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郑廷玉·看钱奴(第二折)
秀才周荣祖上京应举,将家财埋在地下。穷汉贾仁向东岳大帝祈求富贵,东岳增福神因周荣祖的父亲毁坏佛寺,要罚周荣祖过二十年的贫困生活,于是答应将周家财产供给贾仁二十年。不久,贾仁到周家掘到宝藏,变为大财主。周荣祖落第后,又丢失宝藏,饥寒交迫,不得已将儿子卖给贾仁。贾仁悭吝成性,作了二十年的“看钱奴”,死后财产仍归周家。
(外扮陈德甫上,诗云) 耕牛无宿料,仓鼠有余粮;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小可姓陈,双名德甫,乃本处曹州曹南人氏。幼年间攻习诗书,颇亲文墨。不幸父母双亡,家道艰难,因此将儒业废弃,与人家做个门馆先生,度其日月。此处有一人是贾老员外,有万贯家财,鸦飞不过的田产物业,油磨坊,解典库,金银珠翠,绫罗段匹,不知其数。他是个巨富的财主。这里可也无人,一了他一贫如洗,专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浆,做坌工生活。常是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人都叫他做穷贾儿。也不知他福分生在哪里,这几年暴富起来,做下泼天也似家私。只是那员外虽然做个财主,争奈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 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擘手夺将来,自己东西舍不的与人。若与人呵就心疼杀了也。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馆,这馆也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他解典库里上些帐目。那员外空有家私,寸男尺女皆无。数次家常与小可说:“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男或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小可已曾分付了店小二,着他打听着,但有呵便报我知道。今日无甚事,到解典库中看看去。(下) (净扮店小二上,诗云) 酒店门前三尺布,人来人往图主顾。做下好酒一百缸,倒有九十九缸似头醋。自家店小二的便是。俺这酒店是贾员外的。他家有个门馆先生,叫做陈德甫; 三五日来算一遭帐。今日下着这般大雪,我做了一缸新酒,不供养过不敢卖,待我供养上三杯酒。(做供酒科,云) 招财利市土地,俺这酒一缸胜是一缸。俺将这酒帘儿挂上,看有什么人来。(正末周荣祖领旦儿俫儿上,云) 小生周荣祖,嫡亲的三口几家属,浑家张氏,孩儿长寿。自应举去后,命运未通,功名不遂。这也罢了,岂知到的家来,事事不如意,连我祖遗家财,理在墙下的,都被人盗去。从此衣食艰难,只得领了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图他救济。偏生这等时运,不遇而回。正值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 (旦儿云) 秀才,似这等大风大雪,俺每行动些儿。(俫儿云) 爹爹,冻饿杀我也。(正末唱)
【正宫端正好】 赤紧的路难通,俺可也家何在?休道是乾坤老,山也头白。似这等冻云万里无边届,肯分的俺三口儿离乡外。
(云) 大嫂,你看好大雪也。(唱)
【滚绣球】是谁人碾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带云) 似这雪呵! (唱) 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带云)似这雪呵! (唱)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则俺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做寒战科,带云) 勿勿勿! (唱) 眼见的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旦儿云) 秀才,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俺且去那里避一避,可也好也。(正末云) 大嫂,俺到那酒务儿里避雪去来。(做见科,云) 哥哥支揖。(店小二云) 请家里坐吃酒去。秀才,你那里人氏? (正末云) 哥哥,我那得那钱来买酒吃。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去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一径的来这里避一避儿。哥哥,怎生可怜见咱。(店小二云) 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你们且进来避一避儿。(正末做同进科; 云) 大嫂,你看这雪越下的紧了也。(唱)
【倘秀才】 饿的我肚里饥失魂丧魄,冻的我身上冷无颜落色。这雪呵偏向俺穷汉身边乱洒来。(带云) 大嫂,(唱) 你看雪深埋脚面,风紧透人怀,我忙将这孩儿的手揣。
(店小二做叹科,云) 你看这三口儿身上无衣,肚里无食,偌大的风雪,到俺店肆中避避。那里不是积福处,我早晨间供养的利市酒三钟儿,我与那秀才钟吃。兀那秀才,俺与你钟酒吃。(正末云) 哥哥,我那里得那钱钞来买酒吃。(店小二云) 俺不要你钱钞,我见你身上单寒,与你钟酒吃。(正末云) 哥哥说不要小生钱,则这等与我钟酒吃,多谢了哥哥。(做吃酒科,云) 好酒也。(唱)
【滚绣球】见哥哥酒斟着磁盏台,香浓也胜琥珀。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现钱多卖,问甚么新酿茅柴。(带云) 这酒呵! (唱) 赛中山宿酝开,笑兰陵高价抬,不枉了唤做那凤城春色。(带云) 我饮一杯呵!(唱) 恰便似重添上一件绵帛。(带云) 这雪呵,(唱) 似千团柳絮随风舞。(带云) 我恰才咽下这杯酒去呵,(唱) 可又早两朵桃花上脸来,便觉的和气开怀。
(旦儿云) 秀才,恰才谁与你酒吃来? (正末云) 是那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可怜见与了我钟酒吃。(旦儿云) 我这一会儿身上寒冷不过,你怎生问那卖酒的讨一钟酒儿与我吃,可也好也。(正末云) 大嫂,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问他讨酒吃? (做对店小二揖科,云) 哥哥,我那浑家问我那里吃酒来,我便道:“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与了我一钟酒儿吃。”他便道:“我身上冷不过,怎生再讨得半钟酒儿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 你娘子也要钟酒吃? 来来来,俺舍这钟酒儿与你娘子吃罢。(正末云) 多谢了哥哥。大嫂,我讨了一钟酒来,你吃你吃。(俫儿云) 爹爹,我也要吃一钟。(正末云) 儿也,你着我怎生问他讨那? (又做揖科,云) 哥哥,我那孩儿道:“爹爹,你那里得这酒与妈妈吃来?”我便道:“那卖酒的哥哥又与了我一钟儿吃。”我那孩儿便道:“怎生再讨的一钟儿我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 这等,你一发搬在俺家中住罢。(正末云) 哥哥,那里不是积福处。(店小二云) 来来来,俺再与你这一钟儿酒。(正末云) 多谢了哥哥。孩儿,你吃你吃。(店小二云) 比及你这等贫呵,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 (正末云) 我怕不肯? 但未知我那浑家心里如何。(店小二云) 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正末云) 大嫂,恰才那卖酒的哥哥道:“似你这等饥寒,将你那孩儿与了人可不好?” (旦儿云) 若与了人,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一分人家养的活,便与他去罢。(正末做见店小二云) 哥哥,俺浑家肯把这个小的与了人家也。(店小二云) 秀才,你真个要与人?(正末云)是,与了人罢。(店小二云) 我这里有个财主要,我如今领你去。(正末云) 他家里有儿子么? (店小二云) 他家儿女并没一个儿哩。(正末唱)
【倘秀才】 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撞着个有道理的爹娘呵,是孩儿修福来。(带云) 哥哥,(唱)你救孩儿一身苦,强似把万僧斋。越显的你个哥哥敬客。
(店小二云)既是这等,你两口儿则在这里,我叫那买孩儿的人来。(做向古门叫科,云) 陈先生在家么? (陈德甫上,云) 店小二,你唤我做甚么? (店小二云) 你前日分付我的事,如今有个秀才要卖他小的,你看去。(陈德甫云) 在哪里? (店小二云) 则这个便是。(陈德甫做看科,云) 是一个有福的孩儿也。(正末云) 先生支揖。(陈德甫云) 君子恕罪。敢问秀才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 (正末云) 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荣祖,字伯成。因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儿。先生,你可作成小生咱。(陈德甫云) 兀那君子,我不要这孩儿。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你这孩儿,他有泼天也似家缘家计,久后都是你这孩儿的。你跟将我来。(正末云) 不知在哪里住,我跟将哥哥去。(旦儿同俫儿下) (店小二云) 他三口儿跟的陈先生去了也。待我收拾了铺面,也到员外家看看去。(下) (贾仁同 卜儿上,云)兀的不富贵杀我也。常言道人有七贫八富。信有之也。自家贾老员外的便是。这里也无人,自从与那一分人家打墙,刨出一石槽金银来,那主人家也不知道,都被我悄悄的搬运家来,盖起这房廊、屋舍、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我如今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那一个敢叫我做穷贾儿; 皆以员外呼之。但是一件,自从有这家私,娶的个浑家也有好几年了,争奈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产,教把那一个承领。(做叹科,云) 我平昔间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我可不知怎生来这么悭吝苦克。若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呵,哎呀! 就如挑我一条筋相似。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悭贾儿,这也不必提起。我这解典库里有一个门馆先生,叫做陈德甫,他替我家收钱取债。我数番家分付他,或儿或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卜儿云) 员外,你既分付了他,必然访得来也。(贾仁云) 今日下着偌大的雪,天气有些寒冷。下次小的每,少少的酾些热酒儿来,则撕只水鸡腿儿来,我与婆婆吃一钟波。(陈德甫同正末、旦儿、俫儿上,云) 秀才,你且在门首等着,我先过去与员外说知。(做见科,贾仁云) 陈德甫,我数番家分付你,教你寻一个小的,怎这般不会干事? (陈德甫云) 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哩。(贾仁云) 有在哪里? (陈德甫云) 现在门首。(贾仁云) 他是个甚么人? (陈德甫云) 他是个穷秀才。(贾仁云) 秀才便罢了,甚么穷秀才! (陈德甫云) 这个员外,有那个富的来卖儿女那! (贾仁云) 你教他过来我看。(陈德甫出,云) 兀那秀才,你过去把体面见员外者。(正末做揖科,云) 先生,你须是多与我些钱钞。(陈德甫云) 你要的他多少,这事都在我身上。(正末云) 大嫂,你看着孩儿,我见员外去也。(做入见科,云) 员外支揖。(贾仁云) 兀即秀才,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正末云) 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荣祖,字伯成。(贾仁云) 住了。我两个眼里偏生见不的这穷厮。陈德甫,你且着他靠后些,饿虱子满屋飞哩。(陈德甫云) 秀才,你依着员外靠后些,他那有钱的是这等性儿。(正末做出科,云)大嫂,俺这穷的好不气长也! (贾仁云) 陈德甫,咱要买他这小的,也索要立一纸文书。(陈德甫云) 你打个稿儿。(贾仁云)我说与你写: 立文书人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口食不敷,难以度日。情愿将自己亲儿某人,年几岁,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云) 谁不知你有钱,只叫员外勾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么? (贾仁云) 陈德甫,是你抬举我哩。我不是财主,难道叫我穷汉? (陈德甫云) 是是是,财主财主! (贾仁云) 那文书后头写道,当日三面言定付价多少。立约之后,两家不许反悔; 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恐后无凭。立此文书,永远为照。(陈德甫云) 是了,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他这正钱可是多少? (贾仁云) 这个你莫要管我。我是个财主,他要的多少,我指甲里弹出来的,他可也吃不了。(陈德甫云) 是是是,我与那秀才说去。(做出科,云) 秀才,员外着你立一纸文书哩。(正末云) 哥哥,可怎生写那! (陈德甫云) 他与你个稿儿: 今有过路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年方几岁,情愿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正末云) 先生,这财主两字也不消的上文书。(陈德甫云) 他要这等写,你就写了罢。(正末云) 便依着写。(陈德甫云) 这文书不打紧,有一件要紧,他说后面写着,如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反悔之人。(正末云) 先生,那反悔了罚宝钞一千贯,我这正钱可是多少? (陈德甫云) 知他是多少。秀才,你则放心,恰才他也曾说来,他说: 我是个巨富的财主,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了,着你吃不了哩。(正末云) 先生说的是,将纸笔来。(旦儿云) 秀才,咱这恩养钱,可曾议定多少? 你且慢写着。(正末云) 大嫂,恰才先生不说来,他是个巨富的财主,他那指甲里弹出来的,俺每也吃不了。则管里问他多少怎的。(唱)
【滚绣球】 我这里急急的研了墨浓,便待要轻轻的下了笔划。(俫儿云) 爹爹,你写甚么哩? (正末云) 我儿也,我写的是借钱的文书。(俫儿云) 你说借那一个的。(正末云) 儿也,我写了可与你说。(俫儿云) 我知道了也,你在那酒店里商量,你敢要卖了我也,(正末唱) 呀! 儿也,这是我不得已无如之奈。(俫儿做哭科,云) 可知道无奈,则是活便一处活,死便一处死,怎下的卖了我也。(正末哭云) 呀! 儿也,想着俺子父的情呵,(唱) 可着我斑管难抬。这孩儿情性乖,是他娘肠肚摘下来。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则俺这三口儿生阣扎两处分开。 (旦儿云) 怎下了撇了我这亲儿, 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末哭唱) 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儿埋。
(做写科,云) 这文书写就了也。(陈德甫云) 周秀才,你休烦恼。我将这文书与员外看去。(做入科,云) 员外,他写了文书也,你看。(贾仁云) 将来我看:“今有立文书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口食不敷,难以度日,情愿将自己亲儿长寿,年七岁,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写的好,写的好! 陈德甫,你则叫那小的过来,我看看咱。(陈德甫云) 我领过那孩儿来与员外看。(见正末云) 秀才,员外要看你那孩儿哩。(正末云) 儿也,你如今过去,他问你姓甚么,你说我姓贾。(俫儿云) 我娃周。(正末云) 姓贾。(俫儿云)便打杀我也则姓周。(正末哭科,云) 儿也。(陈德甫云) 我领这孩儿过去。员外,你看好个孩儿也。(贾仁云) 这小的是好一个孩儿也。我的儿也,你今日到我家里,那街上人问你娃甚么。你便道我姓贾。(俫儿云) 我姓周。(贾仁云) 姓贾。(俫儿云) 我姓周。(做打科,云) 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婆婆,你问他。(卜儿云) 好儿也,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甚么,你道我姓贾。(俫儿云) 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则是姓周。(卜儿打科,云) 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的。(陈德甫云) 他父母不曾去哩,可怎么便下的打他。(俫儿叫科,云) 爹爹,他每打杀我也。(正末做听科,云) 我那儿怎生这等叫,他可敢打俺孩儿也。(唱)
【倘秀才】 俺儿也差着一个字千般的见责。(云) 那员外好狠也。(唱) 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说又不敢高声语,哭又不敢的放声来,他则是偷将那泪揩。
(做叫科,云) 陈先生,陈先生,早打发俺每去波。(陈德甫出见云) 是,我着员外打发你去。(正末云) 先生,天色渐晚,误了俺途程也。(陈德甫入见科,云) 员外,且喜且喜,有了儿了。(贾仁云) 陈德甫,那秀才去了么? 改日请你吃茶。(陈德甫云) 哎呀,他怎么肯去,员外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贾仁云) 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便罢。(陈德甫云) 这个员外,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那。(贾仁云) 陈德甫,你好没分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卖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 (陈德甫云)好说,他也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做盘缠回家去也。(贾仁云) 陈德甫,他若不肯,便是反悔之人,你将这小的还他去,教他罚一千贯宝钞来与我。(陈德甫云) 怎么倒与你一千贯钞? 员外,你则与他些恩养钱去。(贾仁云) 陈德甫,那秀才敢不要,都是你捣鬼。(陈德甫云)怎么是我捣鬼? (贾仁云) 陈德甫,看你的面皮,待我与他些。下次小的每开库。(陈德甫云) 好了,员外开库哩。周秀才,你这一场富贵不小也。(贾仁云) 拿来,你兜着,你兜着。(陈德甫云) 我兜着与他多少? (贾仁云) 与他一贯钞。(陈德甫云)他这等一个孩儿,怎么与他一贯钞? 太少。(贾仁云) 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你休看的轻了。你便不打紧,我便似挑我一条筋哩。倒是挑我一条筋也熬了,要打发出这一贯钞,更贵艰难。你则与他去,他是个读书的人,他有个要不要也不见的。(陈德甫云) 我便依着你,且拿与他去。(做出见科,云) 秀才,你休慌,安排茶饭哩。这个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钞。(旦儿云) 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可怎生与我一贯钞? 便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正末云) 想我这孩儿呵,(唱)
【滚绣球】 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似珍珠掌上抬。甚功夫养得他偌大,须不是半路里拾的婴孩。(做叹科,唱) 我虽是穷秀才,他觑人太小哉。那些个公平买卖,量这一贯钞值甚钱财。(带云) 员外,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你了。(陈德甫云) 你猜着甚的? (正末唱) 他道我贪他香饵终吞钓,我则道留下青山怕没柴。拼的个搠笔巡街。
(旦儿云) 还了我孩儿,我们去罢。(陈德甫云) 你且慢些,我见员外去。(正末云) 天色晚也,休斗小生耍。(陈德甫入科,云) 员外,还你这钞。(贾仁云) 陈德甫,我说他不要么。(陈德甫云) 他嫌少,他说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贾仁云) 那泥娃娃儿会吃饭么? (陈德甫云) 员外,不是这等说。那个养儿女的算饭钱来。(贾仁云) 陈德甫,也着你做人哩。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方才卖与人,我不要他还饭钱也勾了,倒要我的宝钞? 我想来都是你背地里调唆他,我则问你怎么与他钞来? (陈德甫云) 我说员外与你钞。(贾仁云) 可知他不要哩。你轻看我这钞了。我教与你,你把这钞高高的抬着道: 兀那穷秀才,贾老员外与你宝钞一贯! (陈德甫云) 抬的高杀,也则是一贯钞。员外,你则快些打发他去罢。(贾仁云) 罢罢罢!小的每开库,再拿一贯钞来与他。(做与钞科) (陈德甫云) 员外,你问他买甚么东西哩,一贯一贯添? (贾仁云) 我则是两贯,再也没的添了。(陈德甫云) 我且拿与他去。秀才,你放心,员外安排茶饭哩。秀才,那头里是一贯钞,如今又添你一贯钞。(正末云) 先生,可怎生只与我两贯? 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 先生休斗小生耍。 (陈德甫云)嗨 ! 这都是领来的不是了。我再见员外去。(做入科,云) 员外,他不肯。(贾仁云)不要闲说,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这便是他反悔,你着他拿一千贯钞来。(陈德甫云) 他有一千贯时,可便不卖这小的了。(贾仁云) 哦,陈德甫,你是有钱的,你买么! 快领了去,着他罚一千贯钞来与我。(陈德甫云) 员外,你添也不添? (贾仁云) 不添! (陈德甫云)你真个不添? (贾仁云) 真个不添! (陈德甫云) 员外,你又不肯添,那秀才又不肯去,教我中间做人也难。便好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罢罢罢! 员外,我在你家两个月,该与我两贯饭钱,我如今问员外支过,凑着你这两贯,共成四贯,打发那秀才回去。(贾仁云) 哦! 要支你的饭钱,凑上四贯钱,打发那穷秀才去,这小的还是我的。陈德甫,你原来是个好人。可则一件,你那文簿上写的明白,道: 陈德甫先借过两个月饭钱,计两贯。(陈德甫云) 我写的明白了。(做出见科,云) 来来来! 秀才,你可休怪,员外是个悭吝克苦的人,他说一贯也不添。我问他支过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钞,送与秀才。这的是我替他出了两贯哩,秀才休怪。(正末云) 这等,可不难为了你。(陈德甫云) 秀才,你久后则休忘了我陈德甫。(正末云) 贾员外则与我两贯钱,这两贯是先生替他出的。这等呵,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也。(唱)
【倘秀才】如今这有钱的度量呵,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便受用呵多不到十年五载。我骂你个勒掯穷民狠员外,或是有人家典段匹,或是有人家当环钗,你则待加一倍放解。
(贾仁做出瞧科,云) 这穷厮还不去哩。(正末唱)
【赛鸿秋】 快离了他这公孙弘东阁门桯外。(旦儿云) 秀才,俺今日撇下了孩儿,不知何日再得相见也。(正末云) 大嫂,去罢。(唱) 再休想汉孔融北海开尊待。(陈德甫云) 秀才,这两贯钞是我与你的。(正末云) 先生此恩,异日必当重报。(唱) 多谢你范尧夫肯付舟中麦。(带云) 那员外呵,(唱) 怎不学庞居士预放来生债。(贾仁做揪住怒科,云) 这厮骂我,好无礼也。(正末唱) 他他他则待掐破我三思台。(贾云做推正末科,云) 你这穷弟子孩儿还不走哩。(正末唱) 他他他可便攧破我天灵盖。 (贾仁云) 下次小的每, 呼狗来咬这穷弟子孩儿。(正末做怕科,云) 大嫂,我与你去罢。(唱) 走走走! 早跳出了齐孙膑这一座连环寨。
(陈德甫云) 秀才休怪,你慢慢的去,休和他一般见识。(旦儿云) 秀才,俺行动些儿波。(正末唱)
【随煞】 别人家便当的一周年,下架容赎解。(带云) 这员外呵!(唱) 他巴到那五个月,还钱本利该,纳了利从头儿再取索,还了钱文书上厮混赖。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偏着俺有德行聪明的嚼齑菜。 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 则除非天打算日头儿轮到来。 发背疔疮是你这富汉的灾,禁口伤寒着你这有钱的害。有一日贼打劫火烧了你院宅,有一日人连累抄没了旧钱债,恁时节合着锅无钱买米柴,忍饥饿街头做乞丐。这才是你家破人亡见天败。(贾仁云)你这穷弟子孩儿,还不走哩。(正末云) 员外,(唱) 你还这等苦克瞒心骂我来,直等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时节改 (同旦儿下)
(贾仁云) 陈德甫,那厮去了也。他去则去,敢有些怪我。(陈德甫云) 可知哩。(贾仁云) 陈德甫,生受你。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我可也忙,不得工夫,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送与你吃茶罢。(同下)
曹州: 今山东省荷泽县。 门馆先生: 家塾垫师, 此指管家。 坌 (ben)工: 坌同笨,指粗工。喂眼: 饱看,饱眼福。三尺布: 酒帘,卖酒招牌。
琼瑶: 一种美玉,此喻雪。“剡溪中”句: 晋王子猷,住在山阴。在雪后的夜晚,乘舟去剡溪访友戴安道。将至而又回棹云:“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邪!” 茅柴: 指一种低劣的酒。中山宿酝: 相传为一种饮后能使人醉千日的中山老酒。兰陵: 一种美酒。风城春色: 京师的一种美酒名。搠笔巡街: 指贫穷的读书人身插笔管,沿街乞讨。加一倍放解: 加一倍的利息,方能赎当。公孙弘: 汉代人,官至宰相,封平津侯。他常以自己俸禄宴请宾客。 门桯, 门柱。 范纯仁。 字尧夫, 宋代人。 途中遇友石曼卿, 因石尚有三件丧事未理,遂将所运的一船麦子相赠。庞居士: 指唐人庞蕴。据传他放债而不逼债,后梦见家中牛马交谈,都是前世欠他的钱,均为今世托生为牛马以偿还前世所欠他的债。庞遂尽弃钱于海中,不敢收取来生的债务。齐孙膑: 战国时齐国著名军事家。
《看钱奴》的故事来源于晋干宝的《搜神记》,是郑廷玉杂剧中最出色的一个剧,也是我国现存的最早的讽刺喜剧。尽管全剧表面上借周荣祖和贾仁家庭的荣枯说明贫富天定,因果报应,但在其复杂的思想因素中,却暗藏着深沉的阶级反抗情绪。剧作家用漫画的手法,以讽刺的笔调,酣畅淋漓地刻画守钱奴的可笑可鄙的丑恶灵魂,为中国古典文学画廊塑造出一个生动的悭吝人形象。
在第二折里,剧作家的笔触几乎洗尽了迷信色彩,以极其逼真的现实主义描绘,揭示了贾仁的发迹,是得之于刻薄剥削和无赖欺骗,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残酷剥削本质。
剧作家在悲剧的背景下展开喜剧情节,一方面用悲剧手法,刻画周荣祖卖子的悲惨; 另一方面,又用喜剧的手法,通过典型情节,把贾仁狡猾、欺骗、无赖、凶恶、贪婪的形象勾勒出来。一悲一喜,水乳交融,使人欲哭无泪,欲笑无声,产生一种令人哭笑不得,进而义愤填膺的艺术效果。
这折戏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周荣祖酒店避雪和缔约卖子的凄惨场面。周荣祖一家三口的出场,剧作家是做了精心安排,将他们置于大雪纷飞的环境中,突出了卖儿的悲剧性。周荣祖应举不第,家财被盗,投亲不遇,其时“正值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一家三口无衣无食,流落于异乡街头,妻儿啼饥号寒,其状惨不忍睹! 接着,演出酒店避雪的场面,以唱曲为主,主要表现了周荣祖的“穷”和“酸”。
前三支曲子 【正宫端正好】“路难通”“家何在”“乾坤老,山也头白”“冻云万里无边届”,渲染了周荣祖一家在风雪途中饥寒交迫,举目无亲,自救无能的愁苦心情。【滚绣球】 抒情性很强,把一个大雪中的世界描绘得如诗如画。以至周荣祖这个饱读诗书却腰无半文的迂腐文人竟然暂时忘记了饥寒, 萌想起韩退之雪埋蓝关, 孟浩然骑驴踏雪,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文人雅兴来。旋尔,寒风侵肌又把他带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来。“十谒朱门九不开”使他终于体会了世态的炎凉,生活的艰难。这支曲子唱出了人物细致变化的心理和跌宕起伏的感情。【倘秀才】“雪深埋脚面,风紧透人怀“进一步渲染了周荣祖一家三口冻馁不堪,失魂丧魄的心境。这三支曲子着意渲染了周荣祖一家的困境,细腻刻画出了周荣祖穷酸文人的形象。在结构上起到了周荣祖卖儿的“开端”作用。
第四支曲子 【滚绣球】 当店小二舍与周荣祖一杯利市酒后,周荣祖的“酸”劲又上来了,一连串的“香浓似琥珀”“赛中山宿酝开,笑兰陵高价抬,不枉了唤做那凤城春色”的赞不绝口。当饮下肚中,顿感到“恰便似重添上一件绵帛”,“两朵桃花上脸来,便觉的和气开怀”。这支曲子进一步展示人物性格,同时又细腻地刻画了饥寒交迫中的周荣祖突然得到一杯酒的惊喜,感激的心情及其饮酒后的深刻体会。这传神的一笔使剧情更加蒙上一层悲剧色彩。在结构上是剧情的“发展”。
在店小二的提醒下,周荣祖和妻子商量忍痛把儿子卖掉。第五支曲子【倘秀才】“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撞着个有道理的爹娘呵,是孩儿修福来。”唱出了周荣祖那种无可奈何卖儿的沉痛心情,令人闻之心酸,增强了剧情的感染力。为下一场“缔约卖儿”铺平了感情上的道路,同时照应第一折揭示出穷的卖儿女、富的万贯财的社会现实,隐隐透出反对贫富不均的思想。可以说是剧情高潮的前奏。
环境氛围的渲染,既刻画出人物在规定情景中的具体形象,又为情节的发展作了铺垫。由于环境的逼迫,这对可怜的夫妻决定将亲骨肉割舍与人:“若与了人,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剧作家对周家夫妇缔约卖儿的场面描写也十分成功,将全剧推向高潮,集中地显示了剧本深沉的主题蕴含。儿子知道父母要卖他时,哭着闹着要和爹娘“活便一处活,死便一处死。”妻子不忍丢下孩儿,哭喊着“痛杀我也”、“伤心惨惨刀剜腹”; 做父亲的虽然“滴血簌簌泪满腮”,知道卖掉儿子“恰似郭巨般活把儿哩”,而提起那千钧重的笔管,任一曲血泪凝注成的 【滚绣球】在心中翻荡! 通过儿子的追问,妻子悲痛欲绝的呼号,一家三口人的泣不成声,反复烘托周荣祖卖子的悲惨,悲剧气氛浓郁,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儿子被卖到贾仁那里,因不肯改姓,惨遭毒打,周荣祖肝肠寸断; 只得到“两贯钞”和一肚子气的周荣祖,被灭绝人性的贾仁赶出大门后,他如梦大醒,对这个不平等的社会,对倚财仗势欺压善良的恶霸发出彻底诅咒:“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偏着俺有德行聪明的嚼齑菜。”周荣祖卖子之悲,令人扼腕涕下! 封建社会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多少被压迫的贫苦百姓迫于饥饿冻馁把亲生儿女卖与他人。剧作家如此逼真地描写出周荣祖夫妻卖儿的悲惨情景具有十分典型的社会意义,它是无数被压迫者对剥削者的血泪控拆!
为富不仁是古今中外剥削阶级的共性。地主阶级的本质,“愈不放松愈有钱,愈有钱愈不放松”,巧取豪夺,敲骨吸髓,这就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的财富来源。莎士比亚笔下夏洛克,莫里哀笔下阿巴贡是西方文学中众所周知的悭吝人典型。然而,我国元代剧作家郑廷玉已早于他们三四百年塑造了一个堪与其媲美的东方悭吝人的典型形象。剧中对贾仁鄙吝、狡诈、狠毒、残忍、虚伪的揭露入木三分。首先通过陈德甫之口,揭示贾仁发迹的始末和吝啬成性,从而侧面烘托他的贪婪。贾仁的出场,前日喊穷杀,今日喊“富贵杀我也”,一种声口,两种作态。他看上周家儿子,但不愿出钱买。他具有狐狸般的狡猾,企图在买卖文书上耍花招,不提买卖正价多少,却写上“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其实,这种卑鄙做法,是为富不仁者的贯用伎俩。“我是个财主,我指甲里弹出来的,他可也吃不的”,口气多大,谁又能怀疑那不是一大笔钱呢。然而,事情却完全出于意料,当周荣祖讨“恩养钱”时,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中人硬耍无赖,反而倒打一耙,要周荣祖给恩养钱,真是强盗逻辑。后来贾仁始愿“与他些”。并要摆尽财主的架子,先说“开库”,再叫“兜着”,而拿出来的却是连泥娃娃也买不下的“一贯钞”。并说:“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你休看得轻了。你便似挑我一条筋哩。倒是挑我一条筋也熬了,要打发出这一贯钞,更觉艰难。”并要仆人将这一贯钞“高高地抬着”与那“穷秀才”,经过这样极度夸张,层层递进,又把他的行动出人意料地跌落到另一个极端,就漫画般地突出了他表面装作大方,骨子里苛刻无比的性格特征,把一个吝啬鬼写绝了。买了人家孩子,只给了两贯钞,耍尽无赖,再也不给。硬白要了人家的儿子,还当着父母打他。最后又拳打腿踢把周秀才赶出大门,还要放恶狗。联想贾仁发迹之前的表现,更使人觉得他虚伪透顶,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灭绝人性,丧尽天良。贾仁买得儿子后对陈德甫的感谢:“陈德甫,生受你! 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我可也忙,不得功夫,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送与你吃茶罢!”这个十分富有喜剧性的结尾,把东方阿巴贡的悭吝之态活现于观众眼前。剧作家幽默、讽刺的手法,实在高超、犀利!
总之“卖子”一折,在艺术上很具特色。结构相当严谨,高潮迭起,波澜起伏,扣人心弦,但又条理清楚,关目自然。语言朴素通俗,善于表现人物的内心感受。剧中用大段纯白话的道白,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对守财奴贾仁的丑恶嘴脸,进行了无情地嘲讽和揭露。另外,贾仁痛打买来儿子的细节和买得儿子后感谢陈德甫的细节,也描写得相当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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