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剧曲鉴赏辞典·宋代剧曲·元代杂剧·宫大用《严子陵垂钓七里滩》原文与翻译、赏析
【越调·斗鹌鹑】 我把这簑笠做交游,蓑衣为伴侣。这簑笠避了些冷雾寒烟,蓑衣遮了些斜风细雨。看红鸳戏波面千层,喜白鹭顶风丝一缕。白日坐一襟芳草裀,晚来宿半间茅苫屋。想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紫花儿序】 您道我不达时务,我是个避世严陵,钓几尾漏网的游鱼。
怎禁四蹄玉兔,三足金乌。子细踌躇,观了些成败兴亡阅了些今古,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昨日个虎踞在咸阳,今日早鹿走姑苏。
【金蕉叶】 七里滩从来是祖居,十辈儿不知祸福,常绕定滩头景物。我若是不做官,一世儿平生愿足。
【调笑令】 巴到日暮,看天隅,见隐隐残霞三四缕。钓的这锦鳞来满向篮中贮,正是收纶罢钓渔父。那的是江上晚来堪画处,抖擞着绿蓑归去。
【鬼三台】休停住,疾回去,不去呵枉惹的我讹言讹语。回奏与您汉銮舆,休着俺闲人受苦。皂朝靴紧行拘我二足,纱幞头带着掐我额颅。我手执的是斑竹纶竿,谁秉得你花纹象笏?
【秃厮儿】 您那有荣辱襕袍靴笏,不如俺无拘束新酒活鱼,青山绿水开画图。玉带上挂金鱼,都是嚣虚。
【圣药王】 我在这水国居,乐有余。你问我弃高官不做待闲居?重呵止不过请些俸禄,轻呵但抹着灭了九族。不用一封天子召贤书,回去也不是护身符。
【麻郎儿】 我尽说与你肺腹,我共您銮舆,俺两个常绕着南阳酒垆,醉酩酊不能家去。
【幺篇】俺是酒徒,醉余,睡处,又无甚花毡绣褥。我布袍袖将他盖覆,常与我席头儿多处。
【络丝娘】倒两个醉偃仰同眠抵足,我怎去他手里三叩头扬尘拜舞?我说来的言词你寄将去,休忘了我一句。
【尾声】说与你刘文叔,有分付处别处分付。我不做官呵,有什么没发付您那襕袍靴笏?我则知十年前共饮的旧知交,谁认的什么中兴汉光武!
《七里滩》 第二折的戏剧故事已相距前一场十年之久,刘秀此时,与众将士浴血奋战,历经艰难,已展鸿鹄大志,旗开得胜,光复汉室,成为东汉的开国皇帝。光武帝念知友在患难时相助,为表诚意特遣使者前去富春山七里滩寻觅严光。据皇甫谧《高士传·严光》 云,遣者四处查访,只见 “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光也,乃遣安车玄纁聘之,三反而后至。” 待将他接迎入都城宫内,光武帝几番劝严光入朝作官,然他不为所动,只是 “相对累日,因共偃卧,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他们在十年阔别后相处的有限日子里,以朋友与隐士、皇帝的双重身份促膝交谈,坦露心迹,其情其景感人至深,通过严光主唱的自 【越调·斗鹌鹑】 至 【尾声】 整套共十支曲子的内容,我们可以多侧面全方位地窥视严光丰富深邃的精神世界。
从富春山七里滩入京会友的严光,虽然身居雕梁画栋之楼台亭榭,耳闻仙乐美曲, 可是仍眷恋不忘富春江畔朝夕相伴的 “簑笠” 与 “蓑衣”, 他所吟唱的极为工整, 韵味无穷的 “簑笠避了些冷雾寒烟, 蓑衣遮了些斜风细雨” 的辞令, 为作者化用张志和《渔歌子》: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之词语,另外所形成的诗情画意之韵味与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有异曲同工之妙。试想于水天一色、万籁俱寂的世外桃源处,“白日坐一襟芳草裀,晚来宿半间茅苫屋。” 有人借黄昏时分 “隐隐残霞”,信然 “钓几尾漏网的游鱼”。终生甘愿做一位 “抖擞着绿蓑” 之 “收纶罢钓渔父”,这该是多么淡泊幽雅,宁静,令人惬意的美好情景。
但是从本质上看严光毕竟是饱经沧桑,心有城府的礼义之士。他通古贯今,世故练达,“观了些成败兴亡阅了些今古,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视人生命运仿佛天宇朝暮沉浮的“玉兔”、“金乌” 与明灭闪现的星斗一样,“昨日个虎踞在咸阳”,其国运兴旺而飞黄腾达; “今日早鹿走姑苏”,瞬间国家覆灭而人去物空。人生中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均为过眼烟云,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所谓 “昨日坐上客,今日阶下囚”,在历史为寻常事。故此他执意要 “一世儿平生愿足” 而 “不做官”,悠哉游哉,深居在七里滩,“常绕定滩头景物”,做一个清清静静的“避世严陵”。
从表面上审视,严光在竭力退避三舍逃离现实,好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与世无争的闲散隐士,实际上富春江之中,他的渔竿之下也同样有 “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的动人场景,作者让他在心中吟诵着苏轼的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为的是寄希望于好友刘秀身上,夺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切不可辜负了当时的誓言,要守“江山如画” 千百代,让老百姓永过富足安康的好日子。
他告诫刘秀做了皇帝不要居功自傲,莫让汉銮舆之“皂朝靴”、“纱幞头”、“花纹象笏”、“挂金鱼” 之玉带这些“嚣虚” 之物蒙住双眼,捆住手脚。“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莫要在花天酒地、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当中丧失理智,沉溺坠落,以至坐失大好江山,再使国家陷入兵燹战乱,人民再受生灵涂炭之熬煎,严光貌似做“醉酩酊” 之 “酒徒”,混说些 “讹言讹语”,实际他在反复劝谏光武帝廉政治国,不要让历史悲剧重演。
自 【幺篇】 至【尾声】,严光与刘秀又返朴归真,恢复到亲近的朋友关系之中,他的“我则知十年前共饮的旧知交,谁认的什么中兴汉光武!” 一席话将人间常态常情描绘得惟妙惟肖,人在本质上并无贵贱之分,无须 “花毡绣褥” 与 “襕袍靴笏” 来矫饰打扮,回想当初,四野云游,合衣而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之自然状态何等自由而潇洒。尤其是两人酒足饭饱,放浪形骸,“倒两个醉偃仰同眠抵足” 之亲情兄弟关系,实在强似进官场“三叩头”,装模作样“扬尘拜舞”。与其君臣之间扭捏作态,不如回到相互理解与信任的天地中,撕去虚伪的面纱,省去不必要的繁文缛节,继续以过去的“刘文叔” 相称,“有分付处别处分付”。这是主人公与作者的意愿,也同样会是读者的希冀与情愫。
宫天挺的《七里滩》杂剧虽然剧情简单,缺少科介道白,基本上是一个唱工戏,然文字工整、音韵十足,在派字遣句与作词度曲方面颇见功力,王国维曾于《叙录》云:“此剧文字,雄劲遒丽,有健鹘摩空之致。”此言极是,作者仅借两人之口即将汉室兴衰沉浮,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寻常小事都事无巨细娓娓道来,真可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此乃天下大手笔大制作大文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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