山一抹,若迎客有情,为之色喜,宜文昌之欣然入咏也。
酒幔高楼一百家,宫前杨柳寺前花。
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
诗咏华清宫之盛,皆从宫外写之。唐京人口,有二百万之多。诗言宫外之繁庶,但数酒楼,已有百家,其他可知。论风景,则宫前之柳,寺外之花,生翠嫣红,与山光相映。论地气,因山有温泉,故暖气四时蒸发,内廷之园圃,时方二月,已见进瓜。诗咏华清宫,而从侧面写出,升平熙皋之象,自可想见。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自来对月咏怀者,不知凡几,佳句亦多。作者知之,故著想高踞题颠,言今夜清光,千门共见。《月子歌》所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秋思之多,究在谁家庭院?诗意涵盖一切。且以“不知”二字作问语,笔致尤见空灵。前二句不言月,而地白疑霜,桂枝湿露,宛然月夜之景,亦经意之笔。
其一
延英引对绿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
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
诗纪唐代试士之典,金銮载笔,玉座垂衣,极一时之盛。当日分曹角艺,人各一床,至尊亲手抡才,敕赐茶汤,由宫人捧递,想见恩遇之隆。殿廷考试,沿及千年,瞻顾玉堂,今如天上矣。
其二
家常爱着旧衣裳,空插红梳不作妆。
忽地下阶裙带解,非时应得见君王。
诗言旧衣爱着,不作新妆,见宫人之俭约也。后二句言,罗裙自解,忽逢吉兆,岂君王有非时之召见耶?裙带解,为相传古语,主喜庆之兆,不独玉台体之“莫是藁砧归”卜夫婿还乡也。王建宫词,凡数十首,皆纪唐宫之事,可作掖庭记观。仅录此二诗者,一纪临轩盛典,一纪相承谚语,在宫中琐事之外,诗句亦清新有致。
曾绝朱缨吐锦茵,欲披荒草访遗尘。
秋风忽洒西园泪,满目山阳笛里人。
诗言当年东阁延宾,吐车茵而不憎,绝冠缨而恣笑,曾邀逾分优容。及重过朱门,而荒草流尘,难寻遗迹,秋老西园,不禁泪尽斜阳之笛矣。自来知己感恩者,牙琴罢流水之弦,马策极州门之恸,今昔有同怀也。
愁云漠漠草离离,太液钩陈处处疑。
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
咏前朝遗构者,访铜雀而寻残瓦,过隋苑而问迷楼,皆于易代之后,沧桑凭吊。若洛中之上阳宫,则兴废仅数十年事,正朔未更,而离宫垂圮,宜过客兴周道之嗟。同时窦巩亦有诗云:高梧叶尽鸟巢空,洛水潺湲夕照中。寂寞天桥车马绝,寒鸦飞入上阳宫。一言春雨垣空,仅余残萼;一言天桥人散,飞入寒鸦,皆有百年世事之悲也。
烟水初销见万家,东风吹柳万条斜。
大堤欲上谁相伴,马踏春泥半是花。
诗言春水初融,杨枝一碧,大堤驱马,惜佳伴无人,唯见落花盈路,衬马足而生香。此诗怀友而兼写景,春色之融和,襄阳之繁盛,皆于笔底见之。
离宫路远北原斜,生死深恩不到家。
云雨今归何处去,黄鹂飞上野棠花。
此诗吊宫人埋玉之地。第二句言,无论生死深恩,不得故乡归骨,深为致慨。窦有《南游感兴》诗云:伤心欲问前朝事,唯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两诗一咏黄鹂,一咏鹧鸪,皆言鸟啼花落,惆怅遗墟,所谓“飞鸟不知陵谷变”也。后人习用之,遂成套语,而在中唐时作者,自有一种苍茫之感。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此诗曲写其客中怀抱也。言家本秦中,自赴东北之并州,屈指已及十载。正日夕思归,乃又北渡桑干,望秦关更远;而并州久住,未免有情,南云回首,亦权作故乡矣。作七绝者,或四句一气贯注,或曲折写出,而仍能一气,最为难到之境。学诗之金针也。
石路泉流两寺分,寻常钟磬隔山闻。
山僧半在中峰住,共占清猿与白云。
西湖诸刹,灵隐得名最先。天竺本翻经院,隋时建天竺寺。皆慧理禅师道场,桂子天香之胜,两寺共之。白乐天诗:两寺原从一寺分,一山分作两山门。此诗即白诗之意,故首二句,言泉流为两寺所共,钟磬亦隔山互闻。后言住中峰之僧,猿声云气,亦彼此共之,以呼猿洞、饭猿台遗迹,在灵隐天竺之间也。
巫山云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稳称身。
惆怅妆成君不见,含情起立问旁人。
首句以神女洛妃为喻,见仙貌之出群。次句言其衣裳之丽,姿态之佳。后二句言,妆成如此妍华,而君不见,丽质未甘自弃,含情惆怅,却问旁人。诗意借喻怀才不遇者,降志求荣,亦等于美人之所欢不见,无聊而问及旁人也。
凝碧池边敛翠眉,景阳楼下绾青丝。
那胜妃子朝元阁,玉手和烟弄一枝。
诗言柳枝披拂,或在凝碧池头,效深颦之翠黛,或在景阳楼下,作细绾之青丝,皆寻常景物耳。一入朝元阁畔,妃子手中,玉纤亲把,同是柔条一缕,备觉婀娜有情。此诗咏柳,固有新意,且用两层逼写法,作他题亦可类推,不独咏杨柳也。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宫禁森严之地,虢国夫人纵骑而入,言其宠之渥也。脂粉转嫌污面,蛾眉不费黛螺,言其色之丽也。祜复有《咏小管》诗云:虢国潜行韩国随,宜春深院映花枝。金舆远幸无人见,偷把王小管吹。可见唐宫禁令懈弛,銮舆一出,虢国恣意而行。更证以祜之“金舆未到长生殿,妃子偷寻阿汤”句,宫事中之潜行窬检,不仅小管偷吹也。
雨霖铃夜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
长说上皇和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
玄宗幸蜀,至剑州上亭驿,即郎当驿,夜雨闻驮铃声,问黄幡绰曰:“铃语云何?”对曰:“似云三郎郎当。”因命伶人张野狐制曲,名曰“雨霖铃”。及旋长安,重闻此曲,为之泫然。张祜此诗,音调凄婉欲绝,若玄宗见之,如闻落叶哀蝉之曲矣。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老,禅智山光好墓田。
扬州之繁丽,以亭台花月著称。若论山川之秀,远逊江南。作者独爱禅智山光,至欲为百岁魂游之地,亦人各有好也。近人有“人生只合江南住,满眼倪迂画里山”句,第三句与张诗同意,而结句之蕴藉胜之。
杏艳桃光夺晚霞,乐游无庙有年华。
汉朝冠盖皆陵墓,十里宜春下苑花。
诗言曲江春日,桃杏争妍,烂如霞绮。纵遗庙荒无,而年光依旧。后二句即承上意,言当日满朝冠盖,何等尊荣,乃一掩黄肠,功名都尽。试看宜春苑里,依然十里春光。信乎造物无情,不以兴亡而更其物态也。
自闭长门经几秋,罗衣湿尽泪还流。
一种蛾眉明月夜,南宫歌管北宫愁。
诗人咏宫怨者,每以欢愁之境对写,以表其怨。此诗南宫北宫,更明白言之。长年永巷,情固难堪。偶忆高念东《襄阳》诗云:羊公流涕山公醉,并枕残碑卧夕阳。夫以羊公之贤,山公之达,两相衡比,亦不过并卧斜阳。彼南北宫之一瞥悲欢,皆等于电谢,他日月明南内,更有何人耶?
红衣落尽暗香残,叶上秋光白露寒。
越女含情已无限,莫教长袖倚阑干。
渚莲香尽,露气初,此时越女伤秋,已觉乱愁无次。若更曳长袖而倚回阑,对此凄清池馆,将添得愁思几许。此诗善用曲笔,如竟言惆怅凭阑,便觉少味矣。
雨余芳草净沙尘,水绿滩平一带春。
唯有啼鹃似留客,桃花深处更无人。
凡山水佳处,每在幽深之境,屐齿所不到,山容水态,弥觉静趣招人。此诗先言前溪过雨之景,后言行至桃花深处,寂无人迹。啼鸟忘机,似解声声留客,勿辜负溪山。朱湾诗所谓“渐来深处渐无人”也。同时刘商,有《题黄陂夫人祠》云:东风三月黄陂水,只见桃花不见人。与此诗第四句相似,但一纪清游,一怀灵迹,句同而意殊也。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此诗善写宫人心事,宜为世所称。凡写宫怨者,皆言独处含愁,此则幸逢采伴,正堪一诉衷情。奈鹦鹉当前,欲言又止,防饶舌之灵禽,效灰盘之画字。只学金人缄口,不闻玉女传言,对锁蛾眉,一腔幽怨。宜宫中事秘,世莫能详矣。
渡水傍山寻绝壁,白云飞处洞门开。
仙人来往行无迹,石径春风长绿苔。
诗言潘师所居,洞门在白云深处,寻访为劳。后言道人应与仙真来往,但仙人行空,足不履地,寻遗迹而无从。诗意或言仙本虚无,或言求仙不遇,或言笙鹤之灵迹虽遥,而山水之清音长在。即春风苔径,已幽绝尘寰,作诗之意,潘师倘能领会之。
野水晴山雪后时,独行村路更相思。
无因一向溪头醉,处处寒梅映酒旗。
此诗有委婉之致。郊外行吟,有怀良友,以闲淡之笔写之。言梅花多处,一角酒楼,为当日佳侣招邀,踏雪提壶之处。今暗香疏影依然,而独行无伴,不胜停云霭霭之思也。
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小楫唱歌去,水远山长愁煞人。
诗言黄陵女儿,荡轻舟而去,无限愁心,付诸云水。其茜裙游女,托微波之辞耶?抑空明兰桨,望断美人耶?此类诗,重在音节苍凉入古,而微意自在其间,不须说尽也。
门向沧江碧嶂开,地多鸥鹭少尘埃。
绿阴十里滩声里,闲去王家看竹来。
王侍御之宅,门对沧江,鸥鸟相依,青山不厌,可称尘外高踪。此十里之间,滩声浩浩,碧树沉沉。在此佳地经过,已非俗客,况更向王家看竹?贤主嘉宾,可与竹林诸贤,把臂而入矣。张船山诗:居人长住真奇福,过客能游亦胜缘。当为王李二君咏之。
石家金谷旧歌人,起唱花筵泪满巾。
红粉少年诸弟子,一时惆怅望梁尘。
郭婉为旧宅之歌姬,身经桑海,故重唱花筵,不觉罗巾泪湿。其教曲弟子中,比红少女,惨绿诸郎,方在盛年,焉知感旧,而为其哀音所动,亦同时惆怅,望绕梁三日之尘。与穆宫人云间忆歌,感怀织女,柳依依阳关按拍,怨入落花,同是紫霞凄调,不堪说与春知也。
道士夜诵蕊珠经,白鹤下绕香烟听。
夜移经尽人上鹤,天风吹入秋冥冥。
此诗用拗韵,觉音调有古逸之趣。昔有道士慕冲举,欲骑鹤升空,而鹤压毙。陈沆嘲以诗云:鸾腰鹤背无多力,传语麻姑借大鹏。见郑文宝《南唐近事》。此道士果能使白鹤听经,且骑鹤上天耶?作者殆嘲讽之。
羽车潜下玉龟山,尘世何由睹蕣颜。
唯有无情枝上雪,好风吹缀绿云鬟。
此与鲍溶赠炼士诗,皆以虚无之想,托诸歌咏。但鲍诗确凿言之,此诗云仙无人见,第二句已明言之。后二句言,得稍傍铢衣者,唯有无情之雪,因回风飞舞,或能点缀云鬟。而俄顷雪消,亦等于露电。仙踪玉蕊,果谁见之耶?以诗句论,前首鲍溶之天风冥冥,此诗之好风吹鬓,皆空灵缥缈之笔也。
二妃泣处湘江深,二妃愁处云沉沉。
商人滴酒庙前草,萧飒风生斑竹林。
此诗通首不用谐律,颇合竹枝词风调。诗言云暗江深,是当日英皇对泣处。至今野庙临江,行客有怀,向荒祠酹酒,数丛斑竹摇风,秋声飒飒,犹疑洒泪时也。咏湘妃竹者,若贾岛咏斑竹杖云:莫嫌滴沥红斑少,恰是湘妃泪尽时。杜牧咏斑竹簟云:分明知是湘妃泪,何忍将身卧泪痕。二诗着力太过,不若羽诗之虚写得神也。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
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
开元之勤政楼,在长庆时,白乐天过之,已驻马徘徊。及杜牧重游,宜益见颓废。诗言问其名则空称佳节,求其物已无复珠囊。昔年壮丽金铺,经春雨年年,已苔花绣满矣。后人《过萤苑》诗云:闪闪寒磷犹得意,夜深来往豆花丛。与此诗后二句同意。因废苑荒凉,为萤火苍苔滋生之地。客子所伤心者,正萤与苔所称意,其荒寂可知矣。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首二句赋本题。宫在骊山之上,楼台花木,布满一山,亦称绣岭,故首句言绣成堆也。后二句言,回想当年,滚尘一骑西来,但见贵妃欢笑相迎,初不料为驰送荔枝,历数千里险道蚕丛,供美人之一粲也。唐人之过华清宫者,辄生感喟,不过写盛衰之意。此诗以华清为题,而有褒姬烽火一笑倾周之慨,可谓君房妙语矣。
长空淡淡孤岛没,万古消沉向此中。
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
诗后二句言汉家盛业,青史烂然,而五陵寂寞,只余老树吟风,已可深慨;今并树无之,其荒寒为何等耶!前二句尤佳,有包扫一切之概。犹岑参诗: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若置身阆风之颠,俯视万象,类泡影之明灭也。宋人词:消沉今古意无穷,尽在长空淡淡鸟飞中。即袭用此诗。
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
一夕小敷山下路,水如环佩月如襟。
前二句言独行苔径,清咏无人,乃怀沈下贤也。后言重过小敷山下,明月堕襟,水声鸣佩,凝想悠然。诗意若有微波通辞之感,不类停云怀友之诗,何风致绰约乃尔?其有哀窈窕思贤才之意乎?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司勋将远宦吴兴,登乐游原而遥望昭陵,追怀贞观,有江湖魏阙之思。前二句诗意尤深,言升平之世,宜致身君国,安得有清闲之味。唯其自顾无能,不足为世用,亦不与世争,始觉其有味也。第二句承首句有味而言,若谓闲中之味,爱天际孤云,无心舒卷;静中之味,爱空山老衲,相对忘言。具如是襟怀,则一麾南去,任其宦海沉浮耳。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前二句言江南之景,渡江梅柳,芳信早传。袁随园诗所谓“十里烟笼村店晓,一枝风压酒旗偏”,绝妙惠崇图画也。后言南朝寺院,多在山水胜处,有四百八十寺之多。况空蒙烟雨之时,罨画楼台,益增佳景。小杜曾有“倚遍江南寺寺楼”句,刘梦得有“遍上南朝寺”句,可见琳宫梵宇,随处皆是。杭州湖山之间,唐以前有三百六十寺。宋南渡后,增至四百八十寺。见《西湖游览志》。唐宋两朝,吴越间寺院之多,其数适同也。
呜轧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寒汀。
不用凭阑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
烟水迷茫,斜日将沉之际,危楼一角,画角声低。言登临所闻见也。后二句,默数归程,有七十五长亭之远。无路奋飞,安用凭阑极目耶?凡客子登高,乡山遥望,已情所难堪。今言料无归计,不用回头,其心愈苦矣。
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举烛盘。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
淮南雪夜,小饮一杯,聊遣客中情况。玉砌飞花,暂娱此夕,明岁之倚阑吟赏者,知属何人。杜少陵诗: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张梦晋诗:高楼明月清歌夜,此是生平第几回。明知胜会不常,未免有情难遣,东坡所谓“此生此夜不常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也。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诗谓十载以来,芳时买醉,未尝辜负春光。今以吴监点鬓之年,在禅阁经之地,落花风里,竹院煎茶,藉云液一杯,消除酒渴,亦称清福矣。放翁诗: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楼台卓酒旗。皆写诗人闲适之致。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诗言赤壁鏖兵之地,沙中折戟,犹认残痕。寻废镞于长平,出断戈于灞上,千古英雄战伐,可胜叹耶!后二句言,周郎亦侥幸成功,设当日东风不竞,则二乔丽质,将归铜雀台中,在宫女分香之列,安得儿女江山,流传名迹乎?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后庭一曲,在当日琼枝璧月之场,狎客传笺,纤儿按拍,无愁之天子,何等繁荣!乃同此珠喉清唱,付与秦淮寒夜。商女重歌,可胜沧桑之感。刘梦得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无情之明月,宜其不解悲欢。以商女之明慧善歌,而亦如无知之木石。独有孤舟行客,俯仰兴亡,不堪重听耳。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
咏桃花夫人者,多讥刺之语。诗谓息之亡国,端为何人,乃仅以不语表其哀怨,有愧于绿珠风节矣。后人有句云: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虽为息姬原谅,而致慨者尤多。故吴骏公有“止欠一死”之叹也。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首句言列岫横云,遥波荡夕,谓扬州之远也。次言芳草一碧,未觉秋寒,谓气候之美也。后二句言,当年二十四桥头,飞羽觞而醉月,听微风之过箫,浓情化酒,滴滴皆甘。今宵明月依然,箫谱重修,何处问玉人踪迹?洵如其《遣怀》诗所谓一梦青楼,真成薄幸矣。
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寒欲变秋。
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
此诗纯以轻秀之笔,达宛转之思。首句咏南陵,已有慢橹开波之致。次句咏江上早秋,描写入妙。后二句尤神韵悠然,意谓客怀孤寂之时,彼美谁家,江楼独倚。因红袖之当前,忆绿窗之人远,遂引起乡愁。云鬟玉臂,遥念伊人,客心更无以自聊矣。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此诗着眼在“薄幸”二字。以扬郡名都,十年久客,纤腰丽质,所见者多矣,而无一真赏者,不怨青楼之萍絮无情,而反躬自嗟其薄幸,非特忏除绮障,亦诗人忠厚之旨。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诗人之咏及红叶者多矣,如“林间暖酒烧红叶”“红树青山好放船”等句,尤脍炙词坛,播诸图画。唯杜牧诗专赏其色之艳,谓胜于春花,当风劲霜严之际,独绚秋光。红黄绀紫,诸色咸备,笼山络野。春花无此大观,宜司勋特赏于艳李秾桃外也。
长洲苑外草萧萧,却计邮程岁月遥。
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
唐人送友诗,大抵把酒牵裾,临歧送目,写黯然南浦之怀。此独追忆昔年临别情景,烟雨枫桥宛然在目。深情积思,等于久要不忘之谊也。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瑶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为秋闺咏七夕情事。前三句写景极清丽,宛若静院夜凉,见伊人逸致。结句仅言坐看双星,凡离合悲欢之迹,不着毫端,而闺人心事,尽在举头坐看之中。若漠漠无知者,安用其坐看耶?
零叶翻红万树霜,玉莲闲蕊暖泉香。
行云不下朝元阁,一曲淋铃泪万行。
前二句赋骊山秋色及华清池。三句追忆杨妃,用空灵之笔。画阁犹开,而巫云梦断;张徽一曲,南内无人,宜玄宗之挥泪也。
十二层楼敞画檐,连云歌尽草纤纤。
空堂病怯阶前月,燕子嗔垂一桁帘。
前二句平叙郡楼欢宴,经意处在后二句。空阶明月,辜负良宵。用一“怯”字,已足状病中慵态;更言重帘不卷,写足深院无人之静境。而托诸燕子嗔垂,意尤深婉。
何处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
游人一听头堪白,苏武争禁十九年。
诗有咏正面难于出色,而侧击旁敲,更为得力者,此类诗是也。苏武绝域羁臣,备尝艰苦。作者既咏悲笳感人,复借笳声,以咏苏武,用“一听头白”四字,以见十九年中,历人所难堪之境。况悠长岁月,所闻者宁止胡笳!此二句,可谓力透纸背矣。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前三句景中有情,皆含凭吊苍凉之思。四句以花喻人,以落花喻坠楼人,伤春感昔,即物兴怀,是人是花,合成一派凄迷之境。
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宫阙古今情。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题虽送别,而全首诗意,全不在此。第二句,已有秦宫汉殿,兴亡今古之怀。四句更寄慨无穷。年光冉冉,难挥落日之戈;逝水滔滔,孰鼓回澜之力。何其意之超而音之悲耶?
官罢江南客恨遥,二年空被酒中消。
不知暗数春游处,偏忆扬州第几桥。
解组归来,历二年之久,借酒消愁。回首京华冠盖,文酒登临,何事不堪追忆,而偏忆扬州风月!李主簿绮障未销,宜其题为“戏赠”云。
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为客落人间。
秋来见月多归思,自起开笼放白鹇。
因思归而起放白鹇,推己及物,蔼然仁言。与“剔开红焰救飞蛾”同一慈惠之思,并见困守尘埃。正如东坡诗之“常恐樊笼中,摧我鸾鹤襟”也。
澧水桥西小径斜,日高犹未到君家。
村园门巷多相似,处处春风枳壳花。
咏乡村风物者,宜以闲淡之笔,写天然之景,山花野草,皆可入诗。王渔洋自赏其“开遍空山白芨花”句,颇似此作第四句之意。村居门户,大致相类,不似城居楼宇,斗丽争新。而春色无私,不以郊居简陋,而减其景物。诵“处处春风”句,为之意远。
津桥春水浸红霞,烟柳风丝拂岸斜。
翠辇不来金殿闭,宫莺衔出上阳花。
极写津桥烟景之丽,益见故宫荒寂之悲。宫花无主,付与流莺,句殊凄恻。崔鲁诗:门横金锁悄无人,落日西风渭水滨。刘禹锡诗: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隋苑唐宫,一例销沉腐草,良可悲矣。
莲花峰下锁雕梁,此去瑶池地正长。
好为麻姑到东海,劝栽黄竹莫栽桑。
唐人咏神仙诗,每含警讽。义山此诗亦然。以王母之神奇,何虑沧桑变易,诗乃言莫栽桑树,瞬成沧海,贻笑麻姑,不若歌成黄竹,万年之为乐未央,殆有讽意也。其“瑶池阿母”一首,意亦相似。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着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回。
名都已失,戎马生郊,而犹羽猎戎装,掷金瓯而不顾。后二句神采飞扬,千载下诵之,如闻香口宛然,词人妙笔也。俯仰黍离遗恨,南内方起桂宫,而北兵近逾瓜步;擒虎已临铁甲,而丽华犹唱琼枝,酣嬉亡国,宁独小怜一笑耶?又有咏齐宫云: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人去台空,风铃自语,不着议论,洵哀思之音也。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清空如话,一气循环,绝句中最为擅胜。诗本寄友,如闻娓娓清谈,深情弥见。此与“客舍并州已十霜”诗,皆首尾相应,同一机轴。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义山与令狐相知久,退闲以后,得来书而却寄以诗,不作乞怜语,亦不涉觖望语。鬓丝病榻,犹回首前尘,得诗人温柔悲悱之旨。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
前二句言求仙之虚妄,以一“竟”字唤醒之,而君王仍长日登台不悟。三四句以相如病渴、金盘承露两事,连缀用之,见汉武之见贤而不能举。此殆借酒以浇块垒,自嗟其身世也。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带得斜阳又带蝉。
此咏柳兼赋兴之体也。当其袅筵前之舞态,拂原上之游人,曾在春风得意而来。乃一入清秋,而枝抱残蝉,影低斜日,光景顿殊。作者其以柳自喻,发悲秋之叹耶?抑谓柳之无情,虽芳时已过,而带蝉映日,犹逞余姿,不知有江潭摇落之感耶?但觉诵之凄黯耳。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寒尽怕春宵句,殆有春色恼人眠不得之意。夫婿方金龟贵显,辨色趋朝,古乐府所谓“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正闺人满志之时,乃转怨金阙之晓钟,破锦帷之同梦。人生欲望,安有满足之期。以诗而论,绮思妙笔,固香屑集中佳选也。
新人桥上着春衫,旧主江边侧帽檐。
愿得化为红绶带,许教双凤一时衔。
化为绶带二句,从渊明闲情诗“愿在发而为泽,愿在履而为丝”等句点化而出。身化双带,分系新旧从事,颇见巧思。近人孙原湘诗:何缘身作王余片,分属江东大小乔。王余乃一鱼两身之鱼,较绶带尤为切合。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金陵虽踞江山之胜,而王业不偏安。六朝之爝火兴亡无论矣,即明祖开基,而燕师旋起。玉溪谓三百年间,降旗屡举,知虎踞龙盘,未可恃金汤之固。其后五代匆匆起灭,仅甲子一周。玉溪生有灵,当谓晓梦之言验矣。
通灵夜醮达清晨,承露盘晞甲帐春。
王母西归方朔去,更须重见李夫人。
此诗与集中《王母祠》《瑶池》二诗相似。西母遐升,东方玩世,即李夫人之帐中神采,亦望而莫接。玉化如烟,而汉武崇尚虚无,迄无觉悟。唐代尊奉老聃,宫廷每尊奉仙灵,相沿成习。玉溪借汉宫以托讽耳。
惊鱼泼剌燕翩翾,独自江东上钓船。
今日春光太飘荡,谢家轻絮沈郎钱。
江东为衣冠文物荟萃之区。英豪才俊,辉映简册者,固代有其人,而其中孤客羁栖,美人沦落者,不知凡几。诗中谢絮沈钱,殆为文士名媛,齐声一叹。不若扁舟江上,看燕飞鱼跃,翛然物外也。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唐人赋宫词者,鸦过昭阳,阶生春草,防琼轩之鹦语,盼月夜之羊车,各写其怨悱之怀。此诗独深进一层写法,谓不待花枝零落,预料凉风将起,堕粉飘红,弹指间事,犹妾貌未衰,而君恩已断。其语殊悲。推其第二句移宠之意,士大夫之患得患失,因之丧志辱身者多矣,岂独宫人之回皇却顾耶?
楼上黄昏望欲休,玉梯横绝月中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前二句楼上玉梯之意,与李白之“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梯空伫立,望断归飞翼”词意相似。乃述望远之愁怀。后二句,即借物写愁。丁香之结未舒,蕉叶之心不展,春风纵好,难破愁痕。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可谓善怨矣。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玉溪之绝句,或运典雅切,或构思深湛者为多,而全用辞采者少。此作三四句,纯以凄艳之词,寓伤离之意。行者则托诸鲤鱼,别泪则托诸芙蓉,寄情于景,且神韵悠然,集中稀见也。
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唐人有咏襄王诗云:楚峡云娇宋玉愁,月明溪静隐银钩。襄王定是思前梦,又抱霞衾上翠楼。与此诗第四句合观之,若仅言襄王之幻境流连,乐而忘返;然合此诗三四句观之,则人生万象当前,刹那间皆成泡影,有何乐之可恋,而世人不悟,不若迷离一枕,与世相遗。作者其有出世之想,借襄王为喻也。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偷药,本属寓言;更悬揣其有悔心,且万古悠悠,此心不变,更属幽玄之思。词人之戏笔耳。
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
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
第三四句之写景,皆从二句之“忆”字而来。香尽灯昏,松林雪满,在城居夜坐时,悬想山寺清寒之境。与韦应物诗“冻雪封松竹,悬灯独自宿”等句,意境极相似,皆遥写山僧静趣也。
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
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
此诗意有所讽,相如文君,乃假托之词,否则远道寄诗怀友,而泛论千载上临邛事,于义无取。诗人咏文君者,每有微辞,此则归咎金徽。意谓文君若无丝桐吟咏之才,则相如无缘接近,盖深惜为多才所误。犹之西第颂成,致损马融之望;美新论就,终嗟投阁之才。文人失足,岂独才媛。题标蜀客者,本属无是公,藉以寓讽耳。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玉溪绝句,属辞蕴藉,咏史诸作,则持正论,如《咏宫妓》及《涉洛川》《龙池》《北齐》与此诗皆是也。汉文贾生,可谓明良遇合,乃召对青蒲,不求谠论,而涉想虚无,则孱主庸臣,又何责耶?
天宝年中事玉皇,曾将新曲教宁王。
钿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
唐天宝间,君臣暇逸,歌舞升平。由极盛而逢骤变,由离乱而复收京。残余菊部,白头犹念先皇;老去词人,青琐重瞻禁苑。闻歌感旧,屡见于诗歌。如:白尽梨园弟子头,旧人唯有米嘉荣。一曲淋铃泪万行,村笛犹歌阿滥堆。皆有重闻天乐不胜情之感,与飞卿之金雁钿蝉,齐声一叹也。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通首纯写秋闺之景,不着迹象,而自有一种清怨。题为“瑶瑟怨”,以之谱入冰弦,如听阳关凄调也。首句“梦不成”三字,略露闺情。以下由云天而闻雁,而南及潇湘,渐推渐远,怀人者亦随之神往。四句仍归到秋闺。雁书莫寄,剩有亭亭孤月,留伴妆楼。不言愁而愁与秋宵俱永矣。飞卿以诗人而兼词手,此诗高浑秀丽,作词境论,亦五代冯韦之先河也。
一抛兰棹逐燕鸿,曾向江湖识谢公。
每到朱门还怅望,故山多在画屏中。
首句谓释褐趋朝。次句谓江湖旧谊。三四句谓回首乡山,聊藉画屏以涉想。虽荣列朱门,而已违初愿。夫弓旌应召,亦属恒情。世固有屡征不应,坚卧邱园者,但郑非其人。飞卿殆微讽之。
路旁佳树碧云愁,曾侍金舆幸驿楼。
草木荣枯似人事,绿阴寂寞汉陵秋。
树在辇道之旁,曾荷玄宗宸赏。一朝衰盛,固弹指间事。即树耐风霜,稍延岁月,但视汉陵松柏,至今菌蚀苔埋,同归灭没,况长安棋局,能不生悲!抚勤政楼前之柳,落连昌宫畔之桃,词客行吟,后先同慨也。
剑逐惊波玉委尘,谢安门下更何人。
西州城外花千树,尽是羊昙醉后春。
文士之驰骛名场者,结绿韬光,忽逢薛卞,感幸何如。方蛇珠之图报,俄马帐之惊寒,后堂重过,泪尽彭宣。此诗情词凄恻,洵谊重师门者。唐人诗:曾绝朱缨吐锦茵,欲披荒草访遗尘。秋风忽洒西园泪,满目山阳笛里人。亦有飞卿之感也。
昔年曾伴玉真游,每到仙宫即是秋。
曼倩不归花落尽,满丛烟露月当楼。
此作与所录前二首,皆追念往事。但题端正树,则眷怀故君;过袁宅,则不忘师谊。此诗丹房花落,黄鹤仙遥,不过感旧怀人之作。而词客多情,触绪萦怀,皆激楚之音也。
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
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独客长征,有清溪宛转,三日随行,慰情胜无,遂有浮屠三宿桑下之恋。于无情处生情,情所由来,殆本天赋。若万物皆漠漠视之,宇宙几无生趣矣。飞卿此诗,我之对物有情也。唐戎昱《移家别湖上亭》诗: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物之对我有情也。物犹如此,人能如太上忘情乎?
鄠杜郊居——温庭筠
槿篱芳草近樵家,陇麦青青一径斜。
寂寞游人寒食后,夜来风雨送梨花。
诗写郊居寂寞之境。寒食甫过,春光未老,而已绝游人,况零落梨花,又兼风雨。逐层写出,极表其郊野之萧寥也。
潮去潮来洲渚春,山花如绣草如茵。
严陵台下桐江水,解钓鲈鱼能几人!
桐江山水秀绝。子陵去后,千载来客,星楼上,更无配食之人,宜四句“有几人”之叹。而此隐者,得诗人为侣,当是俊流。惜失其姓名,不得与严郡三高合传,续招仙之谣也。
龙蟠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
一种青山秋草里,行人唯拜汉文陵。
始皇墓,自牧火宵焚,久已沙沉白骨。汉文陵去唐时未远,尚有夕阳下马之人。仁暴之悬殊若此!伊古以来,万乘尊荣,而一抔埋灭者,何止登封之七十二君耶?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唐人送别诗,每情文兼至,凄音动人。如“君向潇湘我向秦”“明朝相忆路漫漫”“西出阳关无故人”“不及汪伦送我情”及此诗皆是也。曲终人远,江上峰青,倘令柳枝娘凤鞋点拍,曼声歌之,当怨入落花深处矣。
卖药修琴归去迟,山风吹尽桂花枝。
世间甲子须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
处士解卖药修琴,当非俗客。而作者戏嘲之,谓莫看仙棋,恐烂柯重到,城郭人民,有鹤归之感。盖因其留连城市,秋老未归,故讽以诗也。
绿蔓秾阴紫袖低,客来留坐小堂西。
醉中掩瑟无人会,家近江南罨画溪。
此作句秀而音婉,其命意所在,可就第三句观之。当藤花盛放,紫云翠幄中,留宾欢醉,而忽悠然掩瑟,感会意之无人。盖忆罨画溪边往事,风景依稀,未得逢人而语,故罢弹惆怅耳。
宫乌栖处玉楼深,微月生檐夜夜心。
香辇不回花自落,春来空佩辟寒金。
作宫怨诗者,每言羊车不至,或抚纨扇以兴悲,或弹箜篌以寄怨。此作结句,亦借物书怀。深宵花落,甘耐春寒,安用明金之回暖。唐人诗中用“辟寒金”者,尚有“春瘦已宽连理带,夜长谁赠辟寒金”句,皆妍词凄韵也。
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
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
汾阳为唐室中兴元辅,乃正朔未更,而高勋名阀,已换槐荫斜日,一片凄迷,誓寒带砺,唐帝亦寡恩哉!张籍有汾阳旧宅改法雄寺诗,则舞榭歌台,更无遗迹矣。
茫茫霭霭失西东,柳浦桑村处处同。
戍鼓一声帆影尽,水禽飞起夕阳中。
凡江行入暮时,上下舟樯,次第卸帆收港。江空无人,烟水迷茫中,唯有水禽翔泊。此诗诚善写江天入暮,空阔萧寥之状。
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唐人绝句,有刻意经营者,有天然成章者。此诗水到渠成,二十八字一气写出。月明此夜,风景当年,后人之抚今追昔者,不能外此。在词家中,唯“月到旧时明处,与谁同倚阑干”句,与此诗意境相似。
朔风吹雪透刀瘢,饮马长城窟更寒。
夜半火来知有敌,一时齐保贺兰山。
作边塞诗者,或述征戍之苦,或表怀乡之思,此独言防秋之忠勇。前二句,极状边地严寒。后二句言,夜半忽堠烽传警,虏骑窥边。一时万甲齐趋,竞保西陲险隘。军令之整肃,将士之争先,皆于末句七字见之,觉虎虎有生气也。
有客新从绝塞回,自言曾上李陵台。
樽前话尽北风起,秋色萧条胡雁来。
此诗一气挥写,仅言边景,不言送别,唯略带远游及塞外早寒之意。沈归愚评唐人诗“有以气为主者,有以意为主者”,此作重在气格之高,不在修饰词句也。
洛桥晴影覆江船,羌笛秋声湿塞烟。
闲想习池公宴罢,水蒲风絮夕阳天。
折杨柳为送别之歌,当是朝官有公饯远行者,咏其事而未确指其人。水蒲风絮句,韵致殊胜,犹之江淹赋春草绿波,写景而离情自见。
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
唯有开元房太尉,始终怜得董庭兰。
牙琴罢鼓以来,知音难得。若房太尉以秉钧上相,怜古调琴师,世间能有几人。观其次句之意,赠琴客兼以自叹,寓斯人憔悴之感也。
花飞蝶骇不愁人,水殿云廊别置春。
晓日靓妆千骑女,白樱桃下紫纶巾。
唐室盛时,宫闱恣纵,每有戎妆宫眷,跃马天衢。诗言云廊水殿,尚未畅游观,而别翻新样,晓色初开,已见千骑秾妆,纶巾耀日。奇丽则有之,其如朝政何?诗咏邺宫,盖借以讽谏也。
陵阳佳地昔年游,谢朓青山李白楼。
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风影落春流。
宛陵为濒江胜地,诗吟澄练,楼倚谪仙,更得风影酒旗佳句。客过陵阳,益彰名迹,犹之桃花流水,遂传西塞之名,杨柳晓风,争唱井华之句也。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
月晓风清七字,得白莲之神韵。与昔人咏梅花“清极不知寒”、咏牡丹诗“香疑日炙消”,皆未尝切定此花,而他处移易不得。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洞庭波浪渺无津,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
在舟中见木兰花,而所乘者,即木兰之楫。身既成舟,与花何涉。释氏所谓以筏喻者,乘筏已登彼岸,焉用筏为。此诗咏木兰之意亦然,花与舟乃一而二者,可以悟身世矣。
郁林步障尽遮明,一炷浓香养病醒。
何事晚来还欲饮,隔墙闻卖蛤蜊声。
既已掩帷病酒,闻街头唤卖蛤蜊声,又动杯中之兴。一醉则万虑皆忘,昔人所谓那知许事,且食蛤蜊也。陆放翁止酒后,复有“杯汝前来”之句。黄山谷有“醉乡有路频到,此外不堪行”之词。诗人嗜酒,先后有同情也。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送别诗,唯西出阳关,久推绝唱。此诗情文并美,一片凄音,可称嗣响。凡长亭送客,已情所难堪,况楚泽扬,秦关策马,飘零书剑,各走天涯,与客中送客者,皆倍觉魂销黯黯也。
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
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
声音之道,最易感人。昔人诗,若“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横笛偏吹行路难,一时回首月中看”等句,孤客殊乡,每易生感。此诗亦然。听歌纵酒,本以排遣客愁。叮咛歌者,勿唱鹧鸪江南之曲,动我乡思,正见其乡心之深切也。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画实境易,画虚境难。昔人有咏行色诗云:赖是丹青无画处,画成应遣一生愁。与此诗后二句相似。行色固难着笔,伤心亦未易传神。金陵为帝王所都,佳丽所萃,追昔抚今,百端交集。伤心人别有怀抱,纵有丹青妙手,安能曲绘其心耶?此诗佳处在后二句,迥胜前二句也。
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
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三四句借落花以自喻。花落而无人顾惜,固属可悲,而尚随沟水,流向人间。若己则终老长门,出宫无日,并落花而不如矣。
其一
草遮回磴绝鸣銮,云树深深碧殿寒。
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阑干。
其二
门横金锁悄无人,落日秋声渭水滨。
黄叶下山人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
前录王建诗,纪华清宫之极盛,此录崔鲁诗,言华清宫之衰废。第一首言宫内。明月自来二句,玄宗归来感旧之意自寓其中,与“月明南内更无人”句,同一凄绝。第二首言宫外。四无人声,宫门深锁,回首天半笙歌,殊有鹤归之感。宋人《故宫》诗:漆车夜出宫门静,凉雨萧萧德寿宫。与此诗意境相似。失家亡国,可胜叹耶!
枝枝交影锁长门,嫩色曾沾雨露恩。
凤辇不来春欲尽,空留莺语到黄昏。
白乐天咏故宫杨柳诗:楼前一株柳,长庆二年人。赋体也。此托之折杨柳词,以感怀故主,兴体也。诗人之咏柳者,曰菀彼柳斯,曰杨柳依依,曰有菀者柳,曰东门之杨……藉曼绿柔条之态,各写其歌离感事之怀,而未有寓弓剑之悲者。此诗沾恩随凤辇之尘,吊影剩莺簧之语,词臣恋主,音哀以思。顾亭林咏灵和殿柳“泪洒西风”,同此感也。
松杉风外乱山青,曲几焚香对石屏。
却忆去年春雨后,燕泥时污太玄经。
前二句写景,已是一片静趣。后二句着想更高。当春物骀荡,群事嬉游,而独坐读太玄经,梁落燕泥,弥见幽寂。迨隔岁回思,若有余味,知其天怀之淡定也。
好倚青山与翠溪,刺桐毛竹待双栖。
花时迁客伤离别,莫向相思树上啼。
唐人诗“自起开笼放白鹇”,因思归而放鸟,推己及物也;“莫向春风唱鹧鸪”,因物感怀也。此则惠及羁禽,更嘱其勿伤迁客之心,推己及物,而兼及人,更为仁人之言矣。
梦断南窗啼晓乌,新霜昨夜下庭梧。
不知帘外如规月,还照边城到晓无?
深闺绝塞,天远书沉,所空际寄情者,唯万里外共对一轮明月,已属幽邈之思。作者更言,秋闺夜午,月渐西沉,不知塞外月斜,可还照征人铁甲?愈见思曲而苦矣。
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楼高槛别人家。
五更惆怅回孤枕,自取残灯照落花。
表圣为唐末完人。此诗殊有君国之感。首句言收京之无望。次句言河山之易主。三四句,明知颓运难回,犹冀一旅一成,倘能兴夏。不敢昌言,以残灯落花为喻,顾周原之禾黍,徘徊而不忍去也。
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
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
闻雨由闺思着笔,帐垂烛背,幽寂无声,唯闻玉钗敲枕。但写景物,而深宵听雨,伤春怀人之意,自在其中。句殊妍婉。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上首《闻雨》,尚有“伤春”二字着眼。此则由阑干绣帘,而至锦褥,迤逦写来,纯是景物;而景中有人,隐有小怜玉体,在凉凉罗帐掩映之中。丽不伤雅,《香奁集》中隽永也。
侧侧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中。
春日多雨。唐人诗如“春在蒙蒙细雨中”“多少楼台烟雨中”,昔人诗中屡见之。此则写庭院之景。楼阁宵寒,秋千罢戏,其中有剪灯听雨人在也。
鹅儿唼啑栀黄嘴,凤子轻盈腻粉腰。
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映碧芭蕉。
写深闺昼寝,而以妍丽之风景映之,静境中有华贵气。唐树义诗:行近小窗知睡稳,湘帘如水不闻声。虽极写静境,而含情在言外,与韩诗略同。
学梳蝉鬓试新裙,消息佳期在此春。
为爱好多心转惑,遍将宜称问傍人。
迨吉有期,新妆乍试,明知梳裹入时,而犹问傍人者,一生爱好,不厌详求。作者善状闺人情性也。至嫁后,则画眉深浅,问夫婿而不问傍人。同一爱好,更饶风趣矣。
御泉长绕凤皇楼,只是恩波别处流。
闲揲舞衣归未得,夜来砧杵六宫秋。
首二句借泉流取喻,言君恩已属他人。宫怨之本意也。三句言,舞衣虽好,只贮空箱。言一己之怨也。四句言,六宫砧杵,同听秋声,则粉黛三千,齐声一叹,承恩者有几人耶?
烟愁雨细云冥冥,杜兰香老三湘清。
故山望断不知处,隔花时一声。
歌谣与竹枝水调相类,重在音节入古,而用意则超于象外,斯为合作。此诗前二句写景,而已含愁思。三句表怀乡之意。四句言隔花,催换芳年,益复动人归思,悠然有弦外之音。
上一篇:七言摘句
下一篇:与元八卜邻——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