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叶时章·琥珀匙(第十八出传歌)
书生胥先吹天竺烧香,借寓拾翠园,闻桃佛奴操弹琥珀匙,顿生爱慕之心。胥先吹拾到桃佛奴失落的双雀钗后,二人词笺酬答,遂订终身。江湖大盗金髯翁用劫来的官银买下桃南洲的彩缎,致使桃南洲蒙罹奇冤。桃佛奴决定鬻身,替父偿官银以赎罪,并将琥珀匙及其他信物交给妹妹桃媚姑,让她与胥先吹续姻。金陵妓户贝十戈冒充扬州束御史,将桃佛奴骗入娟门。桃佛奴立志守节,誓不接客,并把自己的遭遇编成 《苦节传》,交与旧邻贾瞎子沿街去唱,以图与父母、情郎勾通消息。束御史得知隐情后,将冒充己身的贝十戈严办,替桃佛奴辨明了冤情,同时修书与妻,要她准备迎接桃佛奴,待胥先吹前来完姻。夫人误以为丈夫要纳妾,派女刺客绣娘将佛奴劫回扬州,又诓至江边,欲将其刺死,幸为金髯翁救下。胥先吹考中进士,虽与桃媚姑成亲,念念不忘桃佛奴,于是四处查访,路遇金髯翁,结为金兰之好,后终得与佛奴完婚。
(末白上) 扶风豪士天下奇,义气相逢山可移,几处报仇身不死,开心写意君所知。咱金髯翁,定泊江海,结客岛屿,拥众截杀贪官,不怕天兵。孑身游行都市,谁来盘诘? 金陵士宦接轨,贤不肖不同,特此改头换面,采访一番。
【锦庭乐】瞥妆乔,鱼服了龙姿凤表。都市镇招摇。怪盗跖衣冠沐猴廊庙。幸官评、海岛存公道。(副内念歌介) 杭州织锦桃员外,强盗金髯害一门。(末叹) 这底事关心,谁呼叫? (副) 佛奴救父将身卖,误投贩手害终身。(末) 呀,奇怪奇怪,他受冤苦,饮恨难消。【普天乐】 激得睚眦发恼。听字字声声罪咱名号。
(白) 不免上前去,买他一本,细看一看,便知分晓,正是十年磨一剑,霜锋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有不平事。(下) (付白上) 蛤蜢千跳折子腿, 蜒蝣勿动自然肥。 好奇怪, 方才在承恩寺前唱卖,人丛中有一个人,丢了一块银子,劈手夺子一本就走。人说是一位黄须大汉,如飞向对院中去了。如今不免再到前面唱去。列位,要买 《苦节传》 的,这里来,这里来! (喊介下)(外老从人引小生上)
【芙蓉红】 钟山紫气高,扬子龙光耀,定千年拱帝镇雄江表。一般五城御史巡奸宄,六部枢垣察众曹。(副内喊介) (小生) 住了,那高高站立的是什么人? 在那里聚众喧哗,带过来! (捉副上介) 爷爷吓,小的是瞎子,在此唱歌,望可怜小的残疾人狗命。(小生) 是何歌本? 拿上来! (看叹) 翻歌调,甚妖言絮叨? 吓,奇怪! 是西湖桃佛奴鬻身救父情节。细展卷,一本苦节鸣冤草。
(白) 你叫什么名字? (副) 小人浑名贾瞎子。(小生) 你晓得编歌本的女子住在那里? (副) 爷爷,他是杭州好人家儿女,被人假冒扬州束御史名目,骗他堕落烟花,如今现坐关房,立志守节。(小生) 真个坐关守院么? 可晓得我老爷就是扬州束。左右,押他同到院中,捉拿冒名光棍。(走介) (副) 禀爷爷,这家便是了。(小生) 左右不许走漏一人,快拿! (众捉丑净上介) 鸨儿、龟子当面。(小生) 到杭州假充御史的就是你。(净) 小人平日最小心,缩头过日,并没有此事。(小生)唗,取短夹棍伺候。打开关房,令桃佛奴面证。(众应打介) (旦上)
【引】 鼠牙穿屋是谁邀,蓦地里恁喧嚣。(众) 桃佛奴当面。(小生)抬起头来! 咳,可怜,看你美过文君,才胜苏蕙,不失冰操,足凛霜节,可敬可羡,所编歌本,你的情节,本院尽知。那冒名束御史的,你还认得否? (旦) 爷爷,那贝十戈,就是冒名束御史的。(净) 爷爷,不要听他,与我并没相干。(小生) 唗,你这神棍。
【四边静】狐狸窃顶天灵宝,偷天赐机巧,掠取好良家,污泥陷花儿。扯下去重打三十,须认我真御史的板子。(打介) (叹) 打你凭空脱冒,断绝人道,五律有明条,怎黎丘鬼胡跳!
(旦) 望爷爷做主,送奴回去,钱塘再见爹娘,万代洪恩。(小生) 你还不晓得,你爹娘已在我家,不在钱塘了。况你孤身女子,路上不稳便。且问你,那姑苏胥先吹与你曾有姻契的么?(旦) 与奴誓订终身。(小生) 小姐请起,先吹兄与下官累世通家,他已高掇巍科,已到杭州寻聘了。(旦) 胥郎已高中了,谢天地。(小生) 下官本该留待公衙,奈瓜李有嫌,不若小姐宽心仍坐关中,待本院亲自封锁,连夜发书,一面报与你父母知道,一面待胥兄到来,续成姻契何如? (旦) 多谢爷爷做主。(小生) 小姐请进关去,封好了。(旦下) (众) 关门封好了。(小生) 那光棍带到衙门治罪。(捉净上) (小生) 鸨儿,本该一体治罪,本院姑尔从宽,着你小心伏侍桃小姐,若有一毫怠慢,拿你活活敲死。(丑) 再也不敢了。(下) (小生) 贾瞎子,着你三日一看,倘有风吹草动,即便禀知本院,有重赏。打执事。(合前,下) (末奔上) 好个御史,御史,咱正欲拔刀助不平,他却先咱做了去。俺金髯翁任侠一生,疏豪半世,不料买来歌本,竟是杭州桃员外之女,读他情节,明明是俺遗祸与他。咳,俺生平不肯做皱眉之事,这桩罪案,思之愧赧千秋。正欲访他父母,斩入关中,令之父子团圆。不想束御史做来,一一安妥,不似咱家任意草草,可敬可羡。且住,他父母既在束家,相逢有日,不须挂虑了。咱如今一经奔至姑苏,访着胥先吹,少助金帛,令彼速完夫妇,亦可消俺一点疚心。正是:宁同万死碎骑翼,不忍云间两分张。(下)
孑 (jie 结) 身: 孤单一人。盗跖 (zhi 址): 鲁国柳下惠的弟弟,是春秋时期有名的大强盗,据说他率人九千,夺人牛马,取人妇女,侵犯诸侯,横行天下。后世则往往把江湖绿林好汉称为盗跖。睚眦 (yazi 涯字): 睚为眼眶,眦为眼角。睚眦是形容人盛怒时两目瞪得大大的。奸宄 (gui 鬼): 为非作歹的人。鬻 (yu 遇)身: 出卖自己。冰操: 指人的品性高洁,操守坚定。下句“霜节”同义。唗(dou斗): 叹词,怒斥的声音。五律: 五种刑律。古代指墨、劓、剕、宫、大辟等五种酷刑。后指笞、杖、徒、流、死等五刑。疏豪: 办事粗疏,为人豪爽。
李渔在 《闲情偶寄·词曲部·立主脑》中指出:“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主脑”,即为戏剧中关键性的情节,如 《西厢记》 中的“白马解围”、《琵琶记》中的“重婚牛府”。《琥琥珀匙》 中的 《传歌》,也可说是该剧中的“主脑”。
在 《传歌》这出戏中,歌本 《苦节歌》这一道具是 《琥珀匙》全剧的“戏核”,在全剧中具有“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结构作用,江湖好汉金髯翁用劫来的官银购买了桃家的机锦,致使桃家罹祸,桃佛奴为救父亲而卖身为妾,却被贝十戈拐骗进妓院,以便“烟花队里竖招牌”,替鸨儿生钱长息。这一悲惨的遭遇,是桃佛奴写《苦节歌》的直接原因,真可谓 《苦节歌》前有先声。“杭州织绵桃员外,强盗金髯害一门。佛奴救父将身卖,误投贩手害终身。”这四句歌词,凝炼地概括了 《琥珀匙》前十七出戏的剧情。同时,《苦节歌》后有余势,它也是后十出戏剧情发生的引发器。扬州束御史通过《苦节歌》,查明了桃佛奴鬻身救父的冤情,将她从火坑中救出来,惩治了贝十戈这个拐骗妇女的流氓,并驰书回家,要夫人打扫房间,迎接桃佛奴,待胥先吹前来完姻。可是,夫人误认为束御史要收桃佛奴作小妾,竟派人冒充金髯翁部从前去刺杀桃佛奴,再次把桃佛奴这个无辜少女投进了因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所造成的苦难深渊。最后由于金髯翁的江边相救,桃、胥二人终成眷属。毛宗岗曾云:“文如常山蛇然,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三国演义》 94回回批)。《传歌》这出戏在全剧中既是桃佛奴整个悲惨命运中第一个厄运的终点,也是她的第二个厄运的起点,为后面的 《焚劫》、《结拜》、《谋匿》、《思报》、《愤索》、《侠救》、《封妒》、《激合》等出戏起了千里伏线的艺术作用。
亦如小说一样,戏剧也是侧重以人物性格的刻画来反映社会生活。但与小说不一样的是,戏剧因受舞台的限制,它着重突出的是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琥珀匙》中的桃佛奴,其主要性格特征是孝顺善良、富有反抗精神。《苦节歌》则是她的这两个性格特征的凝聚点。“佛奴救父将身卖,误投贩手害终身。”这两句歌词,如泣似诉地把一个弱女子不惜以葬送自己的青春年华的方式来搭救父亲的痛苦心情揭示无遗,展现出了她善良的天性、孝顺的美德。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苦节歌》的谱写,集中突出了桃佛奴的反抗精神。她变无力的怨恨、笨拙的愤懑为强烈的抗议、明智的斗争,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自家的不幸编成《苦节歌》,用以揭露旧社会的黑暗,昭示自己的冰清玉洁,表明自己伸冤报仇的决心,以期得到社会的同情和支持。她的这一举动,较之那些戴着奥涅金的带柄眼镜,穿着毕巧林的无袖外套、专讲罗亭式的大话、只会做着奥勃洛莫夫式的白日大梦的“多余人”来讲,她的行动无疑是惊世骇俗的。我们还可以看到,桃佛奴的这种反抗,既不同于崔莺莺的待月西厢下的约会,也不同于杜丽娘死后还魂的执著,尤不同于杜十娘勇赴清波的果敢,而是对封建吏治,法制进行血泪控诉。这种控诉虽不及窦娥的叱天咒地,但却是桃佛奴这个人物在她所处的特定环境中所唯一能采取的最明智的反抗方式,也是她的善良、孝顺的性格在逆境中发展的必然产物。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苦节歌》看作是桃佛奴的人类最美好的天性的写照,看作是她手中所扬起的一面反抗邪恶、残暴、黑暗的战斗小旗。
借助《苦节歌》,剧情还勾勒出了金髯翁“激得睚眦发恼”的外貌,刻画了他“拔刀助不平”,“斩入关中,令之父子团圆”的侠肝义胆,并且细腻地描叙出了他自责、自愧、图报的复杂心理活动。这些使我们看到这个绿林好汉所具有的鲁智深式的正义,李逵式的鲁莽、以及他自身独有的勇于引咎自责的性格特征。总之,《苦节歌》这个道具,无论就全剧的戏剧结构来说,还是就展现人物的性格而言,都有其一石数鸟的戏剧功能作用。
此剧共二十八出,具有较强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因素。钱塘知县魏清,人称糊涂知县,贪赃枉法,巧取豪夺,为了搜刮民财,不惜让百姓变产拆屋,卖男鬻女。桃佛奴的悲惨命运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作者还以广角镜的手法,通过对比:“两浙开府,婪资百万”,云南藩司“六载贪饕”反而升迁,福建延平府推官为政清廉却被解职还乡,深刻地显示了封建社会吏治与法制的黑暗与残酷。该剧的结局为才子高中,佳人获救,终成眷属,这既带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又未能突破才子佳人的剧作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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