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关汉卿·拜月亭(第三折)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关汉卿·拜月亭(第三折)

蒙古发兵攻金，战事逼近中都，朝廷南迁。兵部尚书王镇此时却出使在外，其夫人和女儿王瑞兰仓惶逃难; 书生蒋世隆也带着妹子蒋瑞莲避乱。乱军中，他们母女、兄妹彼此失散。王夫人寻女不见，却与蒋瑞莲相识，遂认为义女，一路南奔。瑞兰找不到母亲，偶遇蒋世隆，二人结伴而行，经过患难，产生了爱情，在招商店由店主说合，结成夫妻。不幸，世隆忽染重病，王瑞兰为他延医诊治，日夜服侍。恰巧王镇路过此店，和女儿瑞兰巧逢。瑞兰要求父亲同意她和世隆的婚事，遭到拒绝并强逼她立即离去。瑞兰回家后，终日怀念卧病客店的丈夫。不久，王镇升任宰相，欲将义女瑞莲和女儿瑞兰分别许配给新科文武状元蒋世隆和陀满兴福。恰巧在筵席上，世隆与瑞兰相会，瑞莲又说明原委，瑞兰才知所要嫁的人正是世隆。最后以世隆和瑞兰、兴福与瑞莲各结为夫妇。



(夫人一折了) (正末一折了) (小旦云了) (正旦便扮上了。云) 自从俺父亲就那客店上生拆散俺夫妻两个，我不曾有片时忘的下俺那染病的男儿，知他如今是死那活那? 不知俺爷心是怎生主意，提着个秀才便不喜：“穷秀才几时有发迹”?自古及今，那个人生下来便做大官享富贵那! (做叹息科。唱)

【正宫·端正好】 我想那受官厅， 读书舍， 谁不曾虎困龙蛰? (带云)信着我父亲呵! (唱) 世间人把丹桂都休折，留着手把雕弓拽。

【滚绣球】俺这个背晦爷，听的把古书说，他便恶纷纷的脑裂，粗豪的今古皆绝! 您这些，富产业，更怕我顾恋情惹，俺向那笔尖上自挣揣得些豪奢。 搠起柄夫荣妇贵三檐伞， 抵多少爷饭娘羹驷马车： 两件儿浑别。

(小旦云了) (正旦云) 阿也! 是敢待较些去也。(小旦云了)(正旦唱)

【倘秀才】 阿! 我付能把这残春捱彻。嗨! 地是俺愁人瘦色。(小旦云了) (正旦云) 依着妹子只波。(小旦云了) (正旦做意了唱) 恰随妹妹闲行散闷些。到池沼，蓦观绝，越教人叹嗟 。

(云) 不似这朝昏昼夜，春夏秋冬! (唱)

【呆古朵】 这供愁的景物好依时月! 浮着个钱来大缘嵬嵬荷叶。荷叶似花子般团圞， 陂塘似镜面般莹洁。 呵! 几时教我腹内无烦恼， 心上无萦惹?似这般青铜对面妆，翠钿侵鬓贴!

(做害羞科。云) 早是没外人，阿的是甚末言语那? 这个妹子咱。(小旦云了) (正旦云) 你说的这话，我猜着也啰。(唱)

【倘秀才】 休着个滥名儿将咱来引惹。 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 (小旦云了) (正旦云) 放心，放心。(唱) 我与你宽打周遭向你亲行说。(小旦云了) (正旦云) 你不要呵，我要则末那? (小旦云了) (正旦唱) 我又不风欠，不痴呆，要则甚迭? (小旦云了) (正旦云) 无那女婿呵快活，有女婿呵受苦。(小旦云了) (正旦云) 你听我说波。(唱)

【滚绣球】 女婿行但沾惹，六亲每早是说： 又道是丈夫行亲热，爷娘行特地心别。而今要衣呵满箱箧，要食呵尽包铺啜，到晚来更绣衾铺设，我这心儿里牵挂处无些。直睡到冷清清宝鼎沉烟灭，明皎皎纱窗月影斜，有甚唇舌。

(做入房里科) (小旦云了) (正旦云) 夜深也，妹子，你歇息去波。我也待睡也。(小旦云了) (正旦云) 梅香，安排香桌儿去，我待烧炷夜香咱。(梅香云了) (正旦唱)

【伴读书】你靠栏槛临台榭， 我准备名香爇。 心事悠悠凭谁说， 只除向金鼎焚龙麝，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此意也无别。

【笑和尚】 韵悠悠比及把角品绝，碧荧荧投至那灯儿灭，薄设设衾共枕空舒设，冷清清不恁迭，闲遥遥身枝节，闷恹恹怎捱他如年夜!

(梅香云了) (正旦做烧香科。唱)

【倘秀才】 天那! 这一炷香，则愿削减了俺尊君狠切，这一炷香，则愿俺那抛闪下的男儿较些。 那一个爷娘不间谍， 不似俺， 忒唓嗻劣缺!

(做拜月科。云) 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 教俺两口儿早得团圆! (小旦云了) (正旦做羞科。唱)

【叨叨令】原来你深深的花底将身儿遮，搽搽的背后把鞋儿捻，涩涩的轻把我裙儿拽，煴煴的羞得我心儿热。小鬼头直到撞破我也末哥，直到撞破我也末哥，我一星星的都索从头儿说。

(小旦云了) (正旦云) 妹子，你不知，我兵火中多得他本人气力来，我以此上忘不下他! (小旦云了) (正旦打悲了。云) 您姐夫，姓蒋，名世隆，字彦通，如今二十三岁也! (小旦打悲了) (正旦打悲了) (正旦做猛问科。唱)

【倘秀才】来波; 我怨感，我合哽咽; 不刺你啼哭，你为甚迭?

(小旦云.了) (正旦唱) 你莫不原是男儿的旧妻妾? 阿是，阿是! 当时只争个，字儿别，我错呵了应者!(小旦云了) (正旦云) 你两个是亲弟兄?(小旦云了) (正旦做欢喜科。唱)

【呆古朵】似恁的呵，喒从今后越索着疼热，休想似在先时节。你又是我妹妹、姑姑，我又是你嫂嫂、姐姐。(小旦云了) (正旦唱) 这般者： (唱) 俺父母多宗派，你昆仲无枝叶，从今后休从俺爷娘家根脚排，只做俺儿夫家亲眷者。

(小旦云了) (正旦云) 若说俺那相别呵话长： 他正天行汗病，换脉交阳。(唱)

【三煞】那其间被俺爷把我横拖倒拽出商舍，硬厮强扶上走马车。谁想俺舞燕啼莺，翠鸾娇凤，撞着那猛虎狞狼，蝮蝎蚖蛇! 又不敢号咷悲哭，又不敢嘱咐丁宁，空则索感叹咨嗟! 据着那凄凉惨切，则那里一霎儿似痴呆!

【二煞】则就那里先肝肠眉黛千千结，烟水云山万万叠。他便似烈焰飘风，劣心卒性，怎禁那后拥前推，乱棒胡枷! 呵! 谁无个老父?谁无个尊居?谁无个亲爷?从头儿看来，都不似俺那狠爹爹!

【黄钟尾】 他把世间毒害收拾彻，我将天下忧愁结揽绝! (小旦云了) (正旦唱) 没盘缠，在店舍，有谁人，厮抬贴?那消疏，那凄切，生分离，厮抛撇! 从相别，恁时节，音书无，信息绝! 我这些时眼跳腮红耳轮热，眠梦交杂不宁贴。您哥哥暑湿风寒纵较些，多被那烦恼忧愁上送了也! (下)



受官厅： 也作授官厅，衙门里的厅堂，这里指做官人。读书舍： 意指读书人。挣揣(zheng政 chai踹)： 同挣揣。 挣扎、 博取意。 刬地：“怎地”或“反而”。陂 (bei碑)： 池溏。铺啜： 饮食。爇(ruo弱) 点燃，焚烧。龙麝： 一种名贵的香。间谍：“谍”也作“叠”、“迭”。间谍，含挑拨、离间义。唓嗻(che车 zhe遮)： 厉害，狠。不刺： 不的意思。刺，语尾无义，元人戏中常见的口语。昆仲： 哥哥。招商社： 客店。



《闺怨佳人拜月亭》是以金宣宗南迁这一历史事件为背景。据史籍载，这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秩序是极其混乱的，人民遭受的苦难也是深重的。据《元文类》卷五十七宋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载： 当时“河南初破，被俘虏者不可胜计，及闻大军北还，逃者十八九。……逃民无所得食，踣死道路者踵相蹑也”。另据《元遗山诗》卷十二《癸己五月三日北渡》诗记叙说：“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中，逃亡的人民，由于入侵者的疯狂追逐，大多数亲人失散，以致于哭喊连天。特别是妇女，更是被掠夺的对象。王瑞兰是在这种情况下与母亲失散的。听说是“有儿夫的不掳掠，无家长的落便宜” (见第一折【金盏儿】)，因此便与蒋世隆结伴而行，相互约定“怕不问时权做弟兄，问着后道做夫妻” (同前)。由于患难之交，互相产生了感情，遂结为夫妻。按今人眼光看，这确实是一对患难夫妻，美满姻缘。在旧中国，不但在动乱时做不成，即使在社会安定以后也是不允许的。封建制度在男女婚姻关系上，主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王瑞兰和蒋世隆恰恰违背了这种关系。剧本里，关汉卿便是通过家庭父女间的冲突，来反映封建社会中这一尖锐的问题。

王镇是一个极其虚荣自私、冷酷无情、凶狠专横的人物。他不念蒋世隆曾经在兵荒马乱中帮助过自己的女儿，况且他又身染重病，却将他孤零零地撇在客店，不管他是否有“残生丧，一命亡”的危险; 也不顾女儿的苦苦哀求，“横拖倒拽”地将他们活活折散。他所以这样做，因为蒋世隆是个穷秀才，不门当户对。后来他不管女儿已经是有夫之妇，还强迫她再嫁新科状元，可见他门第观念之顽固。这个形象的塑造，在封建社会里是有典型意义的。

王瑞兰则是一个纯洁、坚贞的少女，同她的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与蒋世隆患难相交而结成夫妇，虽然被她父亲强迫分离，锁进深深的“闺房”，但她对爱情的坚贞却没有改变。正因如此，才产生了佳人的“闺怨”，才写出了“拜月亭”这出动人心弦的好戏。所谓“闺房”，在封建社会里，实质就是牢狱。统治阶级就是通过这一环境来压迫和奴役善良的妇女，来限制她们的人性自由和言行自由。妇女不甘于被压迫、被奴役、被束缚，她们要冲出去，追求合乎人性自由的生活，这样就形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这一冲突，就是所谓“闺怨”的实际内涵。瑞兰对父亲极为不满：“谁无个老父? 谁无个尊居? 谁无个亲爷?从头儿看来，都不似俺那狠爹爹!” (见第三折 【二煞】) 甚至骂她爹爹是“猛虎狞狼，蝮蝎蚖蛇”。这种情绪促使她反抗，于是她冲出闺房，来到了花园之中。在沉静的月夜里看到池中“荷叶似花子般团圆，陂塘似镜面般莹洁”。触景生情，感慨悲叹：“到池沼，蓦观绝，越教人叹嗟”。此情此景，使她更加怀念世隆，精神上更显得忧愁、痛苦，其凄惋之情令人歆动。但是，在这个冷酷无情的社会里，有谁真正了解她的心情呢?“心事悠悠凭谁说! 只除向金鼎焚龙麝，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此意也无别。”她只有焚香拜月，暗诉衷情：“天哪! 这一炷香，则愿削减了俺尊君狠切! 这一炷香，则愿俺那抛闪下的男儿较些! 那一个爷娘不间谍， 不似俺， 忒唓嗻劣缺! 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妻永不分离! 教俺两口儿早得团圆!”这是她真切心愿的吐露、倾诉。在她看来，她的婚姻之所以不能自由，主要原因在于她父亲的百般阻挠，认为她父亲是“他则图今生贵，岂问咱夙世缘。违着孩儿心，只要遂他家愿。” (见第四折 【庆东原】) 她对父亲的诅咒可谓入骨三分，但她没有看到这是整个封建制度造成的悲剧。

剧本的曲词优美，写景抒情，都达到很高的境界。其妙处在于景无虚写，以景寄情，情景交融。如第三折 【呆古朵】 便是一例：“这供愁的景物好依时月! 浮着个钱来大缘嵬嵬荷叶。 荷叶似花子般团圞，陂塘似镜百般莹洁。呵!，几时教我腹内无烦恼，心上萦惹?似这般青铜对面妆，翠钿侵鬓贴!”触景生情，浮想翩翩，可谓以景生情之妙笔。

该剧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第四折王瑞兰的被迫答应改嫁，和第二、三折表现对爱情的坚贞，对世隆的思念在人物性格上显然不够统一。作者虽然作了偶然性的安排，让他们在筵席上相逢，让瑞莲出面说原委，使他们终于得到团圆。但这种团圆带有妥协性质，降低了作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