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杨文奎·儿女团圆(第一折)
韩弘远早亡,留下一妻二子,赖其弟韩弘道扶养。弘道挣下一份大家业,膝下无子。寡嫂趁机买通本村社长,以分家的名义将家私几乎全部占有。此时,弘道之妾李春梅已有身孕,寡嫂挑唆弘道妻,逼弘道休弃了春梅。春梅在外产下一子,无法养活,适逢王兽医路经其地,因其姊近生一女,正自烦恼,遂趁姐夫俞循礼尚不知情,将春梅之子秘送姐姐,而把外甥女领回养为己女。十三年后,王兽医因向姐夫借牛不成,且被骂为“绝户”,心中生气,而韩弘道对他有恩,于是向韩说破真情。韩、俞两家各自认亲归宗,由王兽师做媒联姻,实现了团圆。
(搽旦同福童、安童上) (搽旦云)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虽然和俺两个孩儿,分另了家私,想俺那叔叔有个小浑家,唤李春梅,她如今腹怀有孕,若得个女呵罢了,若得个小厮儿,家私过活都是她的,我这两个孩儿,可不干生受了一世,只得了这一分家计。今日腊月十五日,是婶子生日,我如今请将婶子过来吃几杯酒; 我将三两句话搬调他,把李春梅或是赶了,或是休了,家缘过活,都是我两个孩儿的,便是我生平愿足。(福童云) 母亲说的是。(搽旦云) 孩儿,隔壁请将你婶子来者。(福童云) 理会的。婶子在家么? (二旦上,云) 是谁唤我? 开门看来。孩儿也,有什么勾当? (福童云) 俺母亲有请。(二旦云)韩二也,隔壁伯娘请我哩! 你看家,我便来也。(二旦做到科)(福童报云) 母亲,婶子来了也。(搽旦云) 道有请。(福童云)婶子请进。(二旦见科,云) 伯娘唤我做甚么? (搽旦云) 今日是你贵降之日,故请你来吃杯寿酒。(二旦云) 做甚么要害伯娘! (搽旦递酒科,云) 孩儿将酒来,婶子满饮一杯! (二旦云) 伯娘,你也饮一杯! 酒勾了也。(搽旦做搬调科,云) 婶子,我有句话敢与你说么? (二旦云) 伯娘,什么话? 你说波。(搽旦云) 我叔叔恰不娶了春梅? 如今腹怀有孕,叔叔说道,若是得个女儿且罢; 若得个小厮儿呵,我把二嫂着他灶窝里烧火打水运浆,着他和那母狗两个睡。我听得这句说话,一向有些不忿。我若不和你说呵,你怎么受得这亏? 我和你妯娌之情,故和你说知。你要自做个主意。(二旦云) 伯娘,酒勾了也,待改日我还席罢。我回家去也。(做别科,云) 我出的这门来……恰才听了伯娘所说,气的我一点酒也无了! 我如今到家中,没这般事,万事罢论,若有这等勾当,韩二也,我不道的和你两个干罢了哩! (下) (搽旦云) 婶子去了也。孩儿你放心,好歹赶了春梅,这家私都是您的。无甚事,后堂中饮酒去来。(同下) (正末同搽旦春梅上) (正末云) 今日腊月十五日,是我那二嫂贱降之日,隔壁两个侄儿和嫂嫂请将过去了,必是庆寿的酒。李氏,比及二嫂来呵,先和你吃几杯酒咱。时遇冬天,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又刮起这般大风,便好道风雪是酒家天也呵! (唱)
【仙吕点绛唇】 凛列风吹,雪花飘坠,弥天地,不辨高低,似一片琼瑶砌。
【混江龙】 莫不是春光明媚,既不沙可怎生有梨花乱落,在这满空飞?这雪呵,供陶学士的茶灶,妆党太尉的筵席; 这雪呵,探梅客难寻三径去,便有那钓鱼翁也索披得一蓑归。幸际着太平时世,正遇着丰稔年岁; 有新酿熟的白酒,旧腌下的肥鸡。自偎炉斟酌,没故友相知,则我放开怀连饮到数十巡,待要尽今生向这老瓦盆边醉。但守着竹篱茅舍,也不愿那画阁朱扉。
(二旦上,云) 我来到这前厅上,不见韩弘道。敢在这卧房里。(做听科,云) 兀的不吃酒哩! 我且不要过去,听他说什么。(春梅云) 俺那姐姐有你在家呵,另做个眼儿看我; 无你呵,将我不是打便是骂。我这般受苦,怎生是好? (二旦云) 元来这个泼奴胎他正说我哩! (正末云) 李氏也,你不说呵,我怎生知道? 我与你把盏陪话咱。(唱)
【油葫芦】 我在这里亲手高擎着潋滟杯,李氏也,我有句话苦劝你: 则咱这家务事不许外人知。(带云) 依着我的心呵,从今以后,(唱) 则要你便欢欢喜喜相和会,不要你那般悲悲戚戚闲争气。(春梅云) 每日打骂我,怎么受的! (二旦云) 你道波,我做甚么打你来? (正末云) 你依着我呵! (唱) 他要强与他些强,你伏低且做低。你办着一片至诚的心,可自有个峥嵘日,你是必休折证是和非。
(云) 便做道他强你弱,他好你歹,都休在我眼前说也。(唱)
【天下乐】 岂不闻道路上行人也那口似碑。我如今便年也波纪年纪可便近六十,虽然咱有家私,我这眼前无一个子息。(云) 李氏也,我为你呵,多曾用心来! (唱) 我背地祷神祗,(带云) 也不论是男是女,(唱) 但得一个喂眼的,恰便似那心肝儿般知重你。
(二旦云) 这个老弟子孩儿无礼,心肝儿般知重他哩! (做唤门科,云) 开门来,开门来! (正末做开门科,云) 呀! 二嫂来了也。(二旦云) 老弟子,为这个泼贱奴胎说的我好也! 我打这歪剌骨。(正末唱)
【那吒令】 你入门来便闹起! 有甚的论黄数黑,街坊每都听知。谁敲牙波料嘴,这婆娘家便背悔也,忒瞒心昧己,(二旦做打春梅科,云) 我打这个歪剌骨。(正末云) 二嫂休闪了手。(唱) 火不登红了面皮, 没揣的便揪住鬏髻。 (二旦云) 我打他有甚么事? (正末云) 二嫂休闪了手。(唱) 不歇手连打到有三十。
【鹊踏枝】 哎,你一个歹东西,常好是不贤慧。(二旦叫科,云) 天也,韩弘道气杀我也。(正末唱) 有甚事叫唤声疼,没来由出丑扬疾。可怎生全不依三从波四德,也是我不合将你来百纵千随。
(二旦云) 韩二,我老实和你说,你弃一壁儿,就一壁儿。你爱他时休了我,爱我休了他者。(正末云) 亏你不害口碜,说出这等话来。(唱)
【寄生草】 你休恁般生嫉妒,休那般无智识,量这一个皮灯球犯下什么滔天罪?哎,你一个鬼精灵会魔障这生人意,可知我这个酒糟头不识你这拖刀计: 则恐怕李春梅夺了你那燕莺期,走将来黄桑棒打散了鸳鸯会。
(云) 二嫂请坐。今日是你个贵降的日子,我陪礼奉你一杯。(二旦云) 我吃你娘汉子的酒! 依着我把春梅休了者。(正末云) 有什么难见处! 隔壁两个侄儿和嫂嫂请过去,必定搬调了你一言两句,所以家来寻闹。休听别人言语,听我两句话: 咱儿要自养,谷要自种。休听人言语! 二嫂,且满饮一杯。(二旦丢盏科,云) 我还吃甚么酒! 快把春梅休了者。(春梅云) 韩二,省的这般闹,休了我罢。(正末云) 小贱人,俺这里说话,那得你来! 你知道您姐姐为甚么娶将你来? 则为老夫年近六旬无子,所以寻将你来。姐姐肯信着别人的言语,赶了你出去,倒着我韩弘道绝户了! 二嫂,你休听别人言语,则满饮一杯。(二旦云) 将的去,我吃他做甚么? 如今好便好,歹便歹,俺兄弟七八个,如狼似虎哩! 我如今寻个死处,俺那几个兄弟,城里告将下来,把你皮也剥了! 我死也要你休了者。(正末云) 二嫂,你休觅死处! 嗨,我这男子汉,到这里好两难也呵! 待休了来,不想有这些指望; 待不休了来,我这大浑家寻死觅活的,倘或有些好歹,我那几个舅子狼虎般相似,去那城中告下来呵,韩弘道为小媳妇逼死大浑家,连我的性命也送了。则不如休了他者。只少着纸墨笔砚,奈何? (二旦云) 兀的不是剪鞋样儿的纸,描花儿的笔?你快写,不写时我便寻死也。(正末做写科,云) 写就了也。二嫂,你与他去。(二旦云) 则有丈夫休媳妇,那里有个大媳妇休小媳妇? 倘或衙门中告下来,我倒吃罪过。与他便与他,不与他我便寻死也。(正末云) 二嫂,只我与他便了也。春梅,这的不干我事。去,去,去! (春梅云) 我出的这门来……我将着这休书,也不嫁人; 前街后巷,则是叫化为生。韩弘道,则被你苦杀我也! (下) (正末云) 二嫂,我往院前院后执料去咱。(二旦云) 你敢要赶李春梅去也? (正末云) 哎,休也休了他,我赶他做甚么? (背云) 那左院里小的每,有人曾见李春梅来么? 有人收留的在家,我多有钱钞与您也。(内云) 去的远了也。(正末云) 去的远了,兀的不痛杀我也! (二旦云) 韩二,你不啼哭来那? (正末云) 老汉偌大年纪,眼儿里怎生无些冷泪? (二旦做冷笑科,云) 你这等症候,好来的疾也。(正末云) 二嫂,我有句敢说么? (二旦云) 敢是要赶李春梅么? (正末云) 我的主意,待把李春梅寻将回来也。不留在咱家里往,则着在那庄院人家借住,待他生下一男半女,那其间再赶出去,也未迟哩。(二旦云) 为什么那? (正末云) 我则怕绝户了也。(二旦云) 放着两个侄儿,怕做甚么? (正末云) 那两个都不是孝顺的也。(唱)
【赚煞尾】 罢,罢,罢! 你今不听我这丈夫言,久以后必受俺那侄儿每的气。那厮每一个个贼心贼意,只待要吞占我的家私。你也须自做个见识,我言语尽是诚实。说着呵痛伤悲,怎不的蹙损的这愁眉。你也则是稳放着船到江心,那其间可便补漏迟。现如今有穿有吃,到后来无子无力。二嫂也,我只怕你得便宜翻做了一个落便宜。(下)
浑家: 元人对妻妾的称呼。生受: 犹言为难,苦熬。害: 打扰,添麻烦。不道的: 又作“不到得”。不会,不至于。沙: 同“唦”,语助词,略同于“呵”。一说为“是呵”的合音。茶灶、筵席: 陶学士名谷,党太尉名进,皆宋初达官。据传陶谷曾买党家故姬,使其用雪水烹茶,当问到党太尉家的情景时,姬言党是粗人,只能在销金暖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美酒罢了。敢: 大概,大约; 莫非。揣测设疑之词。兀的: 这里表示惊讶,加重语气。和会: 和睦,融洽。折证: 对证,辩白。便做道: 即便是,即使, 纵使。 喂眼的: 饱看, 饱眼福。 喂。 老弟子孩儿: 犹言老杂种。“弟子”,妓女。下文“老弟子”,当为“老子弟”。“子弟”,嫖客也。歪刺骨: 又作“歪刺”,这里是骂人的话,意即下贱、不正派的女人。论黄数黑: 犹言说长道短,说三道四。敲牙波料嘴: 犹言磕牙耍嘴,播弄是非。波,衬词。无义。背悔: 当为“悖晦”。昏聩胡涂,言行违背情理。火不登: 立即, 马上。 没揣 (chuai) 的: 不料; 突然。 鬏髻 (diji, 敌计): 发结。以头发在脑后或头顶挽束而成。害口碜 (chen趁): 害羞,嫌丑。碜,食物中混有沙砾,易伤口齿。这里比喻难听的话,丑话。口碜,今西南方言作“碜口”。皮灯球: 亦作“皮灯笼”。比喻蠢笨的人。魔障: 佛教名词,指障碍善事、夺人生命的恶鬼神。这里用作动词,意为折磨。生人意: 活人心。执料: 料理 (事情),处理 (事务)。
《两团圆》共四折,前加楔子。按情节标目,可依次标为:分家,休妾,调包,夺子,团圆。所谓分家,实际是寡嫂使奸,趁韩弘道尚无子息,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强占了弘道几乎全部的家产。所谓休妾,实际是寡嫂害怕弘道得子而重新夺回家产,遂假手弘道夫妇,使弘道绝嗣。据此,剧情应该是沿着酝酿和爆发更加激烈、更加残酷的家产争夺战的趋向推进。而事实上,第二折的调包,作者借助偶然的力量,使弘道之子在另一个家庭里得到抚养,应该就是新的一轮家产争夺战的蓄势。但是,写到这里后,剧情却忽然发生偏转——弘道一则被王兽医还债的诚意所感动,一则被两个侄儿撒赖要钱的恶劣行径所激怒,竟烧毁了全部债券,来了一个“仗义散家财”以求“灭罪消灾”。当然,就家产争夺战而言,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有的结局。但是,作者却并未就此停笔,而是根本不再涉及家产争夺问题,无所依傍地沿着得信、夺子、攀亲、团圆的走向写了下来。看作者的意图,显然是要宣扬一种辟财方可远祸的观点,所以他笔下的韩弘道,得财后便有离妾失子之痛,却财后便享拥妾偎子之乐。但由于撇开了前边情节所规定的事态发展趋势,为了团圆而写团圆,故事就失去了生活的依据。因此,作者不但要抬出“天意”的招牌,而且还要把整个后半场戏都交给王兽医去导演——将弘道儿子送俞循礼家的是王兽医,向弘道报告儿子下落的也是王兽医; 领弘道大妇去抢儿子的是王兽医,指点弘道夫妇去俞循礼家认亲的也是王兽医; 下功夫找回李春梅的是王兽医,出主意使韩、俞两家联姻的也是王兽医。他已成了作者凑戏救失的工具,不然的话,故事便无法编织下去。尽管作者如此强撑,却仍然留下了一个很大的漏洞: 那个用尽心机争夺家产,一手造成弘道离妾失子苦况的寡嫂,后来却无缘无故不再出场,其动静也全然没个交待。所以,此剧前后脱节,未能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要之,就剧本而言,真正的戏只存在于分家——休妾——烧契这个情节链中,而休妾一折,又最有戏看。
说它有戏,首先是细针密线,关目紧凑。关目紧凑,是元人杂剧普遍的追求,而为明代戏曲家臧懋循所揭明 (见《元曲选·序二》),至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则具体地将其要领归结为立主脑,密针线,善结构 (见《闲情偶寄·词曲部》)。观休妾一折。休妾是其主脑 (即中心事件)。为了突出这个主脑,使剧情生动而又紧凑,作者采用了未雨绸缪法和辗转逶迤法。所谓未雨绸缪,即在中心事件展开之前,逐层设伏,先行作势: 作者先写寡嫂为永占家产而“搬调”弘道大妇张氏,使张氏又惊又怕又气,对弘道产生猜疑,对春梅顿生忌恨,从而埋下归家闹事的火种; 次写春梅向弘道抱怨张氏对她的虐待,争得弘道要“心肝儿般知重”她的许诺,从而伏下张氏闹事的由头; 与此同时,则写张氏已然回家,在门外听得弘道和春梅的谈话从而点燃导火索,使矛盾爆发; 接着,再写张氏打骂春梅,弘道喝劝张氏,矛盾进一步激化,形成有张氏便没春梅、有春梅便没张氏的态势。如此环环相扣,事事相因,自然而然,便逼出了休妾的场面。至此,作者便改用辗转逶迤法: 他紧紧围绕“逼” (张氏逼弘道休春梅),“休” (弘道写休书休春梅),“去”(春梅离去)三个字作文章——张氏逼弘道,始言“你爱他时休了我,爱我休了他者”,次言“依着我把春梅休了者”,次言“快把春梅休了者”,次言“我死也要你休了 (春梅) 者”,步步升级,十分强横,而弘道始则严词呵斥,继则把酒陪礼,继则正面晓喻,继则侧面解释,辗转斡旋,步步后退,最后,不得不答应写休书。但又推辞没有纸笔,搞拖延战术,张氏则不容他拖延,命其以“剪鞋样儿的纸,描花儿的笔”快写,弘道遵命写好了休书,却又不忍亲交春梅,乞张氏转交,张氏则不容其躲闪,立逼自交; 百般无奈,弘道只好自将休书交给春梅,休书交给春梅了,却又要洗刷一句:“春梅,这的不干我事。”春梅期期艾艾地去了,弘道禁不住眼泪汪汪,于是又遭到张氏讥刺……真是辗转复辗转,逶迤复逶迤,生动紧凑,针线细密。
其次,是矛盾集中,冲突激烈。这里,有寡嫂与春梅的矛盾,有张氏与春梅的矛盾,有弘道与张氏的矛盾,也有弘道与春梅的矛盾,更有弘道与寡嫂的矛盾。春梅与寡嫂的矛盾,是绝户与反绝户的矛盾; 张氏与春梅的矛盾,是夺宠与反夺宠的矛盾; 弘道与张氏的矛盾,是移情与反移情的矛盾; 弘道与春梅的矛盾,是守誓与背誓的矛盾……而所有这些矛盾,又都由寡嫂与弘道的矛盾所触发,所贯穿,所主宰。其冲突的焦点是夺产与反夺产: 一方面,寡嫂欲除去春梅,使弘道失去直接的家产继承人而后快,故尔“搬调”张氏,逼弘道就范; 另一方面,弘道则深知寡嫂心计,极力要保住春梅,以使自己能有一个亲子继承家产。这样,诸多矛盾便集中爆发,呈现出激列的冲突状和错综复杂的关系,从面暴露了封建多妻制家庭各成员间所必然存在的争风夺宠、势难相安的病态关系,揭露了封建财主家庭各利益集团间为争夺家产主宰权而互相窥视,各不相让,甚至不惜大搞阴谋,使对方妻离子散、死而后快的冷酷现实。当然,作者的创作本意未必在此,但由于他忠实地再现生活,作品就在客观上达到了他始料不及的思想高度,因此,我们应该感谢作者。
第三,是人物声口毕肖,生活气息较浓。这折戏里的绝大多数曲子都是由口语融铸而成,不仅读起来浅显畅达,而且又都与人物的身分、见识和心情相符,因而显得自然、本色,很见功力。王国维说:“元曲之佳处何在? 一言以蔽之,曰: 自然而已矣。”(《宋元戏曲考》) 他很欣赏关汉卿《窦娥冤》第二折 【斗虾蟆】 曲词,认为是几与宾白无异的极自然的结撰,兹录 【斗虾蟆】 于下:
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于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 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 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恓怆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再录韩弘道埋怨张氏的 【赚煞尾】 于下:
罢,罢,罢! 你今不听我这丈夫言,久以后必受俺那侄儿每的气。那厮每一个个贼心贼意,只待要吞占我的家私。你也须自做个见识,我言语尽是诚实。说着呵痛伤悲,怎不的蹙损的这愁眉。你也则是稳放着船到江心,那其间可便补漏迟。现如今有穿有吃,到后来无子无力。二嫂也,我只怕你得便宜翻做了一个落便宜。
两相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它们都是当行口语,极富自然风韵。所不同者,窦娥年轻气盛,其言若连珠羽箭,劲捷有力; 弘道则老年无刚,其言若岩下回水,委屈沉缓而已。
同样,这折戏的宾白也写得很当行。譬如张氏逼弘道休妾的一段,张氏的“弃一壁儿,就一壁儿”、“喝你娘汉子的酒”、“好便好,歹便歹”; 弘道的“亏你不害口碜”、“儿要自养,谷要自种”等等,都是典型的村夫村妇语言。用“剪鞋样儿的纸,描花儿的笔”来写休书,更是乡村风情的实景再现。写张氏的得寸进尺、咄咄逼人,用一片声的“休了者”、“寻死处”,写弘道的竭尽智力,苦苦相求,则用不住口的“休听别人言语”、“且满饮一杯”,读来真是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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