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剧曲鉴赏辞典·宋代剧曲·元代杂剧·关汉卿《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原文与翻译、赏析
【仙吕·点绛唇】讲论诗词,笑谈街市;学难似、风里扬丝,一世常如此。
【混江龙】我逐日家把您相试,乞求的教您做人时,但能够“终朝为父”,也想着 “一日为师”。但有个敢接我这上厅行首案,情愿分付与你这搬演戏台儿; 则为四般儿误了前程事,都只为 “聪明智慧”,因此上辛苦无辞。
(众旦云) 姐姐,你看笼儿中鹦哥念诗哩! (旦云) 这便是你我的比喻。(唱)
【油葫芦】你道是金笼内鹦哥能念诗,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原来越聪明越不得出笼时! 能吹弹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惯歌讴好比人每日常差使。(云) 我不怨别人; (众旦云) 姐姐,你怨谁? (旦云) 咱会弹唱的,日日官身;不会弹唱的,到得些自在! (唱) 我怨那礼案里几个令史,他每都是我掌命司;先将那等不会弹不会唱的除了名字,早知道则做个哑猱儿。
【天下乐】俺可也图什么香名贯人耳,想当也波时,不三思;越聪明不能够无外事。卖弄的有伎俩,卖弄的有艳姿,则落的临老来呼“弟子”!
读元人杂剧,常会遇到被戏剧化了的历史人物,如明察秋毫的包拯,如英武义烈的关羽,如重义的刘玄德和多情的唐明皇……惟此剧中这位钱可 “钱大尹” 却难觅其踪迹,《宋史》中有一位出身钱塘吴越王世族的钱明逸,他与从子钱藻、族人钱勰都曾做过开封知府,尤以勰有刚断明察之誉,不知哪一 “钱” 是关汉卿创作时的“生活原型”。
关汉卿对这位 “钱大尹” 显然颇有好感,此剧外还写过一本 《钱大尹智勘绯衣梦》,是一个公案戏。两剧中的钱大尹形象一致: 气质高华,意态严正,有一部大胡子,人皆呼为“波厮 (斯) 钱大尹”。他名可,字可道,似乎为作者有意为之,欲与柳永《定风波》 词中文句相吻合。至于他与柳永的交情,那就更无从印证了。不独如此,柳永的风流簿册中也未见谢天香的名字。倒是明人记述中间或提及,说的是她与另一位文士的逸事。关汉卿杂缀史事与传闻,抟作了这一个爱情故事,也正是元曲家科范。
该剧主人公谢天香为开封名妓中的领衔人物,即所谓 “上厅行首”。此四字常出现于元杂剧及后世剧作中,映照的是灿烂笑靥与袅娜身姿,是歌喉与才艺,内蕴的则是情感血泪。剧中写谢天香登场,不是与柳永依偎于后庭月下,而是参见新官,是所谓 “参官乐人”。这种公事承应当不知有多少次了,然内心中的感伤自怜并未减褪: “讲论诗词,笑谈街市”,何其清雅潇洒! 然紧接一句 “风里扬丝”,活画出欢场生涯的飘忽无根,写尽歌妓命运的深层悲哀。“一世常如此”,指的是其诗酒弹笑生活,更是其随波浮沉、因风游漾的生命运程。
这样的生活与生存是有着巨大反差的,也是不少人无奈与不甘的。关汉卿笔下在于写了这些玲珑剔透、不甘沉沦的女性,写了她们挣脱樊篱的血泪一搏,也写了她们困处牢笼的内心煎熬。“你道是金笼内鹦哥能念诗,原来越聪明越不得出笼时。” 以鹦鹉自喻,以金笼中鸟儿学舌自喻,表达了谢天香的清醒认识: 锦衣玉食本不足自矜,也难以久恃,一切都是有代价的。“能吹弹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惯歌讴好比人每日常差使。” 上厅行首有几个不是冰雪聪明的? 能弹善讴,更兼花容月貌,然则又怎么样呢?交换来的是 “看伺” 与“差使”,是 “日日官身”。谢天香知道自家的斤两,“那礼案里几个令史……都是我掌命司”。试想象当年舞台上气质高华的正旦,哀怨地指着花面张千李万之辈,唱出这样一句戏文,该怎样震撼观者!
聪明,是人所钦羡向往的。然谢天香在感慨命运不公的同时,似乎将一腔失意都归结为 “聪明” 之误。四曲联缀而下,都写到了 “聪明” 与不幸的关系:
“都只为聪明智慧,因此上辛苦无辞。”
“越聪明越不得出笼时。”
“越聪明不能够无外事。”
这真是一种至复杂至酸楚之情的流露。在正邪颠倒的社会中,有这种感慨的人所在多多。“越痴呆越有痴呆福,越糊涂越有糊涂富,越聪明越被聪明误。” 元杂剧与明清戏文中不止一次拈用这则俗谚,是嘲世,是自嘲,其不也更是一种不平之鸣吗?
然则聪明总是要高于愚昧。熙攘于妓馆歌楼的俗脂庸粉何朝无之? 真正聪明且有理念的高标特出者,却无时不在设想逃出樊笼,“便有个敢接我这上厅行首案,情愿分付与你这搬演戏台儿。” 这是谢天香的心声,是她对真诚爱情和正常生活的渴望,其中也不免有一丝疑惧,一丝焦灼。
谢天香与柳永缠绵已久,就要别离了。“一曲翻成和泪篇,最苦偏高离恨天。”她还要去承应新官,她对爱情、对柳永有十分的把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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