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李日华·南西厢记(第二十八出·堂前巧辩)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李日华·南西厢记(第二十八出·堂前巧辩)

书生张珙和相国小姐崔莺莺在普救寺里一见钟情，却遭到崔母反对。时遇孙彪作乱，兵困普救寺。崔母答应，张生如能退贼，即可与莺莺成亲。张生请兵解围，功成后崔母却背弃前盟，多亏侍女红娘热心帮助张生与莺莺，才得以私自结合。事被崔母发觉，她因忌于崔家相国名声，勉强承认婚事，但要张生立刻上京应考。张生和莺莺被迫分离。最后张生一举得中探花，两人终于结为伉俪。



(老旦上，唱)

【谒金门】凄凉萧寺空迤逗，故园不堪回首。争奈孩儿胡厮耨，想必是红娘引诱。

(云) 雕笼不解藏鹦鹉，绣幕何须护海棠?这几日窃见莺莺神思恍惚，精神倍加; 腰肢体态，比旧日不同。莫不做下些事来。待我叫欢郎出来问他。欢郎哪里! (净上介) 妳妳叫我怎么? (老旦) 我儿过来! 我问你，你这两日见你姐姐和红娘哪里去么? 老实说与我知道，与你果子吃。(净唱)

【风入松】 秋千庭院夜迟迟，见红娘小姐相携，烧香只说花园去，多时不见她回。我潦倒先回睡也，不知她几时归。

(老旦) 我知道了，你去吧! (净)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下，老旦) 红娘哪里? (贴上介，老旦唱)

【谒金门】 若不是红娘引诱，怎能够两边成就?裙带腰儿掩过纽扣，比着旧时越瘦。

(贴见老旦介，贴) 不知叫红娘有何话说? (老旦) 小贱人还不跪着! 每日引小姐到花圆中去烧香，你做下好事出来，还不对我从实供说! (贴) 我不晓得，不知有甚么好事。(老旦打贴介)还不说! 我着你 (唱)

【桂枝香】 行监坐守，谁许你胡行乱走。一任的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贴) 我都不知道。(老旦又打贴介，唱) 休花言巧语，休花言巧语。将没做有，出乖露丑。打你这小丫头。不说与我始末根原事，如何索罢休!

(老旦又打贴介，贴云) 老夫人，听我说! (唱)

【前腔】 那日闲停针绣，细把此情穷究。道张生病染沉疴，她和我到书房中问候。那张生天杀的啊，着红娘暂回，着红娘暂回。(老旦)那时小姐在哪里? (贴) 教小姐权时落后。(老旦) 罢了，落后却怎么? (贴) 两下里啊，做了鸾交凤友! (老旦掷杖介，云) 气死我也! (贴) 老夫人休打红娘! (合) 谩追求，说与你始末根原事，如何索罢休!

(老旦云) 都是你这丫头，送你到官去! (老旦扯贴介，贴) 老夫人，非干张生、小姐与红娘之事，都是老夫人之过也! (老旦) 这贱人，如何到扯在我身上来! (贴) 老夫人，信乃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当初兵围普救之际，老夫人亲许退得贼兵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区区建退兵之策? 今日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既不成其亲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 不合留请书院，使怨女旷夫，早晚各相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差处。目下夫人若不息此事，一来辱了相国家声; 二来张生名望不轻，既以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 若到官司，夫人亦有治家不严之罪，忘恩负义之愆，反为不贤。红娘不敢多言，望夫人恕其小过，成其大事，则将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岂不为长便乎? (老旦) 那张生有甚好处，把女孩儿配与他? (贴) 老夫人，且听我说那张生啊! (唱)

【月上桂花】聪明俊秀。我小姐啊，玲珑剔透。一个是仕女班头，一个是文章魁首。今经月久，今经月久，相厮守两意相投，一心如旧。休，近日转风流，别样精神，把春光泄漏。

(老旦) 若依你这小贱人说，一些事儿也没有。(贴唱)

【前腔】 当初叛贼草寇，请到蒲关故友。张解元起死回生，老夫人番言变口。你名门阀阅，名门阀阅，家声旧。终不然背义忘恩，出乖露丑。休，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难留，苗而不秀。

(老旦) 这贱人倒也说得是。我自不合养下这不肖之女，待经官司，恐玷辱我相国家声。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罢，罢，与我唤那不肖的贱人出来! (贴) 小姐有请! (旦暗上，贴) 小姐，且喜且喜! 那棍儿在我身上滴溜溜滚，被我说得一些事也没有了。夫人如今叫你与张生成亲。(旦) 羞人搭搭，怎么去见那母亲? (贴) 娘的面前有甚羞处? 照依前日见张生一般，把两只眼闭了便罢! (老旦) 红娘一发去叫那禽兽出来! (贴) 张先生有请! (生暗上，贴) 张先生恭喜! 我为你，老夫人把我打得十生九死，被我把你退兵之事一一说起，如今唤你二人成亲。(生) 多谢红娘姐成就。我张珙死于地下，不敢忘你。只是惶恐，怎生去见老夫人? (贴) 你休假意，放面皮老些过去! (生唱)

【临江仙】 自古来沉舟可补，如今覆水难收。(贴) 得干休处且干休。(旦) 见人犹腼腆，不敢强抬头。

(老旦) 张生，我怎么相敬你来，如何做出这等勾当! (生) 只这一遭，今后再不敢了。(老旦) 罢，罢! 今日把女儿就与你成亲，只一件，我家三代无白衣女婿，今晚成亲，明日就要你上京取应，求得一官半职，是我老身之幸也! (生) 谨依尊命! (老旦) 红娘一壁厢整理筵席，就叫宾相赞礼。(贴) 宾相有请!(丑扮宾相上，随意念介，老旦) 你二人拜了天地，然后拜我。(生递酒介，唱)

【锦堂月】 再整鸾俦，重偕伉俪、心猿意马收留。且把从前，往事一笔都勾。再休题缄帖传情，惟愿取功名成就。(合) 从今后，看万里青云，早当驰骤。

(旦递酒介，唱)

【前腔】 绸缪，月满秦楼，珠还合浦，阳台雨散云收。春意徘徊，今朝自觉惭羞。再休题夜去明来，惟愿取天长地久。(合前)

(合唱)

【侥侥令】 春山眉展皱，秋水谩凝眸。看镜里双鸾相回顾，似得水鱼儿逐水游。

(合唱)

【尾声】 华堂箫鼓鸣春昼，摆一对鸾凤配偶。(生旦谢贴介) 才受媒红谢亲酒。

(老旦云) 红娘，快收拾行李，明日送衙内赴选，就打点酒肴送行。(贴) 理会得!

一双鸾凤两相亲，

从此难忘夙世恩。

寄语河桥两岸柳，

安排青眼送行人。



萧寺： 佛寺。厮耨 (nou)： 男女相亲昵。“人而无信”五句： 语出 《论语·为政》篇第二。这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不讲信誉，怎么可以立身处事。就象大车子没有安横木的輗，小车子没有安横木的軏，如何能走呢?輗 (ni)，古代大车车辕前横木的关键; 辄 (yue)，古代小车车辕前横木的关键。仕女班头： 仕女中的第一个。仕女，旧称贵族妇女。解元： 唐代举进士者皆由地方解送，后相沿称乡试第一名为解元。苗而不秀： 引自 《论语·子罕》，指不结实的庄稼苗，比喻虚有其表，不中用、没出息的人。绸(chou) 缪 (mou)： 指情意缠绵。月满秦楼： 这里化用李白 《忆秦娥》中“秦娥梦断秦楼月”的句意，是说张生、莺莺在爱情上已如愿以偿。珠还合浦： 典出 《后汉书·孟尝传》。比喻事物有了完满的结局和应有的归宿。春山： 谓春日之山容，其色如黛，比喻妇女之眉。媒红： 即“说媒红”，谢酬媒人的钱钞礼物。



“红娘”这一戏剧形象，自元以来，便成为历代观众心中一个光彩夺目的戏剧典型，发展到今天，它几乎成为一个专用概念，其受人喜爱和深入人心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西厢记》。



使红娘成为让人喜爱的美的形象，是她身上闪烁着的人道主义与民主光芒的性格特点： 聪颖、机智、胆识兼备及富于同情心。这种性格特点在王实甫《西厢记》中就得到体现，而在由李景云据王本改编的《南西厢》中更是得到集中而充分地表现。从《南西厢》第二十八出《堂前巧辩》可见一斑。

在围绕张生和崔莺莺争取自主婚姻而进行的这场斗争中，红娘是个关键性的人物。《堂前巧辩》是至关重要的一场戏。在此之前，当莺莺与自己头脑中封建礼教做斗争的关键时刻，红娘给莺莺以有力地支持，使得莺莺有勇气大胆地反抗封建礼教，跨出走向幸福的一步。如果说对莺莺思想斗争时的这种支持只需要识见，那么，在与封建礼教发生外部冲突时，即与老夫人面对面的展开斗争时，则既需要识见，更需要胆量和机智。《堂前巧辩》这场戏，使红娘性格在这场外部冲突中得到了充分展现。本来，在与封建礼教、封建观念的冲突中，红娘完全可以远离斗争的漩涡，因为这场冲突，对于她并无多少关涉。既然与己无关，何不全身避祸? 但是，她的同情心使她不忍心看莺莺在婚姻爱情上重蹈那个时代多少红颜薄命女子的悲剧婚姻的复辙，同时她亦正当妙龄，虽身为奴婢，无自主可言，但对自由美满爱情婚姻的追求却是感同身受的。因此，在老夫人杀气腾腾地摆开阵势，以封建礼教来剿灭这婚姻自主之火花时，她便勇敢地挺身而出，迎接了这场挑战。她深知在整个冲突中，莺莺内心的冲突只要在外力的支持下就能够战胜自己，超越自己; 但是当这种冲突一旦外化，需要莺莺同封建礼教的代表老夫人面对面地斗争，以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则是非常困难了。莺莺完全可能被老夫人的强大攻势压垮，最终妥协、违心地接受老夫人为她安排的合乎封建礼教和观念的婚姻。因此，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在这场斗争的关键时刻，协助并代替莺莺取得主动和胜利，同老夫人展开一场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她先是用消极的隐瞒来应付老夫人的进攻，一旦发现老夫人已确实了解真情隐瞒无用时，便承认了已成的事实。在老夫人看来，这一步无疑是自己的胜利，因为，不敢承认是心中有鬼，不得不承认是等待着接受惩罚的表示。而在红娘看来，如果就此认输，这场斗争就必然前功尽弃。观众看到这里也会既感到紧张，又觉得遗憾。然而红娘的过人之处，便在于她身处逆境而仍有能力发起反击。这并不难，只要有顽强的意志，谁也可以在这种时候坚守阵地，难的是在这种处境下挺身反击而又取得胜利。红娘的机智与聪明就在于她的斗争艺术： 反守为攻。先是承认错，是守; 然后展开攻势，使老夫人猝不及防，指出这并不是张生、莺莺、红娘之错，而是老夫人之错： 老夫人倘不食言，不负约，或是负约之后及时地将张生遣开，不要使旷男怨女有接触的机会，这样，自然不会有错。这既委婉而又毫不留情地指责，根据充分，使得老夫人难辞其咎，有口难言。其实，这种反击也比较一般，事实如此，只要有胆量，即使是莺莺也能说得出来。并且这反击虽然可以使老夫人有口难言，却不能说服老夫人; 而说服不了老夫人，就无法使这个问题得到彻底解决。红娘的过人之处，还在于她能聪明地抓住老夫人的弱点进行反击，让老夫人真正服输。她清楚地知道，在老夫人的封建脑瓜里，除了封建礼教之外，便是相府的家门名声，而后者尤甚。这是高于一切的，女儿的愿望志趣，女儿的幸福，自己的脸面，都得在它面前让步。因此，当老夫人怒气冲冲，准备处罚张生莺莺时，红娘拈出了相府家门名声这个让老夫人最敏感的话题，如果一旦拆散张生莺莺，既在信誉上有损相府名声，更是败坏相府的门风。这时，谁要是拆散张、崔，谁就是败坏相府家门名声的罪魁祸首。这样就很自然地将老夫人置于是在维护相府名声、还是维护自己尊严与感情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选择之中。其实，对于老夫人来说，她的选择只能是唯一的，她除了选择前者之外，还能怎样呢? 当初她的负约，就是因为对相府家门名声的维护，她不能接受张生这样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衣女婿”，而今为了相府的家门名声，她自然可以牺牲自己的尊严，承认这样一个现实： 让张崔结合。这正是红娘所预料的，这一场杀气腾腾的唇枪舌战，便以老夫人的失败而告终，而红娘的形象也便在这场冲突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示。但是这种胜利也非常有限，红娘的胜利不是观念的胜利，而是靠钻老夫人头脑中封建观念的空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胜利。同时，最终还是以满足老夫人的要求来作为补偿的： 让张生金榜高中，由白衣而簪花披红。这种局部的胜利，是作者的局限，是历史的局限，恐怕也正是这种对历史的正视，才使 《西厢记》获得成功，赋于它高度的艺术真实，具有历代不衰的魅力。

这出戏在戏剧情境的设计上也很具特色，在此之前作者借《北堂负约》一出和红娘莺莺之口交待了老夫人对张生与莺莺婚姻的态度，这样便为老夫人出面干预蓄足了势，同时又让莺莺与张生之间的爱情冲突在历经曲折之后得到发展和解决，终于两相结合。但这种违背老夫人意旨的结合，一旦为老夫人所知，一场危机在所难免。这种危机能够在观众中引起强烈的戏剧悬念，而戏就在老夫人知情后，怒气冲冲大兴问罪之师的危机中开场，观众立即便被紧张的气氛抓住，随着剧情的层层展开和环环推进，红娘的形象，逐渐活现在舞台上。这种为人物设计特殊的戏剧情境，造成危机，又使人物合乎情理的转危为安主宰局面，从而使她的聪明才智得到充分表现的方法，确是成功而高明的。其实这种方法，在西方戏剧中也有运用，如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鲍细亚与红娘非常相似，亦是用战胜对手解决戏剧矛盾的，只不过比《西》推迟三百多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