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五本·张君瑞庆团圞杂剧·第二折
〔末上,云〕“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本是举过便除,奉圣旨着翰见识浅、贪心大的罪过,日后会面时,自己当深深地向莺莺请罪。这些都是《董西厢》没有、而为王实甫所独撰的。这些独撰是成功的。它展现了一个“志诚种”新科状元的特色:不仅不以骄矜荣耀夸示于人,反而为冷落了爱情而深自愧悔。——这在当时是极为难得、也极为可贵的品性。明代陆采《南西厢记》写张生考中后致崔母的信中,有“荣封妻子门庭贵,许他冠凤穿霞帔”之类既酸腐又肉麻的句子,可见后世某些作家的精神境界还远不及《西厢记》的张生呢。王实甫还卓然果断地删削了《董西厢》中莺莺对张生之诗的庸俗解释。《董西厢》中莺莺对“探花郎’的解释是错误的。据王定保《唐摭言》记载,在唐代,进士及第后,在杏园之地,参加“探花宴”,挑选其中最年轻的两个人,遍游名园,探采名花,称为“探花使”,亦叫“探花郎”;并不一定是第三名。从南宋开始,这才把第一甲第三名叫做“探花”。崔张故事明明以唐代为背景,所以,《董西厢》依宋代之例是不恰当的。《西厢记》称张生“举中甲第”——参加科考中了甲榜,即得中头名状元,亦即取得进士身份,跟随后所附诗中自称“探花郎”,是吻合的。王实甫之所以也在张生书信之末援引那首诗,想来既为了真实地再现当年士子们科考得意后的心态神气,又可以委婉地传示张生对莺莺的慰藉之情。诗意是:暂居在京城招贤馆的状元郎,寄信给蒲郡城东美好的姑娘。我不久就拜谢皇恩衣锦还乡,你安然梳妆不须再倚门盼望(诗中衣锦还乡指回到莺莺所在的蒲郡)。
[幺篇]曲词的演唱,莺莺以欣喜而诙谐的口气,既夸奖了张生的风流多情,又盛赞了张生的博学多才。大意是:(想起我那张生呵——)当日在西厢月下悄悄徘徊,如今在琼林宴上多么体面。谁料到跳东墙的脚步儿登上了状元宝座,怎想到爱女人的柔情培养出科场得中的高手?跟姑娘缠绵的情种竟也才华满腹。从今后,我俩那休憩梳妆的私楼将变成张生办理公事的场所。——曲词极富喜剧韵味;在今昔对比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生动地昭示人们:原来被封建统治者吹捧为天经地义的仕途经济、功名事业,却都被莺莺巧妙而自然地溶合到儿女情长中来;令人欣慰地感受到:真挚美好的爱情,自有其诗意光辉,自有其崇高品位。
《董西厢》写了“莺解诗旨”以后,随即交代崔氏全家“皆喜”,就草草地结束了这段“报捷”故事。而后陡转一句“自是至秋,杳无一耗”,显然已度过了较长时期;再后则是“莺修书密遣仆寄生”,转入了新的情节,中间不衔接。《西厢记》在莺莺演唱了[幺篇]曲词之后,立即插以一句莺莺问小仆“你吃饭不曾”——这是《董西厢》所没有的一个问句;虽只短短一句,却正是刻画莺莺善良、细心、温柔、亲切之美好情性的点睛之笔。莺莺那么想念张生,但面对风尘仆仆的小童,她却不急于问张生的身体、生活诸况,而首
【二煞】这玉簪,纤长如竹笋,细白似葱枝,温润有清香,莹洁无瑕玼。
【三煞】这斑管,霜枝曾栖凤凰,泪点渍胭脂,当时舜帝恸娥皇,今日淑女思君子。
【四煞】这裹肚,手中一叶绵,灯下几回丝,表出腹中愁,果称心间事。
【五煞】这鞋袜儿,针脚儿细似虮子,绢帛儿腻似鹅脂,既知礼不胡行,愿足下当如此。
琴童,你临行小夫人对你说甚么? 〔仆云〕着哥哥休别继良姻。〔末云〕小姐,你尚然不知我的心哩。
【快活三】冷清清客店儿,风浙淅雨丝丝,雨儿零,风儿细,梦回时,多少伤心事。
【朝天子】四肢不能动止,急切里盼不到蒲东寺。小夫人须是你见时,别有甚闲传示?我是个浪子官人,风流学士,怎肯去带残花折旧枝。自从到此,甚的是闲街市。
【贺圣朝】少甚宰相人家,招婿的娇姿。其间或有个人儿似尔,那里取那温柔,这般才思?想莺莺意儿,怎不教人梦想眠思?
琴童来,将这衣裳东西收拾好者。
【耍孩儿】则在书房中倾倒个藤箱子,向箱子里面铺几张纸。放时节须索用心思,休教藤刺儿抓住绵丝。高抬在衣架上怕吹了颜色,乱穰在包袱中恐锉了褶儿。当如此,切须爱护,勿得因而。
【二煞】恰新婚,才燕尔,为功名来到此。长安忆念蒲东寺。昨宵个春风桃李花开夜,今日个秋雨梧桐叶落时。愁如是,身遥心迩,坐想行思。
【三煞】这天高地厚情,直到海枯石烂时,此时作念何时止?直到烛灰眼下才无泪,蚕老心中罢却丝。我不比游荡轻薄子,轻夫妇的琴瑟,拆鸾凤的雄雌。
【四煞】不闻黄犬音,难传红叶诗,驿长不遇梅花使。孤身去国三千里,一日归心十二时。凭栏视,听江声浩荡,看山色参差。
【尾】忧则忧我在病中,喜则喜你来到此。投至得引人魂卓氏音书至,险将这害鬼病的相如盼望死。[下]
金圣叹把本折戏标目为“猜寄”,远不如大多数明刊本题为“尺素缄愁”——简称为“缄愁”好(个别版本称为“酬椷”,亦不甚通行)。
金圣叹在本折之后的总评中说:“细思无此二回(按:指上折“报捷”和本折“缄愁”),亦有何害?一通报书去,一通答书来,干讨琴童气吁吁地,而于彼张崔两人,乃更不曾增得一毫颜色。”这指责其实不能成立。第一,在前面“拷红”戏中,老夫人发现莺张私合木已成舟而不得不许婚时,就曾明令张生“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讨还余地;金圣叹自己亦曾对这节文字大加赞赏,认为它既“回溯前文,遥遥自从‘借厢’‘酬韵’直至于今,……又是反挑下篇”。尔后经过脍炙人口的“长亭送别”之戏,又见老夫人再次强调张生务须“到京师……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可见,张生之赴考与得中,乃是全戏有机整体中的一大关目。那么,考中后的“报捷”以及体现二人反应的“缄愁”,就是必不可少的戏情。否则,戏文就成了断尾之凫,不能满足观赏者的审美需求。第二,无论是古代的司马相如腾达后曾有喜新厌旧之念,抑或唐代中期与莺张故事发生在同一社会中的李益与霍小玉(见唐代传奇《霍小玉传》)的悲剧(李益先曾爱怜小玉,但“拔萃登科”后就忘情薄幸而致小玉于惨境),都表明赴考得中,正是对张崔二人的又一次严峻考验。这两折戏,正是张崔二人以真切而生动的形象,在这场新考验中面向时代、面向观众的答卷。张生高中状元,这本是万千士子梦寐以求的人生第一得意之事,但他却置状元及第于其次,而梦寐以念地热恋着莺莺,不仅未露多少骄矜之态,而且未有丝毫喜新厌旧的俗念;莺莺也没有因张生考中得官而乐以忘情,没有沉醉于“夫人”“县君”身着凤冠霞帔的荣宠之中。王实甫所作的这些铺排敷演,难道使张崔二人“不曾增得一毫颜色”吗?清代著名曲论家毛西河曾于此折之首评赞道:“此与前折作对偶,俱用虚写。盖未合以前,则以传书递简为征情;既合以后,又以寄物缄书为余思,皆作者阿堵也。”可见剧作家安排的这两折戏,既有它们本身的艺术使命,又有全剧的审美价值,值得后世的戏剧知音们耐心品味。
本折戏一开场,张生的道白即已表明,他对那当时社会视为至尊至贵、绝对权威的“圣旨”,竟然是轻慢的:“圣旨”命他“编修国史”——这在当时是许多知识分子十分钦慕的“荣任”,他却说“甚么文章做得成”?他不仅置官差公务于不顾,而且竟为爱情、为莺莺一病不起。随即通过[粉蝶儿〕〔醉春风〕两首曲词的演唱,把他一段幽微曲折的心灵历程形象地展现于观众面前:为思恋莺莺得下了相思病;不经意竟被医师识破了隐秘;想装幌子“推辞”,却难以推脱,但被医师拒绝“看视”;因此,这相思病一时难以痊愈;病重难好,不怨天、不尤人,只愿心上人“知我害相思”——千古难得一知己!倘能如此,则“我甘心儿死,死!”曲词虽短而意绪绵密;亦唱亦叙,声情并茂。就连那全盘否定《西厢》第五本的金圣叹,对此也不由得赞赏道:“曲曲折折,淋淋漓漓,便与《西厢记》无二”,“此一节真是妙文”。
同样是钟情人接读热恋者的书信,此处张生所演与上折莺莺所演,甚不相同而各具情趣,这是剧作家巧避重复、求新创异的匠心所致。
莺莺的书信,就全剧总体艺术的极高成就而言,显得较为逊色;跟莺莺自己深情婉丽的优美丰韵相比,亦稍欠文采。但是,对照《董西厢》,却又可见王实甫确有令人颔首的开拓与创新。《董西厢》的莺莺之信,几乎全部照抄于元稹的《莺莺传》;而且,由于董作不顾自身的特性,还露出了不该有的破绽:莺莺信上自称什么她与张生乃“中表相因”,就很叫人莫名其妙。《莺莺传》明确交代莺莺与张生原是两姨中表亲戚,崔母正是以这中表亲戚才引荐他俩相会并从而导致他们相爱的;所以,那上面莺莺向张生称“中表相因”是合乎情理的。《董西厢》一开始就写明张莺二人乃萍水相逢而本无瓜葛,后面也从未提到他俩有什么“表亲”关系;而且,书中人物还言之凿凿地反对以表亲结婚,莺莺怎么会凭空冒出个跟张生有什么“中表相因”的话头呢?——董解元胡里胡涂地照抄元稹之文,岂不贻人以笑柄?王实甫一空依傍,自铸新词,自己代人物立身立心立言,本就可贵;而且,着意在莺莺信中首先强调的是儿女之挚情、相思之恳切,并非世俗的功名升擢之类;特别是“莫因花柳之心,弃妾恩情之意”,又一次表明莺莺执着于真挚而持久的爱情,鄙弃浅薄的色欲之欢,跟前面要求张生勿恋异乡花草的叮嘱,遥相呼应而曲文互变。莺莺续诗中的“莫恋宸京黄四娘”,金圣叹对此愤然批道:“黄四娘为谁哉?何幸而遇杜工部,何不幸而遇此人?”其实,杜甫自己和古代诗评家均未注出“黄四娘”是何许尊贵之人,后人也可以反问金圣叹:“对杜诗中的黄四娘何必拘泥坐实?被‘天上玉人’崔莺莺借指一下有何不幸?”杜甫此诗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一,原诗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不难看出,诗意重心并非黄四娘本人,而是她家附近的花鸟风景。由于杜甫此诗冠绝一时、传诵不衰,崔莺莺作为一个有很高文化修养的人,借“黄四娘”代指京城中那些以浓香艳色吸引人的美女,既含蓄又典雅,且使明眼人一见即知底里,不是十分合适么?可见王实甫代莺莺编创的这首小诗,既让女主角展示了自己殷切盼待情人的动人情状,又深沉表达了她对张生的恳挚规劝,还同时揭示了京城中的冶艳之风,亦自有艺术的审美效果。
[上小楼]曲词,让张生通过对书信字迹的高度评赞,从一个崭新的角度(而不是世俗的女德、文工等),进一步展现了莺莺的可爱形象,同时显示了张生对莺莺之爱,有着高超于异性相吸的更雅致的内涵。明代大思想家、文学家李贽在热情盛赞《西厢记》卓越的“化工”艺术时,认为剧作家“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以发其端”,并紧接着就此段曲词而一抒激情:“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复,叹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风流一事耳,至比之张旭、张芝,羲之、献之而又过之。……”不难理解,这支曾受到金圣叹妄加指责的曲词,其实有着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随后,张生对莺莺寄来的瑶琴、玉簪、斑管、裹肚、鞋袜等礼品,分别以几支精妙的曲词逐一作了评赞,表明他对莺莺寄物的“缘故”“一件件我都猜着了”。虽然语意上跟前折莺莺之词略似重复,但却自有存在的价值:它表明莺张二人确乎“惺惺惜惺惺”,是一对互相深切理解的难得的知音。深受《西厢记》影响的伟大作家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写宝玉被打之后,派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旧绢子”,风流灵巧的晴雯对此很不理解,还担心林小姐“又要恼了”;但宝玉坚信:“你放心,他自然知道。”黛玉接到绢子后,“细心揣度”,果然“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莺莺当初要拿这些东西寄赠张生时,聪明伶俐的小红娘也曾疑惑过:“这几件东西寄与他有甚么缘故?”莺莺的信上并未述及具体的“缘故”,而张生睹物思人,竟一件件都猜准了莺莺的情意,双方岂不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么一对相知相敬的有情人,不是更令人同情和赞赏么?
不仅如此,剧作家还进而写志诚种张生深情地追问琴童:“你临行小夫人对你说甚么?”并由琴童之答,引出了张生[快活三]曲词的演唱。初看,似乎不近情理——新科状元所住之馆驿竟会如此凄清冷落?细细品玩,就觉得王实甫代张生所立之言是很合乎情理的。一则,客观环境已被主人公投射着并染上了特有的主观色彩,因离愁别恨之浓重,故而倍感处境之悲苦。剧作家巧化南唐李璟《摊破浣溪纱》词后阕的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使观众自然地体味到对故乡亲人的深切思念。二则,为随后张生[朝天子][贺圣朝]两支曲词的演唱,预作反铺垫:处于如此凄清落寞之境,却不贪恋荣华富贵的生活,不正是张生美好情性的映照吗?不正是崔张高尚爱情的昭示吗?
[朝天子]曲词中“小夫人须是你见时,别有甚闲传示”,有两种解释:(一)大概是你见小夫人时说了什么闲言碎语? (二)你见小夫人时她还有什么别的嘱咐?——当以第(二)意为是。剧作家基于刚才琴童已说莺莺“着哥哥休别继良姻”的话,为笔墨精炼,没有立即写什么一般化的反应,而是让张生先作戏谑化的自表——(大意)我是个喜于风情的官儿,潇洒落拓的文人。——言下之意:仿佛他一定要浪迹情场、沾花惹草;但是,出人意外的是,随即他却来个大反跌:虽然放浪风流,却绝不肯“去带残花折旧枝”(不肯到歌楼妓馆等风月场中去亲近追欢卖笑的女人)!甚至,“自从到此”,尚不知“甚的是闲街市”。明代著名曲评家王伯良于此注道:“言从不曾胡行乱走也”;毛西河亦注释:“甚的是——言不识何者是也。”金圣叹也憋不住于此赞道:“此句绝好!”
不爱“残花旧枝”,虽说品高,但却不难做到;难的是,能不能经受千金佳丽的引诱?于是,剧作家进一步通过张生〔贺圣朝〕曲词的演唱,向人们表明:不少“宰相人家”、权豪贵宅,每每趁新选青年状元之机,结彩楼、抛绣球,乃至借“圣谕”、拉关系,用各种方法手段争相纳婿;而且,这些宰相权豪之家亦不乏貌如天仙、形似莺莺的玉人儿——这正是对“风流学士”、俊秀“官人”张生灵魂的又一次严峻考验。张生不是讲了抽象的大道理,而是深情地道出了自己心灵中最大的隐秘:深信人世间再难有莺莺的“温柔”、莺莺的“才思”!而“温柔”与“才思”,正是最为珍贵的心灵美!——这就又一次鲜明生动地映照出志诚种张生美好的思想品性,也使爱情喜剧放射出夺目的光辉。金圣叹于“温柔”“才思”句旁赞叹道:“此句绝好!”不知金圣叹是否凭借《西厢记》绝好的艺术形象而领略到具有高层审美价值的绝好意蕴?
值得注意的是,在张生演唱的〔二煞〕曲词中,让观众进而感受到:往日那“金榜无名誓不归”的张生,如今在“金榜题名”的“得意”时刻,竟也发出了“恰新婚,才燕尔,为功名来到此”的悲慨和恨叹;区区“功名”害得自己“愁如是”、恨满怀,且难排遣。这就再一次有力地揭示了封建“功名”观念、门阀婚姻制度对美好爱情和幸福婚姻的无情摧残,并昭示了真挚爱情胜过世俗功名的时代精神。曲词中“昨宵”“今日”本是一则精美的对偶句,金圣叹竟说“真乃可以无有”还说“我竟不知其如何填也”!他不理解,正是在这里,剧作家又一次开掘了人物心灵隐秘,并从而艺术地展现了张生的真实情怀:回想昨晚和莺莺在一起呵,欢爱之境如温暖的春风中百花盛开;体味今日跟莺莺被迫分离呵,凄凉之感似秋雨绵绵中飘零的落叶……。还是毛西河评析得对:从〔二煞〕到〔尾〕曲,“一曲一意,反复缠绵,此是元曲本意”。可见《西厢记》不愧为元曲中精妙圆熟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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