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蒋士铨·冬青树(第二十九出柴市)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蒋士铨·冬青树(第二十九出柴市)

南宋末年，元军长驱直入，逼近临安，国家民族危在旦夕。 度宗病死后， 赵隰继位， 太皇太后谢道清下达 《哀痛诏》，要各地大兴勤王之师。江西安抚使文天祥应诏尽损家产，入卫临安。德佑二年，元军进驻皋亭山，文天祥以右丞相兼枢密使使元，力劝北兵撤退，并对南宋叛将进行严厉斥责，结果被扣不得南归。他在押送北上途中，于镇江逃脱，抵真州欲与州守计议反攻大事，但遭到叛降元军的怀疑，遂拒之于城外。文天祥忍受委曲离去，在元军的围捕下，历经险阻，终于逃到安全地带。后来，天祥自通州 (今江苏南通市) 经过海上，辗转到福州，投奔迁往那里的朝廷。接着奉命开府延平 (今福建南平市)，进行抗击元军的战斗。他先战于江西空坑 (兴国县)，妻子被掳，后转战广东五坡岭，自己亦被俘。天祥押送大都 (今北京)后，屡次拒绝劝降。虽囚禁三年之久，仍坚贞不屈，最后于柴市从容就义。谢枋得沦为亡国臣民，但仍恪守民族气节，辞却举荐，拒不事元朝，终绝食而死。

(净引刀斧手上) 白日暗幽州，山崩海倒流。孤臣扶气运。千古有 《春秋》。俺元朝总管，奉旨今日处决文丞相。咳! 看他平居百折不回，今日一尘不染，若论主持风教，正该成全他忠义之心，以励我国臣僚之节。惜朝内无人匡谏，以致成彼高名，玷俺君德。俺一个武臣，也不敢多口了。(杂) 禀爷，午时三刻了。(净) 快请文丞相到来。(杂) 是。(分下) (刽子押生上)

【北黄钟】 【醉花阴】 三载淹留事才了，展愁眉仰天而笑。眼睁睁天柱折，地维摇，旧江山瓦解冰销。问安身那家好?急煎煎盼到今朝，刚得向转轮边头一掉。

(杂) 丞相爷，前面就是柴市了。(生)

【喜迁莺】 都认做鬼门关程途幽渺，那知是俺上青云梯磴逍遥。休也波焦，不能勾沙场自了，累伊们举手为俺劳。只因他天不饶，差派俺邯郸一觉，向血光中寻个收稍。

(杂) 这是留丞相送来筵席，请爷用些。(生) 那个留丞相?(杂) 就是留梦炎，也是南朝来的。(生) 留梦炎那贼子的酒食，怎敢排在这里。(踢翻介)

【刮地风】嗳呀! 见了这狼藉杯盘和浊醪，枉铺陈旨酒嘉肴，可知是阴为恶木泉为盗。这其间多少脂膏。(杂) 这是赵学士筵席，请爷用些。(生) 那个赵学士? (杂) 也是南朝来的，叫赵孟頫。(生) 咳!子昂也是一代文人，又为宗室，因何失足至此? 可惜，可惜! 俊王孙一代风骚，枉了他墨妙挥毫，为甚么弃先茔，忘旧族，也修降表。图一个美官衔，学士高。全不管万千年遗臭名标。

(各神暗上) (净引仗上) 来此已是法场。顷刻间为何天昏地黑起来? (作风雨声介) (生) 苍天，苍天，这风雷来迟了!

【四门子】 呀! 倘若你真心帮助人家赵，可怜他基业飘摇。也不合厓山雷电将他闹，做海底月空捞。打杀他元帅骄，殛死他将士枭，却不保全了宫闱命几条。到今日鼓乱敲，镜四招，怒轰轰何关紧要?

(净) 丞相有甚么遗言，告诉下官，少刻代你奏上。(生大笑介) 你怎知俺的就里来。

【水仙子】呀呀呀呀你舌苦饶，俺俺俺俺与你那皇爷有甚瓜和葛?嘱嘱嘱嘱付他宵旰勤劳，切切切切莫要荒淫无道，休休休休似那前车覆辙撬，庶庶庶庶不致依然送掉。那那那那里有千秋神器牢，算算算算唐虞到此多移调，但但但但能勾承天眷便永宗祧。

(杂) 时刻已到，请丞相爷归天罢。(生大笑介) 俺文天祥死得好明白也!

【尾煞】 幸不到灰囊扑面排墙倒，须知俺万苦千辛才领这一刀，休笑俺个送头颅的文少保。

(押下斩介) (扮一龙冲上，龙神护引下) (雷电风雨绕不止，净伏几下颤介) (内官骄马上) 奉旨摆设御筵，将此新封官职的神牌供起来。(设祭介) (生灵上，立高处，风伯撤神牌送生，碎裂掷下介) (净) 不好了，神牌掣上天去扯碎了! (官) 待我启奏去。(驰下) (神绕场不散介) (内官上) 奉旨将此神牌供奉。(净) 这上面写着什么? (官) 哪! 是宋少保信国公大丞相文山先生位。(供介) (生领神下) (净) 呵呀! 一刻天清气朗了，赫杀人也! 正是： 新朝爵秩忠臣贱，异代芳名后世传。(下)

幽州： 即大都 (今北京市)。春秋： 原意指孔子所作 《春秋》。这里指文笔曲折而含是非褒贬的历史记载。总管： 官名。元代中央各部及诸路都有都总管府或总管府，设有达鲁花赤及总管。风教： 风俗教化。主持风教，是说从维护风教出书，当令文天祥尽节。三载淹留： 文天祥自祥兴二年 (1279)十月被押解大都，到至元十九年 (1282) 十二月被杀，历时三年有余。事才了： 宋邓光荐 《文丞相传》云： 公临刑日，“宦使以金鼓迎诣市，公欣然曰：‘吾事了矣。’” 天柱： 撑天之柱。地维，地之四角。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天有九柱支持，地有四维系缀。见 《淮南子·天文训》。转轮： 指死亡。佛家以为人死后必须经过轮回转世，才得以投生。也波： 语助词，无义。邯郸一觉： 借卢生邯郸一梦的故事，比喻人生之无常。收梢： 结束。留丞相： 即留梦炎。南宋末中过状元，当过左丞相兼密使。元兵进军临安时，他畏敌逃跑，屡召不至。后来又投降元军，成了可耻的变节者。狼藉： 散乱貌。浊醪 (lao劳)，浊酒。“阴为恶木”句，语出陆机 《猛虎行》：“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本阴”。这里比喻留梦炎送来的都是以不正当手段得来的东西。赵学士： 即赵孟頫。赵孟頫仕元，累迁翰林学士承旨，封魏国公，事在至元二十七年(1290) 以后，这里称之为学士，是根据剧情的需要。厓山： 在广东省新会县。张世杰以为天险，于祥兴元年 (1278) 六月迁帝居之。次年二月元兵进犯厓山，陆秀夫负幼帝赵昺投海，宋亡。殛： 杀死。鼓乱敲; 指打雷。镜四招，指闪电。相传电母手持镜照，即为闪电。就里： 底细。宵旰 (gan干)： 宵衣旰食的简缩。旰，晚，是说天不亮就穿衣起身，天晚了才进食吃饭，比喻勤于政事。撬： 被拖着行走的车具。神器： 这里指帝位，政权。唐虞： 唐光、虞舜，古代贤君名。移调，更换。承天眷： 承受上天的关怀、恩眷。守祧 (tiao挑)，即宗庙。祧，远祖之庙。灰囊扑面： 指用布袋盛土灰击压而死。《梁书·简文帝纪》：“既醉寝，王伟、彭儁进土囊，王修篡坐其上，于是太宗崩于永福省”。排墙倒，推倒墙压死。《晋书·王衍传》： 王衍被石勒所擒。“勒曰：‘要不可加以锋刃也。’使人夜排墙填杀之。”

《冬青树》是以文天祥、谢枋得壮烈殉国的事迹为间架，在尖锐激烈的民族矛盾的大背景下展开的。南宋末年，元军在中书左丞相伯颜的统帅下，长驱直入，直逼南宋首都临安 (今杭州市)。在南宋王朝濒临灭亡的危急关头，文天祥挺身而出，参与了一系列重大的政治、军事斗争，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冬青树》用了近二分之一的篇幅叙述了文天祥一生中的主要事迹。第二出《勤王》， 写度宗病死后， 恭帝赵隰继位， 太皇太后谢道清下诏， 号召各路起勤王之师。文天祥身为江西安抚使兼权兵部侍郎，应诏起兵，入卫临安。第四出 《留营》，写恭帝德佑二年 (1276)，元军进驻皋亭山，南宋王朝以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使元，被扣在元营，第十二出 《局逃》、第十三出 《得朋》、第十四出 《疑逐》，写文天祥于押解途中逃脱，到达真州 (今江苏仪征县)，真州守苗再成得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密书，怀疑文天祥是元军派来赚城的，扼之于真州城外。第十六出《航海》，写临安失陷，谢太后下诏降元。宋端宗赵昰即位于福州，文天祥自通州 (今江苏南通市)航海前往朝见。第十九出 《开府》， 写赵昰死后， 赵昺在硇州 (今广东硇洲岛) 继立， 文天祥奉命开府延平 (今福建南平市)，继续领导抗元斗争。第二十出《转战》，写文天祥与元军统帅张弘范周旋于江西、广东一带，终于兵败被俘。第二十四出 《抗节》、第二十六出 《小楼》、第二十七出 《浩歌》，写文天祥自杀未成，被送往大都 (今北京市)，囚在兵马司，严词拒绝了元丞相博罗的劝降。集杜诗以纪事，作 《正气歌》以明志。第二十九出《柴市》，写文天祥视死如归，从容就义。《柴市》一出是写文天祥生平事迹的最后一出，也是把对文天祥的刻画与歌颂推向高潮的一出。

《柴市》一开始，作者就借监斩官之口，从侧面颂扬了文天祥的高风亮节，写出了文天祥宁死不屈、百折不回的精神，连敌人也为之折服。上场诗四句：“白日暗幽州，山崩海倒流。孤臣扶气运，千古有《春秋》。”前两句是写元军暴虐，南宋倾覆，后两句则是写文天祥力挽狂澜、百折不回，后世史家自会有所褒扬。这实际上是对文天祥不屈不挠的抗元斗争的总结，也是为 《柴市》一出集中歌颂文天祥做出的一个铺垫。如果说元朝总管的独白是侧面烘托的话，那么，文天祥初上场的 【醉花阴】、【喜迁莺】 两段，则是正面地刻画剧中人视死如归的浩然之气。“三载淹留事才了”，是这两段的主要基调文天祥自祥兴二年 (1279) 被押解大都，到至元十九年 (1282) 被杀，最后三年有余。这三年中，他拒绝一切威逼利诱，随时准备被杀。故国覆亡，江山易主，偌大的中国已无他容身之地，所以他急切地盼望着走向死亡，了结他做为忠臣节士的最后一件事——慷慨就死。因此，在他听到刀斧手告诉他前面已来到柴市时，他借 【喜迁莺】 一段，抒写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泰然自若的神情——“都认做鬼门关程途幽渺，那知是俺上青云梯磴逍遥。”作者侧面，正面歌颂了文天祥视死如归的精神之后，又借助文天祥对留梦炎、赵孟頫的斥责，批判和鞭挞那些投降变节的怕死鬼。留梦炎，身为左丞相兼枢密使，大敌当前，屡召不至，畏敌潜逃，后又投降元军。文天祥怒斥其为“贼子”，并一脚踢翻了他送来的筵席。赵孟頫身为宗室子孙，又是文人学士，对他的依附新朝，文天祥深为惋惜：“子昂也是一代文人，又为宗室，因何失足至此? 可惜，可惜!”做为宋朝忠臣义士的文天祥，在走向刑场的刹那间，想的不是自己的生前死后，他所顾念地仍然是自己未竟的事业。当他看到刑场上天昏地暗、雷电交加时，不由地叹惜“苍天，苍天!这风雷来迟了。”接下去 【四门子】 一段唱词，借说风雷写出了文天祥壮志未酬的遗憾。他抱怨交加而至的雷电为何不在厓山少帝赴海之时显威，不在那时打杀元军骄横的统帅，不在那时劈死元军枭雄的将士。如果苍天那时能显威助赵，不是保全了皇族的最后血脉，使南宋王朝不至于彻底覆亡吗?然而，现在已经太迟了! 江山易主，覆水难收，雷电苍天再有灵验，于今也是“何关紧要”了。这一段唱词，把文天祥精诚报国的思想境界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对故国的忠诚就意味着对元朝的仇恨，因此，当监斩官询问文天祥有什么遗言要转奏时，文天祥大笑起来，十分轻蔑地说：“俺与你那皇爷有甚瓜和葛?“除此之外，还借用 【水仙子】 一段唱词，表现出对元朝皇帝的揶揄。这种嘲弄的口吻除了借用大量的衬字之外，还运用反话正说的方法，表面上说的是规劝的好话，而他的实际意思却要从反面思之。聪明的读者或听众，只要把唱词中的衬字去掉，其中的揶揄之意就显而易见了。说“付他宵旰勤劳”，就是讽刺元朝皇帝荒废政事; 说“莫要荒淫无道”，正是说元朝皇帝荒淫无道; 说他“似那前车覆辙撬”，“依然送掉”，“那里有千秋神器牢”，“唐虞到此多移调，能勾承天眷永宗祧?”更是指桑骂槐地暗示元朝的统治不会长久，终将也是一个短命的王朝。

到此为止，剧作者通过监斩官的独白进行侧面烘托，通过文天祥自己的唱段进行正面刻画，通过文天祥对留、赵二人的斥责进行对比映衬，又借助文天祥对故国王朝的追恋、对元朝皇帝的嘲讽，浓笔重抹地表现了文天祥精诚报国、视死如归的精神风貌，塑造了一个壮志未酬、慷慨赴死的悲剧人物形象。在本出的结尾，剧作者又借用历史的传说，把这种悲剧的气氛推上高潮。元代无名氏所撰 《昭忠录》称： 文天祥死后，“大风忽起扬沙石，昼海咫尺不见人，守卫者皆惊。”又有明赵弼 《文信公传》云： 文天祥死后，元世祖特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保，中书平章政事，卢陵郡公，谥忠武，命丞相博罗祭奠。祭奠之初，狂飚旋地而起，卷神主入云中。博罗等改书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天始霁”。《柴市》一出的结尾就借用了这段传说，写文天祥被杀之后，其忠魂在龙神护引下，绕场不去，风雨雷电交加，使监斩官惊恐万状，躲入案下。后接圣旨，以新封官职供起文天祥的牌位，却被文天祥的忠魂摔得粉碎，后改用“宋少保信国公大丞相文山先生”的牌位，文天祥的神灵才领众龙神下，“一刻天清气朗了”。剧作者安排了这样的场面和情节，无疑是要写出文天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英雄气概，写出了文天祥“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的不屈的性格。同时，也是依照中国人民传统的欣赏习惯，把悲剧人物不可避免的死亡，变为精神上、道义上的胜利，起到了把本出的悲剧气氛乃至全剧的悲剧气氛推向高潮的艺术效果。这样的写法虽然有点俗套，但仍然是不可缺少的一笔，它使文天祥的悲剧的死亡增添了更多的壮烈和崇高。

《柴市》一出，无论在悲剧气氛，还是剧情的思想性上，都是《冬青树》 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出。这出戏把对忠臣义士的歌颂、对降臣懦夫的批判、对故国的眷恋和对新朝的仇恨，都集中在对文天祥这一人物的描写与刻画上，其艺术上的最大特点，就是两相映照的写法： 侧笔烘托与正面刻画是一种映照; 文天祥的高风亮节与留、赵的投降变节是一种映照; 文天祥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新朝的仇恨是一种映照; 文天祥忠魂对新旧官职牌位的态度也是一种映照。如此对比着写来，使剧中人物的形象愈加鲜明，给人们留下的印象也愈加深刻，而作品的思想性也就更加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