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杂剧·楔子
[夫人云]此事如何?[末云]小生有一计,先用着长老。[洁云]老僧不会厮杀,请秀才别换一个。[末云]休慌,不要你厮杀。你出去与贼汉说:“夫人本待便将小姐出来,送与将军,奈有父丧在身。不争鸣锣击鼓,惊死小姐,也可惜了。将军若要做女婿呵,可按甲束兵,退一射之地。限三日功德圆满,脱了孝服,换上颜色衣服,倒陪房奁,定将小姐送与将军。不争便送来,一来父服在身,二来于军不利。”你去说来。[洁云]三日后如何? [末云]有计在后。[洁朝鬼门道叫科]请将军打话。[飞虎引卒上,云]快送出莺莺来。[洁云]将军息怒!夫人使老僧来与将军说。[说如前了][飞虎云]既然如此,限你三日后若不送来,我着你人人皆死,个个不存。你对夫人说去,恁的这般好性儿的女婿,教他招了者。[引卒下][洁云]贼兵退了也,三日后不送出去,便都是死的。[末云]小子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号为白马将军,见统十万大兵,镇守着蒲关。一封书去,此人必来救我。此间离蒲关四十五里,写了书呵,怎得人送去?[洁云]若是白马将军肯来,何虑孙飞虎。俺这里有一个徒弟,唤作惠明,则是要吃酒厮打。若使央他去,定不肯去;须将言语激着他,他便去。[末唤云]有书寄与杜将军,谁敢去?谁敢去? [惠明上,云]我敢去! [唱]
【正宫·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忏,颩了僧伽帽,袒下我这偏衫。杀人心逗起英雄胆,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揝。
【滚绣球】非是我贪,不是我敢,知他怎生唤做打参,大踏步直杀出虎窟龙潭。非是我搀,不是我揽,这些时吃菜馒头委实口淡,五千人也不索炙煿煎熞。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内生心且解馋,有甚腌臜!
【叨叨令】浮沙羹、宽片粉添些杂糁,酸黄齑、烂豆腐休调啖,万余斤黑面从教暗,我将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是必休误了也么哥!休误了也么哥!包残余肉把青盐蘸。
〔洁云〕张秀才着你寄书去蒲关,你敢去么? 〔惠唱〕
【倘秀才】你那里问小僧敢去也那不敢,我这里启大师用咱也不用咱。你道是飞虎将声名播斗南;那厮能淫欲,会贪婪,诚何以堪!
〔末云〕你是出家人,却怎不看经礼忏,则厮打为何? 〔惠唱〕
【滚绣球】我经文也不会谈,逃禅也懒去参;戒刀头近新来钢蘸,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尘缄。别的都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则会斋得饱也则向那僧房中胡渰,那里管焚烧了兜率也似伽蓝。则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凭着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有勇无惭。
〔末云〕他倘不放你过去如何? 〔惠云〕他不放我呵,你放心!
【白鹤子】着几个小沙弥把幢幡宝盖擎,壮行者将杆棒镬叉担。你排阵脚将众僧安,我撞钉子把贼兵来探。
【二】远的破开步将铁棒飇,近的顺着手把戒刀钐;有小的提起来将脚尖踮,有大的扳下来把髑髅勘。
【一】瞅一瞅古都都翻了海波,滉一滉厮琅琅震动山岩;脚踏得赤力力地轴摇,手扳得忽刺刺天关撼。
【耍孩儿】我从来驳驳劣劣,世不曾忑忑忐忐,打熬成不厌天生敢。我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不似恁惹草拈花没掂三。劣性子人皆惨,舍着命提刀仗剑,更怕甚勒马停骖。
【二】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你休只因亲事胡扑掩。若是杜将军不把干戈退,张解元干将风月担,我将不志诚的言词赚。倘或纰缪,倒大羞惭。
〔惠云〕将书来,你等回音者。
【收尾】您与我助威风擂几声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旗下遥见英雄咱,我教那半万贼兵唬破胆。〔下〕
〔末云〕老夫人长老都放心,此书到日,必有佳音。咱“眼观旌节旗,耳听好消息”。你看“一封书札逡巡至,半万雄兵咫尺来。”[并下][杜将军引卒子上开]林下晒衣嫌日淡,池中濯足恨鱼腥,花根本艳公卿子,虎体原斑将相孙。自家姓杜,名确,字君实,本贯西洛人也。自幼与君瑞同学儒业,后弃文就武,当年武举及第,官拜征西大将军,正授管军元帅,统领十万之众,镇守着蒲关。有人自河中来,听知君瑞兄弟在普救寺中,不来望我;着人去请,亦不肯来,不知主甚意。今闻丁文雅失政,不守国法,剽掠黎民,我为不知虚实,未敢造次兴师。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圯地无舍,衢地交合,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故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治兵不知九变之术,虽知五利,不能得人用矣。”吾之未疾进兵征讨者,为不知地利浅深出没之故也。昨日探听去,不见回报。今日升帐,看有甚军情来,报我知道者![卒子引惠明和尚上开][惠明云]我离了普救寺,一日至蒲关,见杜将军走一遭。[卒报科][将军云]着他过来![惠打问讯了,云]贫僧是普救寺来的,今有孙飞虎作乱,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欲劫故臣崔相国女为妻。有游客张君瑞,奉书令小僧拜投于麾下,欲求将军以解倒悬之危。[将军云]将过书来![惠投书了][将军拆书念曰]珙顿首再拜大元帅将军契兄纛下:伏自洛中,拜违犀表,寒暄屡隔,积有岁月,仰德之私,铭刻如也。忆昔联床风雨,叹今彼各天涯;客况复生于肺腑,离愁无慰于羁怀。念贫处十年藜藿,走困他乡,羡威统百万貔貅,坐安边境。故知虎体食天禄,瞻天表,大德胜常;使贱子慕台颜,仰台翰,寸心为慰。辄禀:小弟辞家,欲诣帐下,以叙数载间阔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采薪之忧,不及径造。不期有贼将孙飞虎,领兵半万,欲劫故臣崔相国之女,实为迫切狼狈。小弟之命,亦在逡巡。万一朝廷知道,其罪何归?将军倘不弃旧交之情,兴一旅之师;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救苍生之急;使故相国虽在九泉,亦不泯将军之德。愿将军虎视去书,使小弟鹄观来旄。造次干渎,不胜惭愧!伏乞台照不宣!张珙再拜。二月十六日书。[将军云]既然如此,和尚你行,我便来。[惠明云]将军是必疾来者![下][将军云]虽无圣旨发兵,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大小三军,听吾将令:速点五千人马,人尽衔枚,马皆勒口,星夜起发,直至河中府普救寺救张生走一遭。[飞虎引卒子上开][将军引卒子骑竹马调阵拿绑下][夫人、洁同末上,云]下书已两日,不见回音。[末云]山门外呐喊摇旗,莫不是俺哥哥军至了。[末见将军了][引夫人拜了][将军云]杜确有失防御,致令老夫人受惊,切勿见罪是幸! [末拜将军了]自别兄长台颜,一向有失听教;今得一见,如拨云睹日。[夫人云]老身子母,如将军所赐之命,将何补报?[将军云]不敢,此乃职分之所当为。敢问贤弟,因甚不至戎帐?[末云]小弟欲来,奈小疾偶作,不能动止,所以失敬。今见夫人受困,所言退得贼兵者,以小姐妻之,因此愚弟作书请吾兄。[将军云]既然有此姻缘,可贺,可贺![夫人云]安排茶饭者![将军云]不索,尚有余党未尽,小官去捕了,却来望贤弟。左右那里,去斩孙飞虎去![拿贼了]本欲斩首示众,具表奏闻,见丁文雅失守之罪;恐有未叛者,今将为首各杖一百,余者尽归旧营去者! [孙飞虎谢了下][将军云]张生建退贼之策,夫人面许结亲;若不违前言,淑女可配君子也。〔夫人云〕恐小女有辱君子。〔末云〕请将军筵席者!〔将军云〕我不吃筵席了,我回营去,异日却来庆贺。〔末云〕不敢久留兄长,有劳台候。〔将军望蒲关起发〕〔众念云〕马离普救敲金镫,人望蒲关唱凯歌。〔下〕〔夫人云〕先生大恩,不敢忘也。自今先生休在寺里下,则着仆人寺内养马,足下来家内书院里安歇。我已收拾了,便搬来者。到明日略备草酌,着红娘来请,你是必来一会,别有商议。〔下〕〔末云〕这事都在长老身上。〔问洁云〕小子亲事未知何如?〔洁云〕莺莺亲事拟定妻君。“只因兵火至,引起雨云心。”〔下〕〔末云〕小子收拾行李去花园里去也。〔下〕
上一场,张生应征而出高叫“我有退兵之策”,人们正急盼着听到他“退兵”的具体之策,舞台上却别有编串,好一阵子尚未交代其计策的具体内容。这是王实甫顺手巧设的一个关窍,给观众铺设了又一悬念,因其富于生活气息,所以观众感到真切自然。
现在,“楔子”戏一开场,顺应观众的心理趋向,作品立即由老夫人发问“此事如何?”张生也就马上回答“小生有一计”;人们正拭目以待其“计”,谁知出其不意地张生却“先用着长老”。长老本就显出束手无策的惊慌之状,这时更见他忙不迭地回拒:“老僧不会厮杀,请秀才别换一个!”一副无可奈何的惶恐形象,油然在目,令人发笑,使剧场上顿时掀起一个波澜。更为精巧的是,直到此时,尚未见到张生的“退兵之策”,却旁生了请长老诱骗贼汉暂退的一番言词,并引出了暴徒孙飞虎指着鼻尖、老着脸皮自我夸奖的一段道白:“恁的这般好性儿的女婿,教他招了者。”这就跟舞台上夫人的愁眉苦脸、长老的忐忑不安和张生的从容镇定相映成趣,一下子逗得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随后方才由张生说出写书请杜将军发兵相救的关键事件,长老亦连忙表示若得杜将军,“何虑孙飞虎”!但是,杜将军未到,却又引出送书人惠明即将上场的一段好戏。
这场紧接上段的楔子戏开端时,舞台上除张生这一主角、老夫人这一要角之外,剩下的法本只能算杂角,而孙飞虎仅仅是过场穿插中的套角,如此几个人,如此短短几分钟的过渡戏,王实甫却铺陈得何其紧凑集中,而又何等地波澜迭起、悬念迭生;舞台气氛被渲染得时而紧张,时而谐谑,让人品尝到喜剧艺术的无限情趣。可见王实甫精细而工巧地结撰戏剧的艺术匠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实甫既着意提炼紧张尖锐的矛盾冲突以浓郁戏剧的情味,又不仅仅满足于戏剧情节的跌宕曲折、扣人心弦,而首先注重于人物性格的深层开掘、精确把握和生动刻画。正象狄德罗对优秀戏剧家所称赏的那样,始终把“全部的兴趣系于人物”(《论戏剧艺术》)。他更注重于塑造人物形象的完整性、独特性、鲜明性和丰满性,力求以坚实的人物性格为基础,以生活的现实性、可能性为前提,来建构戏剧冲突,来推动戏剧情节有机而和谐地演进,来深化喜剧回旋而谐谑的情味,来满足人们高境界的审美愉悦。跟《董西厢》相比,这里又有典型的例证:
《董西厢》用很多唱词和说白,极尽夸张地铺叙法聪跟飞虎叛军拼杀的场景,而由寺内将张生求友请兵之书信送往杜将军的重要情节,却只用张生一句话——“适于法聪出战之时已持书报杜将军矣”——短短十几个字一笔带过。王实甫于此脱胎换骨,作了创造性的改造:一方面恰当、自然地砍去了法聪与叛军厮拼的冗赘描叙,一方面新塑了一个生动感人的为张生送信的惠明形象。这也应是王实甫赢得“擅一代之长”(《曲藻》)的又一重要原因。
《董西厢》中法聪单身匹马地逞强,即使武艺再高,终究敌不过五千兵将,必然落得“独力不加,走出阵去”的下场;被法聪鼓动起来突围上阵的三百僧人,本就不是五千叛军的对手,也难免“十停儿死了七八”的败局——这是说唱艺人无法改变的客观规律和生活实际。《董西厢》大篇演唱他们这场“匹夫之勇”的厮拼,即使可以借僧众之败反衬叛军之强,为后来杜将军获胜而欲抑先扬,但却对突出《西厢记》基本主题和强化其中心线索都无甚大影响,反而横添了不必要的枝节,涣散了主要戏剧冲突,分解了主角对观众的吸引力。因为崔张以真情相爱为基础并突破门第观念、不计家族利益的幸福婚姻能否实现,这是全剧的最大悬念、最大关窍,也由此而规定了全剧矛盾冲突的基本性质和发展规律;矛盾的形成与解决,冲突的含情与感人,势必相应地集中于婚恋主体崔张二人与代表封建礼教和传统观念的对立派客体老夫人的关系上(红娘由于与他们双方都密切关联而本属戏剧中的要角);而兵围普救与白马解危的情节,虽然具有强烈的突然性,能焕发观众的新鲜感,但它终究不是戏剧冲突自身发展的必然体现,它只是促使基本冲突进一步激化的外部条件。所以,只需把孙飞虎之跋扈嚣张、杜将军之兵至即胜,简洁利索地几笔带过就行了。因为戏剧毕竟受着演出时间和舞台空间的约束,其容量是有限的,若是精芜杂陈,就使观众眼花缭乱而失去戏剧应有的审美效应,诚如中国古代大戏曲理论家所深切指出的:“剧之与戏”“贵剪裁,贵锻炼”,“勿太蔓,蔓则局懈”(王骥德),这是戏剧的普遍规律,喜剧虽以逗笑引人,但它也如法国大戏剧理论家波瓦洛所强调的:“绝不要冗赘场面淹没着主要目的。”(《诗的艺术》)
王实甫不用《董西厢》中的法聪去为张生送信,是很有艺术见地的。因为《董西厢》中的法聪也是个缺乏完整性格因而令人难以置信的人物。《董西厢》写他一方面尝“盗掠为事,武而有勇”,乃至“一丛杀害的众生厌”,显然是个荒山古庙中的“莽”和尚;一方面又在普救寺内“新当库司”——会计兼出纳,且有私房钱,当张生为筹办婚事而向他借贷时,他则“取下”自己“积下”的“五十索”钱,并问张生“几日见还”?还说“这本钱几年得用”,却又成了市俗交易中的“文”和尚;而当老夫人为郑恒而赖婚、张生陷于苦恼时,这个法聪却又指责张生“学士何娶不可?无以一妇人为念”!甚至威胁张生“以一妇人惑至如此,吾与子不复友矣”!竟又成了满身道学气的“迂”和尚。《董西厢》在这个法聪身上花了很多笔墨,但艺术效果甚微;王实甫把法聪与崔张恋爱关系较密切的故事情节,重新提炼后“嫁接”到热情善良、聪明活泼的小姑娘红娘身上,从而为艺术画廊推出了流光溢彩的红娘形象,其艺术功绩是董解元难以望其项背的。王实甫只以一楔子的少量文字,让法聪在剧中传言引路充当一个单纯的“龙套”角色,却于这里另创了一个神采飞扬、个性突出的莽和尚惠明形象,很令人赞赏。
王实甫的高明艺术手腕是:把对惠明形象的刻画戏剧化,即通过戏剧的自然流转,逐层显示惠明的鲜明形象。在惠明尚未登场时,先从侧面巧笔渲染,作了一番铺陈衬托:值此兵围寺院的危急之际,幸逢张生好友杜将军“见统十万大兵,镇守着蒲关”,几句道白显得杜确既威武又亲近,因而张生向他求兵解危时,只须“一封书去,此人必来救我”,突出了“一封书”的重大作用;但是,“写了书呵,怎得人送去?”则送信人的重大作用又突出一层;可是,大难当头,“谁敢去?”——唯有“则是要吃酒厮打”的惠明方敢去。谁知这个惠明偏偏有个怪脾气:如若“央他去,定不肯去;须将言语激着他”,他才肯去!这就不仅突出了惠明的重大作用,又活现了他那特有的犟性子。短短几笔,既鲜活了人物个性,又使舞台的戏情如同生活本身一样自然地向前流走,既紧凑而又活脱。
随即,惠明一上场,就以豪迈激荡的语言,鞺鞳宏亮的声响,相继演唱了十一支曲子。剧作家以曲传心,从人物震天动地的曲词中,显现出他独特而统一的个性:
第一曲先声夺人,首先突出他对佛门信条的背叛,对佛门生活的厌弃:“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忏……。”佛门第一戒“杀生”,他却偏偏“杀人心逗起英雄胆”。王实甫着意安排他首先演唱这支曲子,在艺术上的用心是有深意的。因为惠明既是佛门中人,若不由他首先自我粗豪地声明与佛门规矩划清界限,则其他言行就无从说起;而曲末“英雄”一词点得尤妙,若不是“济困扶危”(本折惠明唱〔滚绣球〕之二)的真正“英雄”,则其“杀人胆”与此刻正在寺门外以杀戮劫夺为事的孙飞虎有何区别?与宋元话本戏文中屡屡揭示的身居佛门而设机关、耍手段,干尽奸骗、凶杀勾当的“僧人”们有何不同?这里,以“英雄”来一语定性、一锤定音,可见王实甫用词之精警。由于第一曲已准确、生动地勾勒了惠明形象的总体风貌,已呈现了惠明性格的主要特征,下面的若干曲文则分别沿着它的神气血脉而有机伸展。
[滚绣球](之二)曲子,用活泼流畅的民谚口语,生动地揶揄了寺院里那些个不僧不俗、贪吃无聊、一味“胡渰(yan,胡闹)”的佛家子弟,这就表明这个身在释门而口骂僧人的惠明,其叛逆性的产生正源于他的一腔正气,正由于佛门内的污浊邪秽反激了他的清醒意识;同时也表明:唯有他这类不会谈经、懒去参禅的人,方能“济困扶危”“有勇无惭”地挺立于人世。从中可见王实甫愤世嫉俗的满怀激情。在这里作者,对人世社会作了十分透彻的剖析。
[白鹤子]后面[一][二]两曲,以夸张戏谑之词,“一阕虚写,一阕实写”(金圣叹),把一个突兀峥嵘、粗豪神勇的莽和尚形像,如巨型塑像般矗立于舞台之上。正是这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手扳天门摇得天发颤,脚踏地轴震得地摇晃;眨一眨眼,掀得海浪腾腾翻;滉一混头,撼得山岩琅琅动!正是这个撼天动地的好汉,面对寺门外的乱军,方能口出如吼、声摧梁木地高唱:——[叨叨令]“我将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包残余肉把青盐蘸”!快人快语,痛快淋漓,对那恶浊的黑暗社会、对那造孽的统治阶级,不啻当头一声棒喝!钱南扬于此赞道:“此套字字本色,雄奇排(ao,矫健有力),视诸曲更一机杼!”评得恰切入理。但惠明决非因“吃菜馒头委实口淡”(不甘于佛门的清淡生活)才要拚杀的,更不是乱逞“杀人心”、乱使“劣性子”的嗜杀狂。他的“杀人心”起于明确的目标和动机:只因“孙飞虎”“那厮能淫欲,会贪婪,诚何以堪”!他这才激荡起“劣性子”,“舍着命提刀仗剑”,“撞钉子把贼兵来探”。
通过数支曲词的交错铺排,让人物在有限的时空内自演自唱地完成自我形象的生动显现。王实甫满怀热情地将这个伟岸粗壮、豪爽磊落的莽和尚形象,描塑得肝胆照人、光彩闪烁。值得后人借鉴的是:在这个惠明身上,武艺高强、勇于厮杀的莽性,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的正气,和他那虽已出家却仍关怀世事,既不佞佛却讲诚信,既“吃苦不甘”却勇于“济困扶危”的热心,是和谐的统一的。因而这个形象特别生动鲜明,在那“僧不僧、俗不俗”“没颠没倒”的众多和尚中,唯它独具一种隽永的审美意义,别具一种巨大的艺术感发力。
清人焦循《剧说》引过《操觚十六观》上的一则故事:唐荆川(明代文学家唐顺文)半醉作文,先高唱《西厢》惠明“不念法华经”一出(即本折楔子戏),手舞足蹈,纵笔伸纸,文乃成——可见王实甫刻画的艺术形象,其美感作用何等的深邃强烈,正如人们所钦佩的:“不仅可以让读者和观众心醉神迷,如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而且,“可以启发作家的灵感,促进创作的文思。”(张燕瑾《西厢记浅说》)
焦循《剧说》还引过《谈芬》的一段记载:某佛寺“四壁俱画《西厢》”,人们不禁问道:“空门安得有此?”主管和尚答曰:“老僧于此悟禅”——是啊,具有丰富思想意蕴和高雅美学情趣的《西厢记》,确乎值得和尚们好好地品赏品赏,并从中好好地领悟领悟人生的真谛和妙理。
王世贞曾热忱赞赏惠明这些叱咤风云的唱词把“僧家豪杰之状舌底调来”,正与上述焦循所引互为参证,互作感应。
若说惠明的“豪杰”表演,“与整部作品儿女情长的情调不太和谐”,是《西厢记》的一个“缺点”(张燕瑾《西厢记浅说》),那么,对照古代曲论家对马东篱“一遇丽情,便伤雄劲”(明·王骥德《曲律》)的中肯批评,则王实甫有意于“丽情”戏中有机穿插“雄劲”场景,让人在欣赏儿女之柔情时,亦领略豪杰之壮慨,岂不正是《西厢记》的又一优点?!
有人说《董西厢》张生修书投送在前,比《西厢记》的后修书为好。这未免是皮相之谈。须知,《董西厢》写张生先提出若是“除却乱军”,“恁时节,便休却外人般待我”的交换、要挟条件,迫使崔夫人应允“祸灭身安,继子为亲”之后,张生夸说杜将军之威勇和他与杜的深交,并呈上书稿让夫人阅视,夫人却担忧杜之“关城相去几数十里,若候修书,师定见迟留”时,张生这才顺口而答曰:“适于法聪出战之时,已持此书报杜将军矣。”联系前面张生在“法聪出战之时”,他却笑呵呵地见危不救,说什么“夫人与我无恩,……救之何益?”以及“我自有脱身计”,则其所谓“修书在前”,即便不是虚词假托,却也不是什么急人之难的义举。综观《董西厢》全书,前后矛盾、时序混乱、用语不当、分寸失措等等疵瑕,每有所见。值得分析的是张生所修之书,《董西厢》中张生本为娶莺莺而求友解危的,但他写给杜确的信上却只字不提莺莺有被掳之危的话,这就叫人难免怀疑:要么,他对莺莺并未钟情,只不过为救自己及一般僧众而客观上顺便救了莺莺,那样,崔夫人后来拒婚也就不算赖婚;要么,他对挚友尚有掩瞒和矫饰,态度很不诚恳。相比之下,《西厢记》中张生的求友书信就颇为得体。它首先点明“贼将”“欲劫故臣崔相国之女,实为迫切狼狈”的严峻形势,既跟前面孙飞虎“掳莺莺为妻”的叫嚣互为照应,言之有据;又恰如其分地突出了莺莺之重点,体现出张生对莺莺的一片钟情和一腔热忱;随后述及“小弟之命亦在逡巡”,字字本色,诚朴可亲;最后申之以“天子之恩”和“苍生之急”,晓以大义而境界开阔。这就再次显示了张生多情重义、才高志诚的美好品性;这也为后面老夫人的背信“赖婚”预作了反铺垫。明代著名剧作家兼评论家徐文长曾批评《西厢记》中“三书(指剧中出现的三封书信:“前候”中张生请红娘代递之书简,第五本第一折张生报喜之书简以及随后莺莺回应之书信)皆劣”,而未指责这里作为一大关窍的致白马将军的书信,是可以理解的。
透过这场楔子戏,我们还可领略到《西厢记》的又一大艺术特色:既善全面勾勒,又善重点特写;该简处惜墨如金、无一赘言,该繁处不厌重复、几番道及。从而,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作家的创作意图,生发出更强烈的戏剧效果。
剧作家精心安排这场“寺警”戏,旨在通过外来有因的突发性事件,使崔张以真挚相爱而自主结合的婚姻,不仅本乎人情,而且合乎事理,有着更坚实的情理和道义上的依据,相应地也借此暴露并鞭挞以老夫人为代表的封建宗法伦理、封建婚姻观念和封建礼教制度的伪善,同时以兵呼将吼的马上杀伐之声,于风流软款的文场戏中有机地穿插一番刀光剑影的武打情景,借以丰富舞台形象、调节舞台氛围。因此,王实甫既以全景扫描式,将“寺警”事件的全部过程表现出来,包括兵围普救、“五便三计”、张生献策、惠明下书、白马解危等若干关目,却又不平铺冗叙或平分秋色,而是以线贯珠,写得珠润玉圆。以这场楔子戏为例,由张生向夫人和法本陈述计策,到长老朝鬼门向飞虎呼叫;由飞虎引兵而退到惠明应激上场;由惠明持书突围,到杜确于蒲关言志;由杜确于帐前接读张生来信,到杜确率众于普救寺调阵开打;由飞虎被绑下场,到张生拜见杜确;由夫人拜见将军,到将军率部归蒲;由法本断言“莺莺亲事定拟妻君”,到张生应夫人之邀喜滋滋“收拾行李”作“去花园里”住的准备……,如果让平庸作者来描叙,真不知要费多少笔墨、排多少场次;但《西厢记》却能将几天的时间、百十里的空间、频繁更换的场景以及纷呈沓至的诸多事件,都精巧而自然地凝聚于一折楔子戏中,并都能给人以清晰而深隽的印象。这正是王实甫利用戏曲的特有功能,巧用虚拟手法,以虚带实,虚实相生,既能虚中见神,又能实处流韵;而且善于灵活地安排时间、自由地调换空间,并借宾衬主、以少胜多,使种种技艺,各呈其妙。由于作者熟练地掌握着戏曲艺术的创作规律,故而深深懂得上述种种戏情过程只是主要人物和基本冲突的外在冲击力和“催化剂”,不宜枉费笔墨而分散欣赏者的注意力,因此他着意将饱蘸的笔墨集中施展于主要角色的中心矛盾上,相应地在下列关窍上有着色彩鲜明的标示:
一、杜将军解危后问张生“因甚不至戎帐”时,张生之答着意点明“夫人”应许“以小姐妻之”。这一笔不见于《董西厢》,但却值得品味。不难理解,张生求友请兵的信上虽突出了莺莺,却未道及夫人许以“退得贼兵者,以小姐妻之”的言语,这正是《西厢记》的高妙之处;否则,有失于庸俗和浅薄,有损于张生的可爱形象。而现在于白马解危后的欢喜情境中,顺应对方之问,自自然然地提及夫人许婚之事,既显示了张生情恋之热和待人之诚,又紧扣了“望”配与赖婚的矛盾,推进着剧情的发展。可见这轻轻数语,颇含机杼。
二、听过张生之答,杜将军没说别的什么客套,只有力地突出一句:“既然有此姻缘,可贺!可贺!”这既本乎与张生友谊深厚的人情,亦合乎此时此地的事理,而且为后来揭示老夫人的无理赖婚,预先钉了一个“死扣”。
三、面对有“赐命”之大恩的杜将军的热情“可贺”,老夫人接着的反应却不是喜形于色,而是撇开话题地报以“安排茶饭者”!这就不露形迹地暗示了老夫人的“转机”,从而使她后面的赖婚之举不致突兀和别扭。
四、杜确在处置了飞虎之后,随即又说道:“张生建退贼之策,夫人面许结亲”,“淑女可配君子也”!作为张生好友的杜确,临别如此欣慰地叮嘱,既符合此时的特定情境,富有生活气息,又为后来映衬老夫人赖婚的无理,钉上了第二个“死扣”。
五、面对杜将军的“结亲”云云,这时老夫人不得再“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因此她答了一句“恐小女有辱君子”。这句话既似谦逊而又不失相府夫人的大家风度,却又为她随后的故意赖婚埋下了伏笔。
六、随后,张生说“请将军筵席者”,这既是剧情顺流而至的应景之话,又十分贴合张生才高不俗的个性口吻——如果张生忙不迭地说什么“不辱不辱,在下情愿”,则就不是《西厢记》中颇有书卷气的俊秀张生,而是下流戏中的下流小生了。
七、杜确接着就“筵席”一语而随即说道:“我不吃筵席了,我回营去”,语气上顺沿而下,自然熨贴;事理上符合他军务在身、重任在心的特点。紧接着补以一句“异日却来庆贺”,既与前面张生所言“八拜之交”的深情厚谊相呼应,又与方才“可贺,可贺”的欣喜之情相连贯,并为后来对照老夫人的无理赖婚而第三次钉上了“死扣”,同时亦使戏情更为集中、紧凑。
八、夫人对张生说“先生大恩不敢忘也”,并邀请张生“来家内书院里安歇”,这是恳挚热忱的,但随后却说“到明日”“别有商议”,这又是老谋深算的。这二者辩证地统一于夫人身上,显出她宽厚谨重的家长风度,既表明她人性未泯、天良尚存,不乏感恩戴德之心,并非那种阴险狡诈、使奸耍滑的人;又显示她不同于崔张二人的唯情是重、天真纯厚,而是城府森严、工于心计的复杂型人物。王实甫真实而生动地凸现了人物性格的多重组合因素,使观众体察到人物性格的丰富内涵和鲜明的立体感。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艺术贡献。同时,这里不露声色地留下了疑窦,为新的戏剧冲突而预作了蓄势。
九、因有夫人“别有商议”的悬念,所以逗出张生向长老“小子亲事未知何如”的疑问,传示出张生既热切又憨厚的神态。紧接着长老的回答给张生安下了一颗甜甜的定心丸,于是路无凿痕地焕发出张生“收拾行李去花园里”的满腔喜气,为下一场满怀喜悦地等待红娘喜滋滋的“请宴”,预作了有机衔接,同时也使这本戏揭幕以来惶惧的氛围和紧张的节奏,得到了轻松欢快的调剂,并又暗中为反衬夫人随后的赖婚行径而钉了第四个“死扣”。
这些关窍,剧作家写得一丝不苟,精练生动,而且笔笔着色,语过留形。于中可见王实甫巧于运用戏曲艺术手段、精于写意传神,将准确勾勒人物的心神气韵,与巧妙推动剧情的有机演进,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使人既时时感叹戏情发展的跌宕有致、疾徐相谐,又处处钦羡人物造型的神情活脱、须眉毕现。
清代著名的戏曲理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卷一中写道:“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生”——夫人之许婚、张生之求配、红娘之勇于作合、莺莺之敢于失身……,“皆由于此,是‘白马解围’四字,即作《西厢》之主脑也。”他的这种戏曲创作的“立主脑”的著名见解,确乎把握住了全部《西厢记》戏剧结构的要领:牵一事动全盘。正是通过这折白马解围,才将戏剧矛盾冲突的各个方面联串在一起,才使以后的戏剧情节有可能发生、顺延、发展。同时,这个“立主脑”的著名见解,又是把握与统领《西厢记》全剧思想内容的要害,成为一块试金石。正是通过这折白马解围,方使以后戏剧矛盾的各个方面的一切言论行为,都打上了鲜明的印记,即,正义或非正义的、道德或非道德的。正可谓是独到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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