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剧曲鉴赏辞典·明代剧曲·明代传奇·汤显祖《牡丹亭·寻梦》原文与翻译、赏析
要再见那书生呵,
【月上海棠】怎赚骗?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
再消停一番。(望介) 呀,无人之处,忽然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
【二犯么令】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着苦仁儿撒圆。爱煞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杜丽娘在花园面对天然,无人共赏,遂生 “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以致青春虚度之叹。春意消沉,昏昏入梦,却见一儒雅书生走来,二人乃于牡丹亭畔、芍药栏后完成一段阳台幽会。丽娘心旌荡漾,得到了极大满足。是母亲叫醒了她的春梦,责之以不做针指、不观书史、一味昼寝。虽领母亲严命,但自此怅然如有所失,行坐不宁,茶饭无思,害起了相思病,甚至决意再去花园去追寻旧梦痕迹。如果说《惊梦》 一出表现的是丽娘背着父母投入大自然怀抱,从而获得了青春的觉醒,那末,《寻梦》 一出则是在受到家长严饬之后,仍初衷不改,挣脱羁绊,着意再次光顾以追求自己的理想,这分明已是自觉的叛逆行为了。
在花园寻梦过程中,她历数与书生相遇的经过,一草一木皆有情; 细品他们幽会的情景,一举一动堪回味,真个幽香满怀,不可名状。只是,一回到现实中来,梦中的景色都变了,“牡丹亭,芍药栏,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不禁陷入失魂落魂的悲哀之中。于是她执着地准备消停一会,再去探寻。但是,要想再见那书生一面,又 “怎赚骗”?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在依稀恍惚之中旧景重现,那可意的人儿来之时是那样不知不觉,走之时又是那样恋恋不舍。事情过去并不久远,幽会就像刚刚发生,怎能企望在这花红柳绿之中美景重现呢? 正所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分明的一座阳台,霎时化作乌有,其惆怅与失落,夫复何言。
但她仍执着地准备消停一会,再去探寻。这时,一株结满果实的大梅树突现于眼前,透过梅子散发的阵阵清香,她看到了它那硕大无比的树冠。在这树冠的卵翼下,那磊磊可爱的梅子,尽现出勃勃生机。这里,“苦仁” 与 “苦人” 谐音,音同而意不同。苦仁虽苦,但在梅树下,结子撒圆,还是那样的圆满; 而我杜丽娘作为苦人儿,又多么希望像梅子一样,在梅树的庇护下重拾旧梦,也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啊! 在梦和梅树之间作者巧用了一个典故,相传隋代开皇年间,赵师雄迁官至罗浮,路经一酒肆,有美人出迎,淡妆素服,香气袭人,与之共饮至醉,醒而视之,竟在梅树下,于是梅树或梅花遂有了 “罗浮梦” 的代称。杜丽娘在梅树荫下期许旧梦重温也就顺理成章了。所谓 “梅树依依可人”,是说梅树下可以实现梦想,可以得到归宿,因而情愿以之为伴,“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父母的禁锢,只有一死才能摆脱; 梦中的理想,只有一死才能实现。这才是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为了爱情,又何惧一死。在梅树下生发的缠绵情意,使她大胆地讴歌: “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一曲 【江儿水】 道出杜丽娘的生死观,生也自由,死也自由,不论生死,尽有自然由人爱恋,尽有意中人同生共死,即或有辛酸、有痛苦也无怨无悔!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于有生之年,这位青春女子已经决心长眠于梅树之下,其痴情的确已到刚烈的地步,犹如英勇的战士坚守着自己爱情自由的防线。
大凡戏剧冲突均在人物之间展开,《牡丹亭》 也不例外。但是通过人物冲突的表面更在生死之间展开,而生与死的冲突又始终围绕一个 “情” 字进行。诚如作者在《还魂记题词》 中申明的那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其中所言之生与死,当然不是生死之间的无常变幻,起决定作用的全在乎情,无情的生不如死,相反,有情之死却可以实现永生。因此剧中所渲染的情才具有历久不衰而又震撼人心之伟力。《蛾术堂闲笔》 就记下了这样一桩传奇故事: “杭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艺称,于《还魂记》 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郁郁成疾。每作杜丽娘 《寻梦》、《闹殇》 诸剧,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依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 情之所至,一至于斯! 小玲之于丽娘,虽有同痛相怜,感同身受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艺术形象的感召力量。丽娘身上那一往情深、敢于突破生死界限的叛逆精神,对于封建礼法制约下的女子所引起的共鸣作用,是不容低估的。当然,在现实世界,为情而死,代不乏人; 然而坚信情可使死而复生,进而赴死者,却罕有所闻。所以作者才认为 “如丽娘者,乃可谓有情人耳”。作者在这里既不是宣扬迷信,也不是鼓吹殉情,而是因为世上大有绝情者在,才执此论而痛下针砭。程朱理学,滥觞于两宋,至明代则已成为统治思想体系之正宗。“存天理,灭人欲”,此论一出,将 “天理” 和 “人欲” 完全对立起来,不知扼杀多少人间之真情。“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将汤显祖这句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 你们认为的理之所必无之情,正是我认为的情之所必有之理。针锋相对,毫不妥协,专意和 “存天理,灭人欲” 的道学先生唱的反调。从这一角度再看杜丽娘 “生生死死随人愿” 的坚定信念,愈显其形象的逼人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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