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沈自晋·望湖亭(第八出)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沈自晋·望湖亭(第八出)

秀才钱子青，年十八，容貌秀美，且聪颖好学，寓居望湖亭边姨母颜氏家中。表兄颜伯雅胸无才学，相貌丑陋，在妙香庵遇见美貌少女高白英，便央朋友尤少梅为之作伐。然而高父早有言在先： 女婿必须才貌出众，而且要当面相亲。但伯雅仍不死心，苦求表弟钱子青代为相亲、纳聘，高家一直被蒙在鼓里。迎婚之日，高父为显风光，坚持要女婿亲迎。无奈，钱子青又代伯雅前往高家迎娶新娘。岂料突降大雪，湖中风浪迭起，不能行船。高家遂命钱、高二人就地完姻，待三朝后再返回。子青百般推辞不得，只得合衣干坐三夜。但归来仍受到颜伯雅误解。“真女婿”抓住“假女婿”，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拳打脚踢，发觉上当受骗的高父，也揪住媒人尤少梅要拼老命。经知县明断，“假女婿”终成真女婿，才子佳人缔结良缘。接着，钱子青又连中高捷，状元及第。



(小丑扮尼姑上，云) 洞庭多作客，良家没丈夫。不用男和尚，只作女师姑。小尼在妙香庵出家，今日四月初八回向道场，众檀越都来礼拜，师父每快来完了功课。(贴旦、小旦应上，云) 来了。(打鼓钹介，唱)

【颂子】急急修来，急急修好，将贪欲尽皆勾。甘露不生油，镬底莫教蹈着比丘头，南无佛无量寿佛。

(贴旦云) 徒弟闻得高老爷的身子不快，自己不来，只教白英姐姐来拈香。(小旦云) 他是个好施主，素菜俱要整齐些。(老旦云) 正是。还有随喜的到来，要备攒盒茶水，募化些香钱，我与你去整理整理。正是： 桃箪入林僻，(小丑云) 茶瓜留客迟。(小旦下) (净、生、末同上，合唱)

【出队子松萝】 一带万壑，千岩暗绿苔，白云深处洞门开。却听钟声连翠台，片片炉香飞出院来。

(净云) 老钱不肯上山。(末云) 被我一把扯到这里，已是妙香庵前了。(生云) 既到此间，便步步也何妨。(末云) 我说钱相公原是极活动的。(贴旦云) 列位何来? 恁般早。(末云) 我每从淞城来到此随喜，香金三星，请收了。(老旦云) 阿弥陀佛，承布施。相公每佛堂恭拜，大家通说通诚。(众拜介) (帖旦助钹介) (生云) 小生钱万选。(唱)

【出队带滴溜】 【出队子】 怕流光不再，何日还征邺下才，愿日边红杏倚云栽。(净云) 区区颜秀，(唱) 【滴溜子】 可怜因缘多碍，从今月下人，把红丝乱揣。(末云) 只愿几贯青蚨，百倍进才。

(老旦云) 请相公各处随喜，前堂素斋。(生云) 不消。(净云)我每那边走走。(末云) 这里来。(众云) 正是： 竹径逢肠地，莲峰出化城。(贴旦引下) (旦上，小丑随上) (唱)

【真珠帘】 (旦唱) 抛书更且停针线，出香阁，(小丑合唱) 随喜到岹峣深院。

(小丑云) 功课已毕，专待姐姐拈香。(旦跪介，云) 信女高氏，本贯洞庭，这一炷香保佑双亲康健。(小丑云) 这一炷香，旧规是梅香替说的，愿姐姐招个状元姐夫。(小旦云) 那边观音阁、罗汉堂、伽蓝殿、木香亭子、假山石上，都去随喜随喜呀。那壁厢有几个男客来了，我每这边走。(旦云) 曲径通幽花木绕，山园细路石苔斜。(虚下) (净上，云) 阿呀呀，妙阿! 行来翠竹深深处，(末上，云) 何必轻罗小扇遮。(唱)

【江水绕园林】 【江儿水】 (净唱) 瞥见如花貌，教人眼欲穿。(生上，云) 大哥走远些，女客行动大家尊便好。(净末合唱) 分明是观音出现在潮音殿，一道霞光开生面，侧身儿见立向莲花片。(生云)小生自在石栏干闲坐一回。(唱) 【园林好】 笑他空着眼、枉垂涎，俺只趺坐似枯禅。

(作垂头端坐介) (净云) 老尤，这里来，不要睬他假道学。(虚下，暗随上) (小旦、旦上介，唱)

【园林见姐姐】 【园林好】 (旦唱) 绕山池轻轻步莲，(小旦合唱) 映花屏行行并妍。(小旦云) 相公们闪开些。(小丑合唱) 未许那东风窥见。(小丑云) 这般不达时务。【好姐姐】 (唱) 你也知惭腆，(指净介，唱) 如木偶线牵多歪缠。(云) 怎不学那一个官人，(小旦合唱) 他稳坐雕栏体态便。

(小丑云) 到是我们避了你。姐姐，这边来。(虚下) (生云) 尤少梅，我对你说，我们今日呵，(唱)

【姐姐插娇妓】 【好姐姐】 偶来闲情自遣，怎不学老成谙练?休教戏耍。把少年心性颠。(净云) 老钱又来好笑。(唱) 【玉娇枝】 难道莽张生到西厢那边，见了悄莺莺不魂飞梦牵?

(净将扇打生头介) (生云) 怎么打我? (净云) 打你个心里头，怎么样哩? (末云) 又来冲撞。(净笑介，云) 取笑而已。(小旦、旦、小丑上，唱)

【娇枝催拨棹】 【玉娇枝】 只见峰阴西偃，翠烟斜高幢影悬，只听得空山鸟雀枝头啭。(小旦云) 姐姐，佛前拜辞。(内击磬介) (旦福介) (唱) 更深林寒磬悠然。(小旦云) 小尼保佑姐姐，(唱) 蟾宫贵客及早圆，银河织女乘桥便。(小丑云) 师父拜得好。(指生介，云) 只是招着这样一个，(唱) 【川拨棹】 好郎君，是夙宿世缘。(指净介，唱) 若遇了这魔头，宁独自眠。

(净诨介) (小丑云) 呸! 一万年没有老公，不要嫁你这个鬼脸。(与净略诨介) (旦云) 翠儿，回去。(小丑云) 来了。(小旦云) 待我送姐姐。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处，(旦、小丑云) 一齐分付与东风。(俱下) (净云) 呀，美人去了。(侧耳听介，唱)

【尾声】 这是隔林风送娇音转，(末指介，唱) 这一带似黛眉深浅，(生唱) 俺只有眼底松云耳畔泉。

(对内叫) 师父，扰斋阿。(净末云) 我们去了。(内应) 多慢了。(末云) 好一位姐姐阿： 碧玉今时斗丽华，(净云) 此身哪得更无家。(生云) 落花有意随流水，(合) 流水无情恋落花。(生云) 天色晚了，快下船回去。(急下) (净云) 老尤走来，颜伯雅酥坏在这里了。(末云) 怎么样好? (净云) 要你打听个仔细，是哪一家女儿，连夜与我做媒，重重花红相谢。(末云) 是了。只是钱子青古怪，要回去哩。(净云) 没奈何，让这船儿与我陪了这厌物回去，留你在此打听了，明日回来罢。(末云) 晓得了。(净云) 快些打听。(末云) 是了。(净云) 做媒。(末云) 是了。(净云) 明日绝早回话。(末云) 是了。(净对内云)叫钱子青等了我同走。老尤，请了。千万，千万。(下) (末云) 惹厌，什么相干，要我在此耽搁? 罢，朋友面上，只得宁耐他。(下)



回向： 佛教用语，即把自己所修的功德转而使众生归向佛道的意思。檀越： 即施主。比丘： 梵语，又称苾芻，意为乞者。佛教指出家修行的男僧。

随喜： 佛教用语，见人行善而心中欢喜之心。这里指游览寺观。星： 量词，一星即一钱。红丝： 据五代后周王仁裕著 《开元天宝遗事》所载： 郭元振貌美，有才华，宰相欲招为婿，让五个女儿各持一丝线藏在屏后，让郭自牵，结果郭牵到一红丝，得第三个女儿，很有姿色。后人用以比喻姻缘。青蚨： 铜钱。才： 通财。指钱财、财物。岹蛲 ： 高峻的样子。木偶线牵多歪缠： 木偶，只有用线牵着它，才能使它跳动，牵的线多了，容易裹到一起。这里指纠缠的意思。悄： 通俏，貌俊美。蟾宫贵客： 蟾宫，指月亮。古人用蟾宫折桂来比喻科举考试中试。蟾宫贵客，即指科举考试得中者。花红：这里指赏给人的钱物。厌物： 迷信说法，称用来镇压邪魔之物。这里指假正经的、讨厌的家伙。宁耐： 忍耐。



《望湖亭》共三十五出，分上下两卷。虽然也写的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但是，与在它之前出现的一些同类题材的戏曲作品相比，则有着很大的不同。它不是写才子与佳人一见钟情，诗词唱和，最后才子状元及第，奉旨完婚，而采取的是歪打正着、弄假成真的构剧方法，让这一对少男少女成为佳配，使全剧始终充满着喜剧气氛。这一点，《望湖亭》是有其独到之处的。

全剧语言清新自然，风格诙谐，喜剧色彩极其浓厚。情节安排上，更能体现作者独运之匠心。全剧隐伏着两个出人意料的转折点，犹如滚滚的江流之中卷起两个巨大的漩涡。第一个“漩涡”就是颜伯雅托人向高家求婚，没料到白英之父高德颂坚持要当面相女婿，这使相貌奇丑的颜氏左右为难; 第二个“漩涡”是： 钱子青替颜氏到高家迎亲，忽然风雪陡起，高家让“新郎”、“新娘”二人就地完婚。有了第一个“漩涡”，才使得颜伯雅想到让表弟去作替身相亲，有了替身才使得婚事顺利进行; 有了第二个“漩涡”，才使得颜氏猜疑表弟子青有不轨行为，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一直闹到公堂之上。这两个巨大的“漩涡”是安插在全剧情节上不可缺少的纽扣，它一方面使全剧如江水般奔腾而来，打了几个旋子，更快地向前流去，另一方面，它又使全剧三十五出紧紧地扣在两个纽扣之上，使作品显得结构紧凑，浑然一体。

借助这两个“漩涡”的激流回旋，作品成功地刻画出三个鲜红生动的人物形象： 望湖亭边的富家少爷颜伯雅，“被母亲拘管读书，甚是苦恼”，终日想的是“莺喧燕忙，春风飘荡，宵寒梦长，怎熬孤旷，好教咱没计思量，又何日燕尔新房” (第四出); 书生钱子青，自幼孤苦伶仃，“与代文章，人望早占名流”，“苦志攻书” (第二出); 还有，小商人形象尤少梅，“开个青果行，向在颜家借钱作本，今年生意颇通，赚些利息……” (第六出) 在本出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三个人物是如何以自己独特的语言、行动向读者展示他们的“这一个”形象的。作者有意地把颜、钱两个放在同样的场景之中，以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尤二人拉上钱生一道到妙香庵游玩，他们在佛像前跪拜，各自表明心迹。颜伯雅口称：“可怜因缘多碍，从今月下人，把红丝乱揣”，他既无钱子青那样的读书进取之心，也无尤少梅的从商发财之意，朝思暮望的只是洞房花烛夜，寻欢作乐。钱子青是作者理想中青年书生。他有德行，不贪女色，苦读书，言行合乎圣贤规范。在佛堂中，他是这样唱的：“怕流光不再，何日还征邺下才，愿日边红杏倚云栽”，一片读书进取之心、蟾宫折桂之意昭然可见。

当颜、钱同时遇见美丽少女高白英时，颜伯雅望呆了，“瞥见如花貌，教人眼欲穿”，在白英和丫头身后紧跟不舍，与丫头调情，出言不逊，活脱脱一个无赖形象; 钱子青则是非礼不听，非礼不视，对面前的美女视若未睹。他劝颜伯雅不得无礼：“大哥走远些，女客行动大家尊便好”，发觉颜不听劝阻，便“自在石栏干闲坐”，“笑他空看眼、枉垂涎，俺只趺坐似枯禅”。事后，责备颜、尤二人“偶来闲情自遣，怎不学老成谙练?休教戏耍，把少年心性颠”。其敦厚志诚的个性由此可见。

白英偕丫头走后，颜伯雅急忙侧身细听，少女走了，颜伯雅的一颗心也早随姑娘而去。“酥坏在这里”。临走前要尤少梅“打听个仔细，是哪一家女儿，连夜与我做媒”，并且一再叮嘱：“快些打听”、“明日绝早回话”，恨不得此时此地就和白英成婚配。作品以嬉笑怒骂的笔法，揭示了颜伯雅这个浮浪子弟情趣的低劣、人格的底下，与钱子青的形象恰形成鲜明对比。而钱子青却“只有眼底松云耳畔泉”，对大自然的美景由衷热爱，听到的也只是山石、草木发出的声响。他频频催颜、尤二位“快下船回去”，担心的是光阴白白流逝，耽误了读书的好时光。作品正是在这钱、颜迥然有别的不同性格的对比映照中，深化了人物形象。一抑一扬，相映成趣，取得了良好的喜剧效果。

小商人尤少梅，以经营果品为业，在买进卖出中，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使得生意颇为兴隆，但“少年心性”不改，在妙香庵，和颜伯雅一道跟踪白英姑娘，惊叹白英之美，是“碧玉今时斗丽华”。颜伯雅要他做媒，他满口答应。一俟颜走后，他就嘀咕开了：“惹厌，什么相干，要我在此耽搁?”他给颜做媒、替他出谋献策，真正的用意无外乎两条： 一是他还要向颜家借本钱做生意，有求于颜;、二是颜许诺他“重重花红相谢”。这些，恐怕才是这个早期的小商人贪利忘义的本质之所在。作品牢牢把握商人趋利若鹜的特点加以渲染，将这一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市井小人写得有声有色。

本出中，描写景物的地方虽然并不多见，却很有特色，寥寥数言，就勾勒出一幅活生生的风景图画。如 【出队子松萝】和 【娇枝催拨棹】 二曲，都是描写妙香庵一带及庙宇景观的。作者着墨不多，却仿佛让我们身临其境： 妙香庵一带千山万壑，山峰直耸云霄，白云环绕山涧，岩石上青苔累累，空山中寂寥无声，只有鸟雀在枝头喧闹。密集的丛林之中，露出一个小庵的屋顶，屋顶上香烟缭绕不绝，山谷中传来一声声沉闷的钟声。这是一幅多美妙的山水图画。作者描摹自然景物手段之高超，从这里也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