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孙钟龄·东郭记(第二十二出·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孙钟龄·东郭记(第二十二出·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

齐人和王驩、淳于髡三人都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迫于生计，便商议分头外出谋取富贵。王驩以偷盗家禽，换取金钱。不久又贿通田戴大夫，得到了大夫的职位。淳于髡运用逢迎谄媚、滑稽嘲讽的手段获得了君王的宠爱和信任。齐人，则凭着才貌和手段，把两姊妹娶做妻妾。齐人迫于生计，以乞讨度日。后由淳于髡保荐，得了官职。在领兵伐燕中，齐人大胜敌军，奏凯回朝。君王大喜，加封他为亚卿上大夫，显赫一时。



(田、仆上) 早到俺坟边也。(王、仆上) 早到俺坟边也。(王见田介) 老恩师拜揖。(田) 贤契，敢亦来祭祖么? (王) 然也。闻老师令弟亦已归府，怎不同来? (田) 他矫孑太过，不屑同来。(王) 原来如此。俺每就此祭祖，既灌之后，共享祭馀。家僮，可把礼物摆下。(众动乐器祭祖介) (生上) 早出了东郭，到此墦间也。我想遍国之人，俱势利小人耳，焉能物色我于尘埃之内乎? 呀，那两个贵官却已祭祖也。(众祭毕介) (王) 老师，我每可就此共享馂馀，猜拳行令。(王、田饮酒介，生近前介) 呀，那胡子好似王子敖，他怎么就得到此? 况既是子敖，怎生不认得我? 可是状貌偶同，不足介意。一路远来饥饿，不免向前求些祭馀者。(向王、田介).老大人，可把俺些酒肉充饥者。(仆骂介)哫，化子，我每还未受用，你便来讨吃哩!(生)呀!这些家僮太是欺人也呵! (唱)

【北新水令】风尘寥落自兴嗟，叹齐人伤哉贫也，骨缘金气老，恨向楚天赊，对景凄绝，倍教人壮心烈。

(旦上唱)

【南步娇】看秋容一片荒郊写，尽处霜红叶。愁来不可遮，满眼苍山，妆点出儿郎劣。羞他廉耻没些些，对野花黄蝶增悲咽。

你看他立于祭者之旁，多是乞其余矣。俺且远远的睃着他。(生) 老大人，我肚儿饿得紧了，快赐与酒肉者! (唱)

【北折桂令】 您可也是三齐两位英杰，须念俺不速而来，兴致豪侠。虽然你受用华奢，有的是流苏锦帐，油壁香车，须索把孤寒提挈，方显得富贵超逸。不是俺饶舌，不是俺言邪，只足下可早些儿成业，与不佞也不甚差迭。

(田) 这花子却是个疯的，不要多说，俺赏你酒肉去。(仆与介) 两三块鹅肉赏了你去! (生接食介) 酒也赐两钟么。(田)再把酒与他些。(仆与生饮介) (旦) 亏他一口儿吃得下也。(唱)

【南江儿水】 龌龊龊亏他咽，腌臜臜怎下舌! 这般口嘴真不洁，这般态度真无藉! 也教人儿替你为妻妾。想着俺伊前风月，好是羞渐，只为个乞人周折。

(生) 再求这一位大人赐些。(王) 你也够了。(生)当得甚的。你这大人模样，我有些认得你。(王) 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俺富贵的人，便亲知故旧，哪一个看他在眼晴哩? (生笑介) 俺又有甚么人在眼中乎! 肚儿尽是未饱，索与俺酒肉者。(王) 家僮，省得他缠俺，也与他些去。(仆与介) 造化你，又是半碗鸡骨头，一瓶老酒。(生接饮食介) (唱)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 领了那老大人鹅半截，又待领这老先生鸡一碟。不是俺做男儿图口舌，可道你做尊官有交接。想着俺好宾朋素侠邪，指望你贤主人休抛撇;为甚么把诸兄酒肉赊，可道俺享子孙的春秋节。权把俺做了您祖与爹，权把伊做了俺枝和叶。瓜瓞，您为俺享祀儿能丰洁; 非别，这是咱血食儿不应绝!

(众仆推介) 花子醉了，胡说乱道怎的? (旦顿足介) 你看他凭人推拽，好是没气魄也。(唱)

【南侥侥犯】看他个扯去推来身半斜，要人怜无多说。陪着脸装聋作呆，那心情太劣。只贪这口酸脓血，凭他扯得皮肤裂，好教我恨着他还为担疼热。

(生) 那盘中还有许多剩下，一发把了俺罢。(田、玉) 真真可厌! 推他开去! (仆推介。生怒介) (唱)

【北收江南】呀，眼前尚未辨龙蛇，休把我便摧折! 一会价人儿做两截，前番恭敬总虚竭。恁悠悠可嗟，恁悠悠可嗟，您可也“为德不卒未豪奢”!

(仆推生倒介) (旦) 苦! 直推倒也。这贱骨头呵! (唱)

【南园林好】 在家中将他爱也，又何曾轻汤半些! 似这样的一交横跌，敢捏得手儿瘸! 敢撞得脚儿折!

(生持棒舞介) (仆) 还不去! (生) 这青山绿水都是你家的么?(唱)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 这的是古今来相共者，这的是古今来相共者，须不是您两家的私产业! 觑了这古冢累累白日斜，那些个久骄奢! 可是没方法把春赊，看萧萧白杨丹叶，狡狐兔穿透了荒穴，莽牛羊踹蹋了残碣。你呵! 夸甚的豪杰大侠，到斯时存耶否耶?呀! 笑杀了齐景公牛山呜咽。

(舞棒下) (田、王) 这分明是个疯子，倒被他搅这一场。家僮每快些收拾回去! (众应介，王、田上车行介) (唱)

【北清江引】 暮光又早生新月，野旷西风冽。狂夫直恁邪，心丧应难说，俺且归卧红妆谈笑也! (共下)

(旦) 人之无良，我以为夫。他已是烂醉去了，这两个官儿也去了。俺索从旧路早赴家中，说与妹妹知道。(唱)

【尾声】 他在家可是心儿热，指望他做嘉宾欢悦，又谁知底样儿郎难诉说!



“卒之”句：《孟子·离娄》“齐人有一妻一妾”章中的一句。卒之东郭;城外东郊。墦 (fan凡)间： 坟地之间。贤契： 犹贤弟，感情契合的意思。矫孑 (jie结)： 古怪、倔强; 孤高倨傲。灌： 用酒浇地，古代祭祀的一种仪式。祭馀; 祭奠后的酒食。睃 (jun俊)： 瞧。流苏锦帐： 用五彩丝线结成穗子的锦绣帐子。流苏，穗子。油壁香车： 四壁用香油涂饰的车子，形容装饰华贵。不佞： 对自身的卑称。差迭： 差错，差别。无藉： 厚颜无耻。瓜瓞 (die喋)： 大瓜叫瓜，小瓜叫瓞，比喻子孙众多，蕃衍繁兴。血食： 祭祖先的牺牲。汤： 即荡，意为触犯，碰一碰。“齐景”句： 齐景公游览牛山 (今山东临淄县东南) 为壮丽河山而动情，不住涕泪横流，并叹息道：愿古而无死者，贤者常在位。晏子从旁取笑，说： 如果贤者常在，则公安得此位而立焉? “人之无良”二句：借用 《诗经·鄘风·鹑之奔奔》篇“人之无良，我以为君”的句子。



《东郭记》共四十四出，主要根据《孟子·离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敷衍而成，是晚明一部著名的讽刺喜剧。全剧以齐人为主线，穿插王驩、淳于髡、田戴、陈贾、景丑和陈仲子等各类不同性格特征的人物，组成了一幅明代中叶以后官场的“百丑图”，并用借古喻今的手法，对当时“贿赂公行，廉耻丧尽”的社会现实，尤其是对封建统治阶级的腐败进行了尖锐的揭露和抨击，寄寓了作者对当时社会的强烈愤懑。

《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写的是齐人乞食一节，作者运用冷嘲热讽的笔调，描绘了几个人物的逼真面貌，读来发人深省。

齐人是全剧的中心人物。在这出戏里，作者通过漫画式的描绘，为我们勾画出一个追慕富贵利达、奉承谄媚而又贪得无厌，寡廉鲜耻的丑恶形象。而就是这样一类人物后来竟成为齐国出将入相的上卿，这真是对那个腐朽社会的辛辣讽刺。

王驩是另外一种虚伪的政客。他原本与齐人等一样，只是巴结奉承田戴而做了官。“一阔脸就变”，齐人在东郊坟地向他和田戴行乞时，露出一副贵官达人的派头，理都不理。当齐人说认识他时，他感到有失身份，立即回答说：“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俺富贵的人，便亲知故旧，哪一个看他在眼睛哩!”活现出封建社会里势利小人那种得意忘形的嘴脸。由于怕各人纠缠，他还是让仆人给了齐人“半碗鸡骨头，一瓶老酒”。哪知齐人不识好歹，仍在那里胡说蛮缠，王驩这时便露出凶相，发起火来：“真真可厌，推他开去!”写王驩的笔墨虽不多，却能画龙点睛，将其本质特征刻画得入木三分!

作者还在剧中用极简练的几句话或若干动作，就将那些看主人脸色行事、为虎作伥、仗势欺人的隶仆的奴才面目呈现在读者面前。

而出现在读者面前的齐人妻子，则是一个天真的，受了欺骗而又不觉悟的封建社会妇女的形象。她自从同妹妹路遇齐人并做了齐人的妻、妾后，就没过过好日子，但她们没有怨言。在这出戏里，作者用极其简练的语言，将妻子观察齐人行乞的心理过程，描绘得鲜明细腻而生动： 开始发现丈夫站在一些“贵官”身边，好象在行乞，又不敢相信，很天真，想看个究竟。当看见丈夫向人乞讨时的那副下贱相，她感到惊诧、痛心和羞愧：“龌龊龊亏他咽，腌臜臜怎下舌! 这般口嘴真不洁，这般态度真无藉，也教人儿替你为妻妾，想着俺伊前风月，好是羞惭”。随着仆人的喝骂，推拽，她又为丈夫担心，懊恼，恨其没有骨气：“看他凭人推拽，好是没气魄也!”“好教我恨着他还为担疼热。”最后看到丈夫被仆人推打而倒地，又由憎恨转而怜惜、疼爱和忧愁：“似这样的一交横跌，敢捏得手儿瘸，敢撞得脚儿折!”尽管很恨丈夫不争气，回到家后“相泣于中庭”。显然，作者对这位妻子是嘲笑多于同情的。

这出戏的曲文和语言的处理上，也颇具匠心。就整体说，采用的是南北合套曲的形式，避免了单一的南曲或单一的北曲的某些弱点，将二者有机结合，别具一格。就本出戏而言，不仅曲牌的运用和曲文内容的安排能根据剧中人物性格和当时的心理特征而定，就是剧中的对白亦能充分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和个性特点，这对升华剧本的主题思想和刻画人物性格及形象，都起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