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剧曲鉴赏辞典·明代剧曲·明代杂剧·傅一臣《苏门啸·人鬼夫妻·幽媾》原文与翻译、赏析
(魂旦上) (以皂帕裹头略露半面垂手介)
【梁州新郎】生情已尽,冥缘未断,阻隔关山鱼雁。流光屡换,枉摧残艳质韶年。虽则是魄归尘土,灵在人间,借得香魂展。那些个幽明迥绝也便无缘,却不道杜女情钟在柳边。时已静,更初半,鸾胶弦续生前愿。绝胜花烛夜,卺卮前。(扣门介)(生醒)是那个?
【前腔】 落红飘砌,疏风拂槛,(旦又扣科) 听剥啄声催小院。(弹烛介)挑灯轻启,(开门介)呀,何来弱小婵娟。(旦进,去魂帕) (两施礼介)(生)且自恭身腼腆,罄折周旋,莫讶曾无面。向娘行悄问也把姓名传,怎得姮娥离广寒。(旦)蒹葭契,丝萝眷,即深闺少女非墙花伴。(生改容端拱介)原来就是小姨。(旦) 钗忽堕,璧须还。
【前腔换头】(旦)看三星炯炯霞天,更明月溶溶碧汉。崔家郎莫言苟合,只此星月,独非媒乎。借月媒星证,续了前缘。(生)多感小姨不弃,只是小生呵,茕茕寒士,不知令尊堂二位大人尊意何如。怎便敢青蝇点璧,误你终身,你令姐在泉下也索多含怨。岂姐姐弦断也应把妹儿填,非礼相搂不敢言。(旦)折桂手,偷花惯,假惺惺似你不通变。奴潜出,怎回还。(生)小生陪小娘子坐谈到鸡鸣时候,专听内边开门,即送小姐进去。
【前腔】(生弹烛添香) 向西窗烛剪香添,待小生去烹起茶来,煮新茗兰苏桂爨。待翻瑶漱碧,且须闲遣。(欲下) (旦拦介)崔家郎不索勉强支吾,你既不相如病渴,我也不是夜奔文君,你莫作寻常见。(生不安介)小姐如此言重,小生何以自安。情非木石也岂金坚,只是不敢忘了高堂恩二天。(旦)花月夜,清阴满,闲谈漏促春宵短。和你盟誓,结海山缘。
(生、旦同拜介)
【节节高】苍天须鉴怜,五百年,低低拜发深深愿。不藉红丝绾,玉杵联,只此金钗券,风波离合无抛闪,星媒月老尝监管。欲把生人续死缘,纵教濒死莫违生念。
(旦)奴家一时与郎君契合,业已身许。转恐家慈严未必允从,不无风波间阻。不如与你背却慈严,暂时逸去。稍待日后,再图归省。
【前腔】 要盟顷刻间,乍留连。(旦)爹娘,不是我忍得背了你去,怕差池顿起参商见。(生)你是娇香媛,玉蕊怜,琼珠眷,怎禁得星霜风露神惊颤,盘山涉水形劳倦。(旦)只恐恩情两地捐,顾不得梁空一旦做离巢燕。(生) 小姐,少停就要起程。时夜已阑,好睡了。(拊旦背唱下)
【尾】 千金一刻欢无算,怯书生如登月殿,枉了英皇惜少年。
《苏门啸》 由 《买笑局金》 《卖情扎囤》 《没头疑案》 《截舌公招》 《智赚还珠》《错调合璧》 《贤翁激婿》 《义妾存孤》 《人鬼夫妻》 《死生冤报》 《蟾蜍佳偶》 《钿盒奇姻》 十二种杂剧组成,基本取材于明凌濛初所编撰的白话小说集 《初刻拍案惊奇》和 《二刻拍案惊奇》。《人鬼夫妻》 系其中的第九种,本事出于 《剪灯新话·金凤钗记》,亦见于 《二刻拍案惊奇》卷二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全剧共分七折,讲述了一个奇特的姻缘故事。宦门小姐吴兴娘与崔玠自幼订有婚姻之约,后两家长久音信断绝,兴娘因思念崔玠而一病不起,临终前要求妹妹庆娘代替自己与崔玠完成婚约。两月后,崔玠来吴府就亲,得知兴娘死讯,悲不自胜。吴父领他哭拜了兴娘亡灵,又将之留在家中居住。一日夜间,兴娘幽魂冒庆娘之名来与崔玠相会,并坚持要同拜天地,立下山盟海誓; 又建议二人暂先私奔他处,日后再图归省,崔玠无奈,只得依计而行。一年后,崔玠与妻子回到岳家,才发现真正的庆娘一直卧病在床。兴娘幽魂附庆娘之体说明原委,要求父母为崔玠与庆娘合婚。崔、庆遵嘱完成花烛,又设道场追荐兴娘亡魂。兴娘现身道破前因,说自己系天庭侍香玉女,降凡是为与崔玠了清宿缘。现经超度,仍将回归仙班。言毕与家人依依惜别,飘然而去。这里所选的几支曲叙写了兴娘之魂乘夜往会崔玠并与之大胆结合的前后经过,塑造出一个真率执着、勇于追求美好爱情的叛逆女性形象。
【梁州新郎】 一曲真切细致地写出兴娘往会崔玠时的曲折心意。其中 “幽明迥绝” 意谓阴阳相隔; “杜女情钟在柳边” 是借《牡丹亭》 中杜丽娘为情而死又因情还魂的故事来形容兴娘心系崔玠的一腔爱意; “鸾胶弦续” 系以 《海内十洲记》所载的仙胶接续弓弩断弦一事代指男女分而复合; “卺卮” 为古代新婚夫妇合卺成婚时交相饮酒所使用的杯盏。兴娘因未婚夫崔玠久无音讯而感伤成疾,含恨夭逝,一灵不灭,心中仍对崔玠念念不忘,得知他来到自己家中,遂趁夜深人静之际前往相会,希望能再续前缘,以偿生前相思。这一曲充分展示出兴娘纯真热烈的个性特征,为她以下的戏剧行动奠定了心理基础。
重复使用 【梁州新郎】 曲牌的 【前腔】 描绘了兴娘冒妹妹庆娘之名与崔玠初度会面的情景。曲辞以 “落红飘砌,疏风拂槛” 两句暗点时地,为剧情的展开设置了一个清冷幽静的合理环境。兴娘轻叩门扉,惊动了屋中的崔玠。他拨亮灯盏,开门一看,来访的却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心中暗暗惊诧,一面不失礼貌地恭谨迎候,一面悄声动问客人的姓字与来访目的。兴娘告知崔玠,自己是与他有密切关联的深闺少女,并非野草闲花的娼妓者流。“蒹葭契,丝萝眷” 两句语带双关,既暗示出与崔玠有夫妻名分的兴娘自己的身份,又可理解为是与崔玠有婚约人家的女儿; “深闺少女”一语则不着痕迹地点出兴娘未嫁而亡的遭遇。崔玠不虞有他,以为来者即是兴娘之妹庆娘,当即改容行礼。兴娘为不暴露真实身份而使崔玠受惊,便将错就错,自承为庆娘,又趁势向崔玠索取他拾到的庆娘金钗,以坐实假冒的身份,祛除崔玠的疑惑。
接下来的 【前腔换头】 一曲中,兴娘大胆提出结合的要求,谨严守礼的崔玠坚执不允,两人言语往还,构成本折的主要戏剧冲突。兴娘“看三星炯炯霞天,更明月溶溶碧汉” 的告白在曲中包含三层意味,一是与上文的 “时已静,更初半” 相呼应,点明时间的推移; 二是表现月白风清的良宵氛围,为下文的盟誓合欢情节作好铺垫; 三是劝导崔玠莫负清夜,引出崔玠的辩解之辞。面对佳人 “借月媒星证,续了前缘” 的热切提议,崔玠以种种理由婉言推拒。其语中 “青蝇点璧” 意谓让苍蝇点污了无瑕白璧,喻指自己玷辱了对方玉洁冰清的节操; “非礼相楼” 的 “楼” 当系 “搂” 之误,语出 《孟子·告子下》 的“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意指不合礼法的男女私情。崔玠说在不知庆娘父母心意时,不敢随便玷污她的清白; 且与自己有婚姻之约的兴娘刚刚去世,这样对待她的妹妹,恐怕作姐姐的在黄泉之下也会心怀怨恨。崔玠的固执令兴娘大为失望,她责备对方说,读书人风流原是常事,谁像他这样假惺惺不懂得变通呢。“折桂” 是科举及第的比喻说法,故兴娘曲辞中的“折桂手” 为读书人的代称。这一曲以崔玠的谨小慎微映衬兴娘的真率大胆,将这个超越世俗规范的奇女子形象展现得分外动人。
兴娘遭拒并不气馁,继续努力,终于以自己的一片真情打消了崔玠的顾虑,两人对天盟誓,结为百年之好,剧情至此进入高潮。重复使用 【前腔换头】 的 【前腔】和 【节节高】 两曲即叙写了崔玠在兴娘的促动下与之订立海誓山盟的前后经过。【前腔】 中 “向西窗烛剪香添” 句系化用唐李商隐《夜雨寄北》 中 “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名句以描写崔玠意中与佳人清夜闲谈的景象; 崔玠剪烛焚香,准备煎水煮茶,与兴娘品茗清谈以待天亮。兴娘看穿了崔玠欲求避嫌的心理,出言阻止,说对方既不是患有消渴疾的汉代名士司马相如,自己也不是中夜随相如私奔的卓文君,因此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故示清白。“你既不相如病渴” 句明用司马相如消渴典故与烹茶一事相对应,暗中却寓示崔玠不似相如般风流好色之意。兴娘的责备令崔玠心下不安,他连忙表示这样做并非是自己心如铁石,只是怕辜负了兴娘父母对待自己的深恩厚谊。兴娘见机,立时提出与崔玠对天盟誓以结良缘的要求。崔玠为兴娘的一片真情所动,只得允从。【节节高】 一曲即记录了两人的誓词。其中 “五百年” 含有前生前世的意味;“红丝绾” 典出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所记郭元振在相府择妇时选中系红丝女子而得美妻事; “玉杵联” 事见唐裴铏《传奇·裴航》所记裴航以玉杵臼为聘礼与仙子云英结亲事; “金钗券” 的 “券” 意为契合。兴娘与崔玠双拜天地,请星月为媒,见证二人的结合。他们自承没有正规的婚聘仪式,仅以金钗为信物,结成姻眷,立誓今后 “风波离合无抛闪”,患难相随,至死不渝。
为怕崔玠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兴娘以父母反对二人情缘为借口,要崔玠同避往他处。商妥去路,二人携手同赴佳期。最后同于【节节高】 曲牌的【前腔】和【尾】两曲真切地表现了这一场景。语中 “要盟” 意谓强迫订盟; “乍” 有暂时之意。两人盟誓已毕,情意缱绻地商量着远行计划。兴娘以庆娘的口吻告白说,眼下不得已远走高飞,主要是怕父母反对自己与崔玠的姻事。崔玠眼见兴娘要以深闺弱质之躯远涉风霜,长途奔波,心中万分不忍。兴娘安慰他说,只要能维护两人的感情,就是抛家别舍也顾不得了。这一曲借兴娘设计偕崔玠远避的情节,表现出她作为女性特有的聪明细致一面,使这个形象显得更为完整。最后的 【尾】 曲以 “怯书生如登月殿” 句写出崔玠乍领风情时的惊喜之感,与他上文 “怎便敢青蝇点璧”、“非礼相搂不敢言”的矜持之态构成呼应和对比,而 “枉了英皇惜少年” 句则赞扬兴娘主动追求爱情行为的难能可贵,为全折作了一个恰当的总结。
上选数曲以文采见长而时露本色,流畅清新,自然圆融。曲作紧紧围绕兴娘示爱这一核心情节展开,逐层深入,从剧中人情感心理出发组织戏剧冲突,展示人物个性,使剧情抑扬起伏,充满内在张力,在某种程度上恰好印证了王骥德 《曲律》 中的一个观点: “作闺情曲,……持一 ‘情’ 字,摸索洗发,方挹之不尽,写之不穷,淋漓渺漫,自有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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