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杨显之·潇湘夜雨(第三折)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杨显之·潇湘夜雨(第三折)

北宋官员张天觉携女儿翠鸾前往江州赴任，途经淮河，遇风翻船。渔翁崔文远救起落水的翠鸾，收为义女，又主使她与其侄崔甸士结为夫妻。崔甸士应举中状元之后，隐瞒婚姻，又与试官的女儿成婚。三年后，翠鸾冒雨前往秦川县，去寻已做了县官的丈夫。崔甸士不但不认，反诬她是偷了东西逃走的奴婢; 将她棒打刺面，发配沙门岛，并吩咐解子路上将她害死。翠鸾被解至临江驿，天雨难行，歇于驿门之外。她深夜哭冤，碰巧惊动了在驿内歇息的父亲张天觉。此时张已升任提刑廉访使，当他问明翠鸾之冤后，让女儿亲往秦川拿回崔甸士，正欲问斩，却被崔文远说情免去死罪，翠鸾又与崔甸士重做夫妻。



[张天觉领兴儿祗从上，诗云] 一去江州三见春，断肠回首泪沾巾。凄凉唯有云端月，曾照当时离散人。老夫张天觉，自与我孩儿翠鸾在淮河渡翻船之后，可早又三年光景也。谢圣恩可怜，道老夫廉能清正，节操坚刚，常怀报国之心，并无于家之念，加老夫天下提刑廉访使，勒赐势剑金牌，先斩后闻。这圣意无非着老夫体察滥官污吏，审理不明词讼。老夫虽然衰迈，岂敢惮劳，但因想我翠鸾孩儿。忧愁的须鬓斑白，两眼昏花，全然不比往日了。我几年间着人随处寻问，并没消耗。时遇秋天，怎当那凄风冷雨，过雁吟虫。眼前景物，无一件不是牵愁触闷的。兴儿，兀的不天阴下雨了也，行动些! (诗云) 一自做朝臣，区区受苦辛。乡园千里梦，鞍马十年尘。亲儿生失散，祖业尽飘沦。正值秋天暮，偏令客思殷。你看那洒洒潇潇雨，更和这续续断断云。黄花金兽眼，红叶火龙鳞。山势嵯峨起，江声浩荡闻。家僮倦前路，一样欲销魂。兴儿，前面到那里也? (兴儿云) 老爷，前至临江驿不远了。(张天觉云) 若到临江驿，老夫权且驻下者。正是长江风送客，孤馆雨留人。(同下) (正旦带枷锁同解子云)好大雨也! (诗云) 我本是香闺少女，可怜见无人做主。遭迭配背井离乡，正逢着淋漓骤雨。哥哥，你只管里将我来棍棒临身，不住的拷打，难道你的肚肠能这般硬，再也没那半点儿慈悲的!(做悲科) 天呵，天呵!我委实的衔冤负屈也呵! (唱)

【黄鍾醉花阴】忽听的摧林怪风鼓，更那堪瓮瀽盆倾骤雨! 耽疼痛，捱程途，风雨相摧，雨点儿何时住?眼见的折挫杀女娇姝，我在这空野荒郊，可着谁做主。

(解子云) 快行动些。这雨越下的大了也! (正旦唱)

【喜迁莺】 淋的我走途无路，知他这沙门岛是何处酆都! 长吁气结成云雾，行行里着车辙把腿陷住，可又早闪了胯骨。怎当这头直上急簌簌雨打，脚底下滑擦擦泥淤!

(正旦跌倒科) (解子云) 你怎么跌倒了来? (正旦云) 哥哥，这里滑。(解子云) 千人万人走都不跌，偏你走便跌倒了。我如今走过去，滑呵，万事罢论; 若不滑呵，我将你两条腿打做四条腿! (解子走跌倒科，云) 快扶我起来! 兀那女子，你往那边儿走，这里有些滑。(正旦唱)

【出队子】 好着我急难移步，淋的来无是处。我吃饭时晒干了旧衣服，上路时又淋湿我这布裹肚，吃交时掉下了一个枣木梳。

(解子云) 你又怎的? (正旦云) 掉了我枣木梳儿也。(解子云)掉了罢，到前面别买个梳子与你。(正旦云) 哥哥，你寻一寻。到前面你也要梳头哩。(解子云) 你也是个害杀人的! (做脚踏科，云) 这个想是了。我就这水里把泥洗去了。如今有了梳子，你快行动些! (正旦唱)

【幺篇】 我心中忧虑，有三桩事我命卒。(解子云) 可是那三桩事?你说我听。(正旦唱) 这云呵，他可便遮天映日，闭了郊墟; 这风呵，恰便似走石吹沙，拔了树木; 这雨呵，他似箭杆悬麻，妆助我十分苦!

(解子云) 你走便走，不走我打你也! (正旦云) 哥哥! (唱)

【山坡羊】 则愿你停嗔息怒，百凡照觑。怎便精唇泼口，骂到有三十句。这路崎岖，水萦纡，急的我战钦钦不敢望前去。况是棒疮发，怎支吾! 刚挪得半步，(带云) 哥哥，你便打杀我呵。(唱) 你可也没甚福。

(解子云) 你休要多嘴多舌! 如今秋雨淋漓，一日难走一日。快与我行动些! (正旦唱)

【刮地风】则见他努眼撑睛大叫呼，不邓邓气夯胸脯。我湿淋淋只待要巴前路，哎，行不动我这打损的身躯。(解子喝科云) 还不走哩!(正旦唱) 我捱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这壁厢那壁厢有似江湖。则见那恶风波，他将我紧当处。问行人踪迹消疏，似这等白茫茫野水连天暮，(带云) 哥哥也，(唱) 你着我女孩儿怎过去?

(解子云) 你又怎的? (正旦云) 哥哥，这般水深泥泞，我怎生走的过去! 望哥哥可怜见，扶我一扶过去。(解子云) 则被你定害杀我也! 我扶将你过去。我问你，你怎生是他家梅香? 你将他家金银偷的那里去了? 他如今着我害你的性命哩，你可实对我说。(正旦云) 我那里是他家梅香，偷了金银走来。(唱)

【四门子】 告哥哥一一言分诉，那官人是我的丈夫，我可也说的是实，又不是虚。寻着他指望成眷属，他别娶了妻道我是奴，我委实的衔冤负屈!

(解子云) 这等说起来，是俺那做官的不是。如今，我也饶不得你。快行动些! (正旦唱)

【古水仙子】 他他他，忒狠毒，敢敢敢，昧己瞒心将我图。你你你恶狠狠公隶监束; 我我我，软揣揣罪人的苦楚。痛痛痛，嫩皮肤上棍棒数; 冷冷冷，铁锁在项上拴住。可可可，干支刺送的人活地狱; 屈屈屈，这烦恼待向谁行诉? (带云) 哥哥，(唱) 来来来，你是我的护身符!

(解子云) 天色晚了也，快行动些，寻一个宵宿的去处! (正旦唱)

【随尾】天与人心紧相联，只我这啼痕向脸儿边厢聚。(带云) 天那，天那!(唱) 眼见的泪点儿更多，如他那秋夜雨。(同下)



惮劳：害怕劳苦。迭配：将犯人押到指定地点，充当劳工。沙门岛： 山东蓬莱西北海中的小岛，宋时流放犯人之地。酆都： 迷信传说中的冥司所在。箭杆悬麻： 形容雨丝如箭头、似麻线，接连不断。百凡照觑： 多加照顾。萦纡：萦回曲折。紧当： 用力遮拦阻挡。公隶监束： 意为衙役、公差。



《潇湘夜雨》是以崔通和翠鸾婚姻上的悲欢离合做为主线的。通过翠鸾这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的坎坷遭遇，相当深刻地反映了封建宗法和封建等级制度给妇女带来的灾难和痛苦。剧中的崔通既自私又狠毒且嫌贫爱富，当他身为布衣便和翠鸾这个聪慧质朴没有社会地位的女子一往情深，恩恩爱爱，也曾发誓说：“小生若负了你呵，天不盖，地不载，日月不照临。”可是，一爬上高位，跻身仕途，便用极其凶狠的手段对付贫穷善良的妻子，不但诬为逃婢，施以毒刑，剌了面孔，发配沙门岛，而且还嘱咐解差半路将她害死，“则要死的，不要活的，”手段之辣，心肠之狠，触目惊心。这个形象在封建社会有相当普遍的意义，可以说是对宋元时发迹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的爱憎。剧中的崔通其所以那么肆无忌惮，那么明目张胆，那么为所欲为地残害良善，那么无法无天地虐待无辜，一个最根本的东西就是有掌握在手中的权力，这既反映出中国传统的官场的腐败，又反映出元代社会的黑暗。

《潇》所描写的“痴心女子负心汉”本不是什么新的题材，可在杨显之手中，却似旧衣新裁，另有一番新意。他善于运用悲喜相衬、离合相间的“反衬”艺术手法，将充满矛盾的情节巧妙编排起来，欲悲先写喜，欲苦先写乐，乐极又生悲，先蓄其势，引而不发，让人物性格在一个又一个波折中磨亮，跃然纸上。如翠鸾落水本是一悲，偏巧遇救成婚，又是一喜; 婚喜未尽，又遭丈夫抛弃，受尽苦楚，后在磨难中遇父，真是不尽之欢乐，反衬出摧肝裂肺之大悲。作者还善于借景写情，以风雨描写，渲染气氛，收到强烈的艺术效果。在本折中表现尤为突出。从“ (正旦带枷锁同解子上云) 好大雨也”起，到 〔随尾〕曲止，“摧林怪风”，“盆倾骤雨”，狂卷刑途。如此险恶的自然环境，一方面成功地表现出翠鸾“衔冤负屈”艰难前行的无限痛苦和伤叹自己命运“着谁做主”的万般忧虑。她觉得苍天也在为她落泪，“天与人心紧相助，只我这啼痕向脸儿边厢聚。眼见的泪点儿更多，如他那秋夜雨”。“泪点儿”“比秋夜雨”还多，真是自然风雨与人的心情交织相映的神来之笔! 另一方面，风雨描写也成功地推动了戏剧情节的发展。第四折是第三折的继续。若无第三折这“淋的我走投无路”的滂沱大雨，就不会有解子那焦急的话语：“天色晚了也，快行动些，寻一个宵宿的去处。”更不会出现第四折翠鸾夜宿驿门、哭声惊父的场面。这场风雨看似偶然，实则是剧作家之精心安排!

恶劣的风雨场面，更是成功刻画人物性格的手段。这一折中通过翠鸾之口对风雨是这样描写的：“忽听的摧林怪风鼓，更那堪瓮瀽盆倾骤雨，耽疼痛，捱程途……”还有“头直上急簌簌雨打，脚底下滑擦擦泥淤。”整个句子无不是出自口语，但又十分典雅，以物象形，活脱脱写出狂风骤雨的情景。情景交融，恰当地反映出人物在风雨中艰难的行动和痛苦的心理。翠鸾虽然历尽磨难，伤叹自己走投无路，但她大恨未雪绝不甘心，跌倒了爬起来，“捱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 梳子落水要解子拾，涉过水洼要解子扶。不卑不贱，为争取活下去而顽强抗争。更可贵的是，她对解子的雨中打骂，并不示弱。她顶撞解子：“你只管里……不住的拷打，难道你的肚肠这般硬，再也没那半点儿慈悲的!”“你便打杀我呵”，“你可也没甚福!”当解子乘扶她过水洼之危，逼问她怎样当梅香偷金银时，她依然义正辞严，大骂崔甸士“他别娶了妻道我是奴，我委实的衔冤负屈!”她唱了支 〔水仙子〕：“他他他，忒狠毒，敢敢敢，昧己瞒心将我图。你你你，恶狠狠公隶监束，我我我，软揣揣罪人的苦楚。痛痛痛，嫩皮肉上棍棒数……”这一串成排成对的句子连在一起，既明白如话，又气势磅礴，将人物此时此刻的愤怒和冤屈一齐倾吐出来，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由于是在狂风骤雨这种特定的艰难环境中刻画人物性格，所以更能使人感到这个风雨飘摇中的“香闺少女”顽强不屈、勇敢抗争精神的异样光彩! 另外，虽然崔甸士在这折戏中没有出场，但人们仍可从解子那风雨之中泼口骂人、动手打人，以及被翠鸾驳得无辞时，依然蛮横坚持即使“是俺那做官的不是”，“我也饶不得你”的恶言中，清楚不过地感到他的主子，即那个命令解子“一路上则要死的，不要活的”的崔甸士卑鄙、狠毒和无情无义! 这个负心汉的丑恶嘴脸和卑劣灵魂之所以在剧中能暴露无遗，引起人们的强烈憎恨，成功的风雨描写无疑是重要原因之一。

《潇湘夜雨》的风雨描写，有着较高的艺术成就。翠鸾以上场时的诗白到 [黄钟醉花阴] [喜迁莺]等几段曲子演唱中的乌云、狂风、骤雨、泥淤等规定情景和人物满腹含冤的内心感情，能够充分发挥虚多实少，不受时空限制，以写意为主的戏曲舞台的表现作用，给予演员许多载歌载舞的虚拟表演的余地。这当然和杨显之熟悉勾栏生活和舞台演出是有关系的。

同样写秋雨，此剧却与白朴 《梧桐雨》中之雨迥然不同。这是“空野荒郊”中“瓮瀽盆倾”的骤雨，然而翠鸾脸上的“泪点儿更多，如他那秋夜雨”，成功地反衬出被遗弃女子内心的无限痛楚和凄苦。而《梧桐雨》中的雨，则是银线丽色的宫廷细雨。它点点滴滴洒在桐叶上，“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似食叶春蚕散满箔”。这样的雨，是用来惊散唐明皇与杨贵妃相会美梦、引起忆旧、伤逝和相思的惆怅之雨。前者狂骤，后者柔绵，特色各异。如何写秋夜之雨，完全取决于作品的思想内容。《潇湘夜雨》的成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