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武汉臣·生金阁(第四折)
家住蒲州河中府的青年秀才郭成,为到京城应举以求取功名,又为听信卖卦人析其恶梦“有一百日血光之灾”要远远避难,遂带妻子李幼奴,辞别父母而长行,临行时其父给他一个“祖传三辈留下的”“生金阁”宝物,用以博换个一官半职。在风雪交加苦寒艰辛的旅途中,他夫妇于酒店内遇到了花花太岁庞衙内。郭成因见庞率领仆从气势豪华,误以为是可以投托的“大人”物,为求得官做,遂向他献出生金阁。庞衙内要了生金阁后,虚词慨允哄得郭成信任,郭就唤妻子当面向庞拜谢。庞衙内见郭妻十分标致,就骗其夫妇到他私宅里,假意张筵管待,趁机勒逼,欲夺郭妻。郭成不从,就令人拿大铁锁将其锁在马房里,郭妻“百般的不肯”,就令老仆妇嬷嬷去劝诱。嬷嬷听郭妻哭诉了真情,又见她自挝面皮以毁容自保,也气愤地痛骂着庞衙内; 庞恼羞成怒,命人将嬷嬷捆了丢在井中压石淹死,又命人将郭成当着妻子之面用铜铡切了头。元宵节,郭成之魂提头追打观赏花灯的庞衙内。包拯亦见马头前阴风中鬼影闪踅,就立即夜审郭成之魂。翌日,郭妻李幼奴带领嬷嬷的孩儿福童一齐前来告状,包拯获知冤案情由后,随即着人请来庞衙内,公判以极刑; 众冤者亦经包公裁处,一一得以安抚。
(正末领祗候张千排衙上) (张千幺喝科,云) 左右,伺候大人坐堂,要问事哩。(正末云) 今夜灯烛荧煌,如同白日,正好问这桩公事也呵! (唱)
【双调新水令】 透襟怀一阵冷风吹,则他这闭长空暮云都退,显出那碧澄澄天气爽,明皎皎月光辉,厮和着灯焰相窥,照耀的似白日。
(云) 娄青好不干事,可怎生这早晚不见来也? (娄青上,云)来到衙门首了,不知他有也是无,待我叫他一声: 没头鬼。(魂子随上做应科,云) 哎! (娄青云) 你则在这里,我报复去。(魂子云) 我知道。(娄青见正末做跪科,云) 孩儿每娄青来了也。
(正末云) 娄青,曾见什么人来? (娄青云) 没,我则见鬼来。(正末云) 你勾的鬼如何? (娄青云) 有有有,被我劈头毛采将来了。(正末云) 与我拿将过来。(娄青云) 理会的。我出的这门来,我唤他一声: 没头鬼。(魂子云) 哎! (娄青云) 大人唤你哩。你过去,有什么冤枉事,你自说波。(娄青见正末科,云) 当面。(正末云) 娄青,你着他说那词因。(娄青云) 大人分付,着你说那词因。(娄青做听,扯祗候科,云) 你听见么?(祗候云) 我不听见。(娄青云) 我也不听见。(正末云) 可怎生他不言语? 将娄青抢出去。(张千做叉娄青科,云) 出去。(娄青做跌出门科,云) 晦气,这没头鬼在门外叫声应声,怎么紧要去处,倒不做声? 莫不是他去了么? 待我再叫他一声: 没头鬼!(魂子应科,云) 哎! (娄青云) 你从哪里来? (魂子云) 我害饥也,买个蒸饼吃哩。(娄青云) 这厮还要打浑! 你要去吃蒸饼,兀的你手里现拿着馒头哩。你快过去。(做见正末科,云) 没头鬼,你说。(正末云) 他怎生又不言语? 抢出去。(张千做叉出门科,娄青云) 原来他不曾过去,待我再叫他一声: 没头鬼!(魂子应云) 哎! (娄青云) 你怎么又不过去? (魂子云) 我过去不得。(娄青云) 你为什么过去不得? (魂子云) 被那门神户尉当住,我因此上过不去,(娄青云) 你何不早说? (娄青见正末科,云) 大人可怜见,这个没头鬼被门神户尉当住,因此上不敢过来。(正末云) 是呵,大家小家,各有个门神户尉。(诗云)老夫心下自裁划,你将银钱金纸快安排; 邪魔外道当拦住,只把屈死冤魂放入来。(唱)
【沉醉东风】 则我那开封府门神户尉,你与我快传示莫得延迟,你教他放过那屈死的魂,衔冤的鬼,只当住邪魔恶祟。(娄青云) 烧了这纸钱,你看,好冷风也! (正末唱) 我则见黯黯的愁云惨雾迷。嗨!可早变的来天昏也那地黑。
(魂子见正末跪科) (正末云) 别人不见,老夫便见,灯烛直下,跪着一个鬼魂,好是可怜人也! (唱)
【庆东原】 纸钱向身边挂,人头向手内提,向前来紧靠着灯前跪。我这里叮咛的问你: 你家住在哪里? (魂子云) 孩儿每河中府人氏。(正末唱) 姓甚名谁? (魂子云) 姓郭名成。(正末唱) 你可也做财主,做经商,为黎庶,为官吏?
(魂子云) 孩儿是个秀才。(正末云) 兀那鬼魂,你将那屈死的词因,备细诉来,老夫与你做主。(魂子云) 孩儿每姓郭名成,本贯河中府人氏。嫡亲的四口儿家属,有一双父母年高,浑家李氏。我因做了一个恶梦,去市上算卜,道我有一百日血光之灾,千里之外,可以躲避。小生来到家中,辞别了父母,一来躲避灾难,二来进取功名。行至中途,时遇冬天,风又大,雪又紧,在一个小酒务儿里饮酒。正撞着权豪势要的庞衙内,强夺了我生金阁儿,又要我浑家为妻。见小生不从,将我铜铡下一命身亡。我一灵儿真性不散,投至的见爷爷呵,可怜我这等冤枉,天来高,地来厚,海来深,道来长。(词云) 因此一点冤魂终不散,日夜飘飖枉死城; 只等报得冤来消得恨,才好脱离阴司再托生。即今上元节令初更候,正遇庞姓无徒出看灯; 被我绕着街头追索命,吵的游人大小尽担惊。也是千难万难得见南衙包待制,你本上天一座杀人星; 除了日间剖断阳间事,到得晚间还要断阴灵。只愿老爷怀中高揣轩辕镜,照察我这悲悲痛痛、酸酸楚楚、说无休、诉不尽的含冤负屈情。(正末云) 兀那鬼魂,到明日我与你做主,你且退者。(魂子云) 娄青哥哥,你还送我一送儿去,我有些怕鬼。(娄青云)唗 ! (魂子下) (正末云) 天已明了也。张千,抬出放告牌去。(张千云) 理会的。(旦儿领俫儿上,云) 冤枉也! (正末云) 张千,是什么人声冤? 着他过来。(张千云)兀那妇人,你过去当面。(旦儿同俫儿见正末跪科) (末云) 兀那妇人,你为何声冤? 说你那词因来。(旦儿云) 小妇人是河中人,唤做李幼奴。大人可怜见,我告着庞衙内,强要了我生金阁儿,又逼我为妻,将俺男儿郭成杀坏了。这个是嬷嬷的孩儿福童,将他母亲推在八角琉璃井里死了。望青天老爷,与小妇人做主咱。(正末唱)
【雁儿落】昨宵个牒城隍将怨鬼提,到今日放南衙果有冤词递。原来是庞衙内使尽他狼虎威,生拆散你这鸳鸯对。
【得胜令】呀! 他敢将萧何律做成衣,将罪犯满身披。谁许他谋了财、又要谋人命? 谁许他夺人妻逼做妻?直恁的无知! 那嬷嬷担何罪? 死的个堪悲。我与你勾他来问到底。
(云) 兀那妇人,你两个且在司房里住者。(旦儿同俫儿下) (正末云) 娄青你与我买羊去。(娄青云) 理会的。买了羊也。(正末云) 娄青,你与我挂画者。(娄青云) 画也挂好了。(正末云) 与我请人去。(娄青做应、便走科) (正末云) 娄青,你转来。你请谁去? (娄青云) 知他请谁去? (正末云) 与我请将庞衙内来。(娄青云) 老子也,怎么要请他? 他是个不好惹的。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大着胆请他去。此间是庞府门首。(做咳嗽科) (庞衙内上,云) 是什么人在门首? (娄青做见、跪科,云) 孩儿每是衙门中的娄青。有包待制差我来请大人哩。(衙内云) 包待制他请我怎的? 他意思则是怕我。你说去,道我便来也。(娄青云) 理会的。(见正末科,云) 爷小人请的衙内来了。(正末云) 道有请。(娄青云) 有请。(衙内做见科,云) 老宰辅,量小官有何德能,敢劳置酒相请? (正末云) 老夫西延边赏军才回,专意请衙内饮一杯。衙内请坐,老夫年纪高大,多有不是处,衙内宽恕咱,从今以后,咱和衙内则一家一计。(衙内云) 老宰辅说的是,和咱做一家一计。(正末云) 衙内,老夫西延边赏军回来,得了一件稀奇的宝物,着衙内看咱。(衙内云)是何物? (正末云) 是一个生金塔儿。塔儿不稀罕,放在那桌儿上,有那虔心的人,拜三五拜,塔尖上有五色毫光真佛出现。(衙内云) 这个不打紧。我有个生金阁儿,放在有风处,仙音嘹亮; 无风处,用扇子搧着,也一般的响动。(正末云) 老夫不信。(衙内云) 小的每,快去家中取来。(小厮云) 生金阁儿取来了也。(衙内云) 放在桌儿上,着扇子搧动咱。(娄青做搧、细乐响科) (正末云) 是一好东西,真是无价之宝。(娄青云) 那里是生金阁响? 死了我丈人回灵哩。(正末云) 衙内,老夫难的见此宝物,怎生借与我老妻一看,可不好那? (衙内云) 老宰辅将的看去,咱则是一家一计。(正末唱)
【沽美酒】略使些小见识,智赚出杀人贼。这场事天教还报你,我可便有言语敢题,并不要你还席。
(衙内云) 老宰辅不要我还席,好快活也。咱则一家一计,吃个尽兴方归。(正末唱)
【太平令】 拚了个醄醄沉醉, 直吃的尽兴方归。 (衙内云) 从今后一家一计。(正末唱) 庞衙内有权有势,更和俺包龙图一家一计。你若是这里等的,也不消半刻,我可便剐的你身躯粉碎。
(云)筵前无乐,不成欢乐。娄青,与我唤将个歌者来。(旦儿领俫儿上,跪科,云) 冤屈也! (正末云) 兀那妇人,你告谁?(旦儿云) 我告庞衙内。(正末云) 衙内,他告你哩。(衙内云)咱则一家一计。(正末云) 衙内,那妇人说你强要了他生金阁儿,是也不是? (衙内云) 恰才那个阁儿便是。(正末云) 说你强要他为妻,又将他男儿郭成杀坏了,是也不是? (衙内云) 是我斗他耍来。(正末云) 又将嬷嬷推在井中身死,是也不是?(衙内云) 也是,也是。(正末云) 娄青,将纸墨笔砚来,着衙内画个字者。(娄青云) 理会的。爷依着画个字,左右一家一计。(衙内云) 是我来,是我来,我左右和老包是一家一计。(正末做努嘴科,云) 娄青,与我拿下去。(娄青做拿科,云)爷请出席来,左右一家一计。(衙内云) 老儿,你敢怎么? (正末云) 娄青,将枷来,将庞衙内下在死囚牢里去。(娄青做拿枷套衙内科,云) 衙内,请上枷。(衙内云) 老儿,这个须不是一家一计。(正末云) 一行人听我下断: 庞衙内倚势挟权,混赖生金阁儿,强逼良人妇李氏为妻,擅杀秀才郭成,又推嬷嬷井中身死,有伤风化,押赴市曹斩首示众。嬷嬷孩儿福童,年虽幼小,能为母亲报仇,到大量才擢用。将庞衙内家私量给福童一分,为养赡之赀。郭成妻身遭凌辱,不改贞心,可称节妇,封为贤德夫人,仍给庞衙内家私一分,护送还乡,侍奉公婆。郭成特赐进士出身,亦被荣名,使光幽壤。(旦儿、俫儿同拜谢科) (正末词云) 则为这庞衙内倚势多狂狡,扰良民全不依公道; 穷秀才献宝到京师,遇贼徒见利心生恶; 反将他一命丧黄泉,恣奸淫强把佳人要;老嬷嬷生推落井中,比虎狼更觉还凶暴; 论王法斩首不为辜,将家缘分给诸原告; 李幼奴贤德可褒称,那福童待长加官爵。若不是包待能将智量施,是谁人赚得出这生金阁?
题目 李幼奴挝伤似玉颜
正名 包待制智赚生金阁
门神户尉: 迷信习俗,在门上贴着或画着用以挡斥鬼怪的将领,左边是“门丞”,右边是“户尉”,通常画的是秦琼和尉迟恭的像。投至: 等到。裁划: 谋划、判断。轩辕镜: 即明镜。相传黄帝会西王母,铸大镜十二,此为造镜之始。黄帝名轩辕。后世以“明镜高悬”喻指执法公正。萧何律: 萧何,汉初功臣,汉代法律由他拟制。后以萧何律泛指法律。宰辅: 即宰相。此为庞衙内对包公夸张性的敬称。醄(tao) 醄: 同酕 (mao) 醄: 大醉的样子。
《生金阁》第四折一开场,通过人物的表演活动,尤其是对白和曲文等的交代,着意浓化了庄重、严肃、正义而堂皇的舞台气氛,如排衙坐堂的庄严吆喝,“灯烛荧煌”的堂上布置,皎月辉耀的夜空氛围等等,既映衬烘托出本折主角包拯端庄、威严的凛然正气,从而使这幕社会悲剧的思想内蕴得以铺展和升华,又使随即而上的郭成之鬼魂也因笼罩于堂皇严正的总气氲之中而增添了正面力量,使舞台上虽有“鬼”形而不显其丑,虽有阴气而不使人悚惧。这跟莎士比亚 《哈姆雷特》开场不久老国王鬼魂呼冤的景观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起戏剧舞台之“鬼”,过去有人简单地以“迷信”、“糟粕”归咎之。其实应当针对具体情况作科学评析。就本折而言,郭成鬼魂形象的出现,既是戏曲关目的合理推衍,也是杂剧作家精巧铺排的传神之笔。早在第一折戏庞衙内初出场时的自白中,已经交代:“我……若打死一个人,如同捏杀个苍蝇相似”而“不偿命”; 同时,“再见不得这穷秀才”,倘若遇之就要“一顿打死了!”可见穷秀才郭成撞上了庞衙内这个丧门星,必然冤苦难避,遇害成鬼。但是,作为人民心声代言人的戏剧家,绝不甘心这种凶残现实的安然存在,势必运用艺术创作的形象思维,以想象、联想和幻想的形态去折射时代的斗争光芒。于是,让屈死的郭成之魂提头追打凶手,提头伸冤告状,正展示了人民愤激的反抗精神,显示了正面人物的坚强性格,浓郁了舞台的悲剧气氛,且又不带什么宿命论的荒谬说教,不含什么宗教的神秘色彩。何况,在第四折郭成刚露面时还让他搬演了一场“害饥 (荒)”而买“蒸饼吃”的小闹剧,这小小的插科打诨,虽很短暂却很风趣地缓解了观众心理上的悲抑感,轻松了戏场的肃穆情调,并且生动活泼地增强了角色的人情味——也就有机地减少了他的“鬼”气息。紧接着是其妻声冤诉苦的情节,形成意象联接的内在脉络。
戏剧情节的铺排推进,最需紧凑集中,最忌拖沓松散。武汉臣在郭成退场后紧接着安排他妻子李幼奴出场。正是戏坛艺匠的成功之笔。这里,乍看似乎有点突兀,细细体味实在有着丰厚的生活基础并符合事物的发展逻辑: 早在第一折,风雪凄苦途中,丈夫为艰苦旅程而哀叹“可着我半路里学那步”时,李幼奴就颇有见识、颇有气度地鼓励过他:“秀才, 你挣揣 (以挣扎而求进取) 些着!”在第二折当嬷嬷说起庞衙内的淫威犹如“天罗地网”令人可怖时,她更曾勇敢地立即宣布道:“我待要寻一个大大的衙门告他 (庞衙内) 去哩!”因而这里她拉着小福童直冲包公府来高喊“冤枉”,不仅与上面郭成告状之戏形成前后呼应,阴阳映衬,两峰对峙,双流激荡的意境,而且为下面包公施智审案,以智断案的新关目奠定了客观基础。可见这里正是戏剧艺术细针密线、妙合无痕的模范之作。
这折戏美感魅力的最大奥秘在于一个“智”。当包公命李幼奴“且在司房里住者”,而使旦角等下场后,剧作家出人意外地笔锋陡然一转,写包公平白无故地令人又是“买羊”,又是“挂画”,似乎忘了刚才百姓那泼天价血海冤仇,令观众顿生疑窦,不由得在心底问一声: 这个包老儿葫芦里卖什么药呀?使人们观戏之悬念、解惑之急情都猛然加剧。再往下观赏,包公竟一反往常那气势威严地捉拿凶犯的咄咄声口,却心平气和乃至欢欣喜悦地要娄青“与我请人去”! 请谁呢?又不迳直言明,却在戏中加上娄青匆忙中一个逗笑的噱头,然后才触及正题: 请庞衙内。然而,这“正题”且又背面敷粉——对罪犯不言抓捕却说恭请,这又是为何呢?这看似寻常却奇崛的关目推转,既浓于戏剧情味。又富于舞台韵致。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拙不同,而“巧即曲之谓也”( 〔清〕 袁枚)。这里正是武汉臣巧变戏法的神骏之笔。因为,艺术创作之规律早己告诫人们:“文如看山不喜平”,“无曲不文星”。戏情搬演若无转折腾挪、跌宕跳脱之势,则成“直头布袋”而败人兴味矣! 但“曲”要曲得合情合理,转捩自然,使人在绕水行舟的新奇感中伴随路无凿痕的亲切感,这才是上乘之作。果然,武汉臣轻巧地顺水推船而导人渐入佳境: 舞台上暂且避过包公,而正面地迎来了庞衙内。在庞衙内于此亮相时,剧作家却让人物只说一句台词:“包待制他请我怎的?他意思则是怕我。你说去,道我便来也。”这短短一句话却又一波三折: 一、先是一疑问。疑问“他请我”的原因。这不仅符合正常的世俗之情——要问人家为啥请我呢,而且透示了庞衙内的个性特征: 虽胆大粗狠,却又并非脓包蠢蛋,表明他在贪色与横暴上既跟 《红楼梦》的呆霸王薛蟠相似,又在处世与交往上比薛蟠略多了一点心眼。正因为他霸而不呆,益发显出他的对手——包公的正直和机智,遂为包公之用智赚取他从反面作了陪衬和铺垫。二、继之一解慰:“他意思则是怕我。”这正是戏的传神妙笔。庞衙内这骄狂自大一无顾虑的声态,不仅跟他前面初登场时自诩“花花太岁为第一”、“我是权豪势要之家,累代簪缨之子,……打死人不偿命”云云,以及他肆无忌惮地行凶作恶的行径,上下相连而气氲一贯,而且,也为他随即将轻易地信任包公“一家一计”之词,并不加顾虑地坦白承认犯罪事实的剧情关键,预作了伏笔。三、随后一吆喝:“你说去,道我便来也!”一副大大咧咧、自命不凡的嘴脸,声情并肖地显示了这个轻薄骄横的纨绔子弟的特有形态,活化了他的舞台造型。高尔基说得对:“剧本 (悲剧和喜剧) 是最难运用的一种文学形式,其所以难,是因为剧本要求每个剧中人物用自己的语言和行动来表现自己的特征,而不用作者提示”;“要使剧中人物在舞台上、在演员的表演中,具有艺术价值和社会性的说服力,就必须使每个人物的台词具有严格的独特性和充分的表现力”(《论剧本》)。《生金阁》中的人物台词,正是在“最难”之中显示了它卓越的艺术价值。在赚取了庞衙内拿出“生金阁”因而有了物证之后,还需要进一步有人证和活人的诉词为据。平庸的作者很可能写李幼奴拉着小福童直冲公堂以示其怒而急,以为如此就会使舞台更有戏剧性,殊不知这样做不仅跟前此之关目有雷同之嫌,而且还破坏了此刻的喜剧氛围,令人有生硬、粗直之感。于是,武汉臣又出人意外地让包公以“筵前无乐,不成欢乐”的借口,顺理成章、鱼水和谐地导致了“旦儿领俫儿上”的新剧情,在嘻笑欢宴中进一步麻痺着庞衙内的防卫神经。所以,接下来,女主角控诉之后,庞衙内则不存戒备、不加思索地一一承认自己的罪孽,从而使舞台冲突顺畅地推向解决的过程,使剧情演进显得圆润而自然。在水到渠成、局势已定、庞衙内亦成瓮中之鳖时,剧作家着意描绘包公“做努嘴科”。这看似简单的一个舞台动作,实兼内蕴丰富的一句潜台词。它给演员生动传神的再创造开辟了广阔天地,它为包公机智、诙谐、老练威严的性格作了形神兼美的表现,从而给观众以舞台生活美和谐谑美的美感享受。至此,剧情急转直下,如快刀斩乱麻一般,以包公明确、严正而公允的宣判结束了全剧之矛盾冲突。后世读者也许略感此处的转接似乎简单了些。其实,元杂剧的台词乃至整个舞台调度大都如此。因为当时演员是可以根据原剧本之“纲”再作补充和发挥的。所以,现在这样的收结,就更显得精警、有力,一如古人所向往和赞赏的戏剧艺术之“豹尾”,让包公的生动形象,在观众心情亢奋、欣慰的热烈境界中熠耀着可喜可敬的光芒,从而使戏剧产生强烈的美感效应。
剧中的包公,作为封建社会的一名“清官”,自有他的时代局限性,如维护封建统治阶级所标榜的“王法”和伦理道德——以“贞节”“贤德”赞美李幼奴,以升官晋爵嘉奖郭成和福童,等等。这些无疑地已被历史所摒弃,已被新的时代精神所代替。但若联系当时腐朽的社会,特别是在元朝官吏们贪暴横行,百姓们水深火热的极端黑暗的时期,李幼奴的贞节含有下层人民反抗执政者暴行的进步内涵,郭成等的升官晋爵寓有广大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悲愤呼声,所以剧本的这些描写仍不失其认识作用与审美意义。我们又怎能去苛求当时的作家呢?在宋元有关包公的话本及元代众多的“包公戏”中,包公大都被赋予了“刚正不阿,清正廉明”的共性,而武汉臣此剧却匠心独运,别出蹊径地反其道而行之: 故意从包公要阿附权贵 (跟庞衙内要“一家一计”)、要骗取他人财宝(“借”占生金阁) 入手,借层层误会,并通过如剥茧抽丝般的剧情推演而逐次使人顿开茅塞的舞台观照,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本剧不像 《陈州粜米》等戏那样一一写包公要依仗皇家威力,要凭借势剑金牌方能断案,而是突出了包公审案过程中的深入调查和细心体察,突出了包公独自判案时的斗争智慧和生活经验,突出了锄奸反霸、救民水火的正义性,从而昭示了正义与邪恶斗争的人民性,显示了包公令人敬重、引人钦慕的可爱性,也相应地呈现出人物性格的丰满性。这正是 《生金阁》值得后人品味和借鉴的艺术之处。于此可见,在本剧的包公形象上,已经熔铸了劳动人民的理想、才华和情操,远非历史上“清官”包公之原型。而这一切,正是剧作家化抽象为具象的化工之巧,恰如大戏曲评论家李渔所说: 优秀剧本能于“山穷水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闲情偶寄》卷三)。这也可用作《生金阁》第四折的中肯之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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