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五本·张君瑞庆团圞杂剧·第四折
〔夫人上,云〕谁想张生负了俺家,去卫尚书家做女婿去,今日不负老相公遗言,还招郑恒为婿。今日好个日子,过门者,准备下筵席,郑恒敢待来也。〔末上,云〕小官奉圣旨,正授河中府尹。今日衣锦还乡,小姐的金冠霞帔都将著,若见呵,双手索送过去。谁想有今日也呵!文章旧冠乾坤内,姓字新闻日月边。
【双调·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畅风流玉堂人物。今朝三品职,昨日一寒儒。御笔亲除,将名姓翰林注。
【驻马听】张珙如愚,酬志了三尺龙泉万卷书;莺莺有福,稳请了五花官诰七香车。身荣难忘借僧居,愁来犹记题诗处。从应举,梦魂儿不离了蒲东路。
〔末云〕接了马者!〔见夫人科〕新状元河中府尹婿张珙参见。〔夫人云〕休拜,休拜,你是奉圣旨的女婿,我怎消受得你拜?〔末唱〕
【乔牌儿】我谨躬身问起居,夫人这慈色为谁怒?我则见丫环使数都厮觑,莫不我身边有甚事故?
〔末云〕小生去时,夫人亲自饯行,喜不自胜。今日中选得官,夫人反行不悦,何也?〔夫人云〕你如今那里想着俺家?道不得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一个女孩儿,虽然妆残貌陋,他父为前朝相国。若非贼来,足下甚气力到得俺家?今日一旦置之度外,却于卫尚书家作婿,岂有是理?〔末云〕夫人听谁说?
若有此事,天不盖,地不载,害老大小疔疮!
【雁儿落】若说着丝鞭仕女图,端的是塞满章台路。小生呵此间怀旧恩,怎肯别处寻亲去?
【得胜令】岂不闻“君子断其初”,我怎肯忘得有恩处?那一个贼畜生行嫉妒,走将来老夫人行厮间阻?不能勾娇姝,早共晚施心数;说来的无徒,迟和疾上木驴。
〔夫人云〕是郑恒说来,绣球儿打着马了,做女婿也。你不信呵,唤红娘来问。〔红上,云〕我巴不得见他,原来得官回来。惭愧,这是非对着也。〔末背问云〕红娘,小姐好么?〔红云〕为你别做了女婿,俺小姐依旧嫁了郑恒也。〔末云〕有这般跷蹊的事!
【庆东原】那里有粪堆上长出连枝树,淤泥中生出比目鱼?不明白展污了姻缘簿?莺莺呵,你嫁个油煠猢狲的丈夫;红娘呵,你伏侍个烟薰猫儿的姐夫。张生呵,你撞着个水浸老鼠的姨夫。这厮坏了风俗,伤了时务。
[红唱]
【乔木查】妾前来拜覆,省可里心头怒!间别来安乐否?你那新夫人何处居?比俺姐姐是何如?
[末云]和你也葫芦提了也。小生为小姐受过的苦,诸人不知,瞒不得你。不甫能成亲,焉有是理?
【搅筝琶】小生若求了媳妇,则目下便身殂。怎肯忘得待月回廊,难撇下吹箫伴侣。受了些活地狱,下了些死工夫。不甫能得做妻夫,见将着夫人诰敕,县君名称,怎生待欢天喜地,两只手儿分付与。你刬地倒把人赃诬。
[红对夫人云]我道张生不是这般人,则唤小姐出来自问他。[叫旦科]姐姐快来问张生,我不信他直恁般薄情。我见他呵,怒气冲天,实有缘故。[旦见末科][末云]小姐间别无恙? [旦云]先生万福! [红云]姐姐有的言语,和他说破。[旦长吁云]待说甚么的是!
【沉醉东风】不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他急攘攘却才来,我羞答答怎生觑。将腹中愁恰待申诉,及至相逢一句也无。则道个“先生万福”。
[旦云]张生,俺家何负足下?足下见弃妾身,去卫尚书家为婿,此理安在?[末云]谁说来?[旦云]郑恒在夫人行说来。[末云]小姐如何听这厮?张珙之心,惟天可表!
【落梅风】从离了蒲东路,来到京兆府,见个佳人世不曾回顾。硬揣个卫尚书家女孩儿为了眷属,曾见他影儿的也教灭门绝户。
[末云]这一桩事都在红娘身上,我则将言语傍着他,看他说甚么。红娘,我问人来,说道你与小姐将简帖儿去唤郑恒来。[红云]痴人,我不合与你作成,你便看得我一般了。[红唱]
【甜水令】君瑞先生,不索踌躇,何须忧虑。那厮本意糊涂;俺家世清白,祖宗贤良,相国名誉。我怎肯他根前寄简传书?
【折桂令】那吃敲才怕不口里嚼蛆,那厮待数黑论黄,恶紫夺朱。俺姐姐更做道软弱囊揣,怎嫁那不值钱人样虾朐。你个东君索与莺莺做主,怎肯将嫩枝柯折与樵夫。那厮本意嚣虚,将足下亏图,有口难言,气夯破胸脯。
〔红云〕张生,你若端的不曾做女婿呵,我去夫人根前一力保你。等那厮来,你和他两个对证。〔红见夫人云〕张生并不曾人家做女婿,都是郑恒谎,等他两个对证。〔夫人云〕既然他不曾呵,等郑恒那厮来对证了呵,再做说话。〔洁上云〕谁想张生一举成名,得了河中府尹,老僧一径到夫人那里庆贺。这门亲事,几时成就?当初也有老僧来,老夫人没主张,便待要与郑恒。若与了他,今日张生来却怎生?〔洁见末叙寒温科〕〔对夫人云〕夫人,今日却知老僧说的是,张生决不是那一等没行止的秀才。他如何敢忘了夫人,况兼杜将军是证见,如何悔得他这亲事? 〔旦云〕张生此一事必得杜将军来方可。
【雁儿落】他曾笑孙庞真下愚,若是论贾马非英物;正授着征西元帅府,兼领着陕右河中路。
【得胜令】是咱前者护身符,今日有权术。来时节定把先生助,决将贼子诛。他不识亲疏,啜赚良人妇;你不辨贤愚,无毒不丈夫。
〔夫人云〕着小姐去卧房里去者。〔旦、红下〕〔杜将军上,去〕下官离了蒲关,到普救寺。第一来庆贺兄弟咱,第二来就与兄弟成就了这亲事。〔末对将军云〕小弟托兄长虎威,得中一举。今者回来,本待做亲。有夫人的侄儿郑恒,来夫人行说道你兄弟在卫尚书家作赘了。夫人怒欲悔亲,依旧要将莺莺与郑恒,焉有此理?道不得个“烈女不更二夫”。〔将军云〕此事夫人差矣。君瑞也是礼部尚书之子,况兼又得一举。夫人世不招白衣秀士,今日反欲罢亲,莫非理上不顺?〔夫人云〕当初夫主在时,曾许下这厮,不想遇此一难,亏张生请将军来杀退贼众。老身不负前言,欲招他为婿;不想郑恒说道,他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也,因此上我怒他,依旧许了郑恒。〔将军云〕他是贼心,可知道诽谤他。老夫人如何便信得他?〔净上,云〕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则等做女婿。今日好日头,牵羊担酒过门走一遭。〔末云〕郑恒,你来怎么? 〔净云〕苦也!闻知状元回,特来贺喜。〔将军云〕你这厮怎么要诳骗良人的妻子,行不仁之事,我根前有甚么话说?我奏闻朝廷,诛此贼子。〔末唱〕
【落梅风】你硬撞入桃源路,不言个谁是主,被东君把你个蜜蜂儿拦住。不信呵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
〔将军云〕那厮若不去呵,祗候拿下。〔净云〕不必拿,小人自退亲事与张生罢。〔夫人云〕相公息怒,赶出去便罢。〔净云〕罢罢!要这性命怎么,不如触树身死。“妻子空争不到头,风流自古恋风流;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净倒科〕〔夫人云〕俺不曾逼死他,我是他亲姑娘,他又无父母,我做主葬了者。着唤莺莺出来,今日做个庆喜的茶饭,着他两口儿成合者。〔旦、红上,末、旦拜科〕〔末唱〕
【沽美酒】门迎着驷马车,户列着八椒图,娶了个四德三从宰相女,平生愿足,托赖着众亲故。
【太平令】若不是大恩人拔刀相助,怎能勾好夫妻似水如鱼。得意也当时题柱,正酬了今生夫妇。自古、相女、配夫,新状元花生满路。
[使臣上科][末唱]
【锦上花】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诸国来朝,万岁山呼;行迈羲轩,德过舜禹;圣策神机,仁文义武。
【幺篇】朝中宰相贤,天下庶民富;万里河清,五谷成熟;户户安居,处处乐土;凤凰来仪,麒麟屡出。
【清江引】谢当今盛明唐圣主,敕赐为夫妇。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随尾】则因月底联诗句,成就了怨女旷夫。显得有志的状元能,无情的郑恒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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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 | 小琴童传捷报 | 崔莺莺寄汗衫 |
正名 | 郑伯常干舍命 | 张君瑞庆团圞 |
这折戏是全剧的结尾,称作“团圆”。几重矛盾都汇聚于此,并都得到完满的解决,从而最终体现了喜剧全作的根本命意。
崔夫人首先上场,她一面指责张生“负”义,一面决定“还招郑恒为婿”,一下子挑开了新的矛盾。而且,“今日”就要“过门”,好端端的莺莺即将葬送火坑。夫人几句硬板板的冷语,立即给舞台渲染了紧张气氛,制造了强烈悬念。正在这非同寻常的关键时刻,紧接着,张生上场了。张生一到就带来了欢欣荣耀的喜气。但是,王实甫的笔墨很经济,不象后世的一些演唱本,为顺应市民俗趣而大肆铺排张生一路上的豪华阔气,“回府祭祖,甚是风光……”(清代《时兴杂曲》卷三《马头调·牌子曲》:《衣锦荣归》)。剧中,张生简括地说明奉旨授职后,立即将思绪转接到莺莺身上。“金冠霞帔”云云,既是现实生活的自然现象,更是张生对爱情的一片热忱。这些笔致都表明王实甫紧扣着戏剧的爱情主题而结构作品,因此布局十分精致。张生所谓“文章……姓字……”,是说自己的文章过去就属天下第一流,现今成为新科状元更使名声传到了皇帝身边。接着,顺沿这股“得遂大志”(一本一折张生的开场白)的欣慰之情,随即演唱了[新水令]曲词,将满腹的骄矜之喜渲染得更浓烈(兼为广大怀才不遇的寒酸士子一吐胸中之块垒)。曲词大意是:我挥玉鞭跨骏马走离京城,显气派朝廷官员倜傥不群。看今天三品官何等荣耀,忆昨日穷书生受人讥诮。承皇帝亲执笔封官授职,翰林院已把我姓名登录。
继而,由个人之喜庆,引申到莺莺之荣耀,以此为基础,反衬出身虽荣宠而心志愈坚的抒情主调,归结到对爱情执着忠贞的主题上来。曲词大意是:张珙象孔子高足颜回那样独自钻研学问并有所发挥,终于实现了以苦读诗书、佩剑游学而博取功名的志向;莺莺有福,已安稳地荣膺皇帝赏赐的夫人封诰,将端坐于贵官夫人的彩饰轿车。张生虽有荣耀的身份,终究难忘过去借居的寺庙(那是跟莺莺的定情之地);愁闷之绪袭来,张生还记得月下题诗的地方(那里有过莺莺的心声)。打从赴京应考起,张生的梦魂就没离开过回蒲东的路程。
剧作家如此铺排,有两重意义:一是真实而生动地再现出特定时代背景中特定人物难以完全超越社会条件而必然产生的心态——作为“湖海飘零”“一酸俫”的张生,毕竟难以完全荡涤世俗的功名利禄之念;一旦身登青云,也难以抑制其骄人傲世的神情。不如此,则有悖于历史的辩证法和现实主义准则。二是以张生的欢欣荣耀,跟夫人的肃杀冷峻形成鲜明的比照,既反衬出夫人固执偏见的庸愚可笑,以及郑恒所谓“穷民到老是穷民”的荒诞无稽;又以戏情气氛的强烈反差,激发起舞台上盎然的喜剧趣味。
张生拜见夫人,两种社会势力将直接冲突,戏剧的基本矛盾正待解决,戏情进入关键场景。《董西厢》于此对老夫人的言行却写得太简略,只有“喜学士别继良姻”,“今莺已从前约(即仍归郑恒)”几句,不见什么愠怒之气,甚至也不含什么嘲讽之意;在张生:“烦恼”、气得“扑然倒地”时,夫人还上前劝慰。——没有写出夫人什么个性特征。《西厢记》正于此处,生动地描绘了夫人的声情心态:一见张生行“参见”之礼,她就立即顶回去,“休拜,休拜”,还反讥他一句“你是奉圣旨的女婿,我怎消受得你拜?!”既气恼,又自嘲,却还显得有点高傲,一切都酷肖相国夫人的身份、口吻。当张生恳切提出疑问时,她先是文诌诌地捧出正统名言“靡不有初”云云,一副端庄之态令人肃然起敬;随后虚情客套地自贬一句“妆残貌陋”以自占地步,俨然一副秉礼持重的面孔;接着就抬出自家高贵门第——这心目中最重要的条件,凛凛然反问张生:“若非贼来,足下甚气力到得俺家?”置张生于被动地位;最后这才责备张生:“于卫尚书家作婿,岂有是理?”显得既有“理”,又有“义”。剧作家把这位尊贵夫人老练、深沉、端严、冷峻的性格展示得栩栩如生。
在这全剧近于尾声的高潮阶段,《西厢记》对张生形象的刻画,更远胜于《董西厢》。
《董西厢》写张生一听说莺莺易嫁郑恒时,先是吓得“面颜如土”,乃至昏晕过去,全无一点有才有识的男子汉气概;随后清醒过来,竟又“思之:郑公,贤相也,稍蒙见知。吾与其子争一妇人,似涉非礼。”——忽然间想起已死的郑恒之父,并为感激他往日对自己的一点儿知遇之恩,竟自愧于与其子“争一妇人”,要以旧礼教重新规范自己,让自己当旧道德的信徒,甘愿摒弃自己真挚而美好的爱情,把那月窟天仙般的美人儿莺莺,视同市俗的普通“一妇人”,把那往日相知相敬、自主结合的爱情,拿来作庸俗的势利交易。——如此张生,如此被张生所追逐的爱情,实在令人倒胃口。说它是对作品反封建爱情主题的贬抑、亵渎,似乎不为过份。
《西厢记》写张生听到夫人的讹言以后,既没有慌张失智,更没有猥琐退让。他首先发誓明志,以负义者天地不容表明自己对爱情忠心耿耿。那句“害老大小疔疮”的誓词,被金圣叹讥为“《西游记》猪八戒语也”,虽带俗气,稍逊于张生风流俊雅的身份,却也生动地显示出张生一时情急中忙于一表赤诚的真实声态。随即张生〔雁儿落〕曲词的演唱,就恢复了他风雅书生的气派,曲词大意是:若说起美女们结彩楼、送丝鞭、抛绣球以招新婿的场景,倒真是布满了京都长安的章台路。可是我小张生当此际心念着往日莺莺的一腔恩义,怎么肯在别处寻美人另结新亲?——曲词描形画态,正反比衬,鲜丽明畅,意绪隽永。接着,张生以〔得胜令〕曲词的演唱,一方面进而肯定自己心志纯洁,正大光明;另一方面理直气壮、义愤填膺地追责奸徒的谎言。其大意是:难道不听说高尚者为人处事一经决定就决不翻悔(或译为:正派人的行为从开始就很果断),我怎么肯忘记这与莺莺结恩义的地方?哪一个贼畜牲因嫉妒竟行奸作恶,跑到你这里来离间挑拨?他得不到娇美的莺莺姑娘,就成天价施诡计耍阴谋。说起这个无赖来(或译:来胡说的这个无赖),他呀早晚要受酷刑被钉上木驴!——曲词写得激切壮慨,声容并茂;比照有力,豁畅流转,形成震撼人心的浩然正气。连金圣叹也感佩它:“语意自佳,不忍相没!”
《董西厢》在正与邪、是与非尖锐冲突的关键时刻,不见红娘的行迹。《西厢记》却相应而有机地再展“撮合山”“擎天柱”小红娘的可喜风姿。在剧作家的精巧铺排下,固执偏见的崔夫人被张生说得无言可答,既不便喊莺莺来对证,就只好“唤红娘来问”。于是,红娘就自自然然地来到戏场。红娘一登场,开口第一句“我巴不得见他”——立显个性,一下子就显露出她的正为张郑之争和莺莺命运而焦急关切的热心肠。随后,针对张生之问,她却故作冷语以反激:“为你别做了女婿,俺小姐依旧嫁了郑恒也!”通过这善意的说谎,既含蓄地表达了对张生的愤慨之情,又潜藏着对张生的激将之法。果然,张生越听越觉得蹊跷。于是急忙地演唱了[庆东原]曲词作为对红娘的回答。其中从“莺莺呵——”起,一连用三个排偶句,是诗中所无、词中罕见的“鼎足对”。王实甫以白带曲,曲白交错,转合谐调,从难见巧;通过三组设想新奇的夸张性比喻,既鲜明生动地刻画了郑恒的可恶形态,又形神兼备地表达了张生对莺莺的美好感情。这三句曲词的大意是:莺莺呵,你嫁个油炸猴子般的丈夫(性格轻狂而体型干瘦);红娘呵,你伏侍个烟熏猫儿似的姐夫(既贪婪又昏聩);张生呵,你碰上一个水泡老鼠式的姨夫(既鄙俗又委琐)!姨夫,犹情敌。古代将两男共一女的称为“姨夫”。
前人早就指出:无科诨则无戏味。这里别出心裁地设置的诙谐诨语,浓于意趣,极尽嘲讪讥笑之能事,产生着强烈的喜剧效果。
接着,俏红娘则别具风范地来了一支[乔木查]曲词的演唱,跟刚才张生含嗔带愤的明讽直诟相反,她却是谦和有礼地向张生“问安”(曲词大意):小丫环前来向先生拜见,省得呵心头上恨火怒燃!分别以来先生可平安快乐?你那新夫人“金屋藏娇”现在哪里?她的心性体态跟咱姐姐相比呵究竟如何?——不难体味,这柔中寓刚、似热实冷的峭拔语言,既展示出好红娘棉里藏针的凌厉锋芒,又透示出小红娘对莺莺真挚爱情的热诚关切。红娘那尖酸而正直、泼辣而精灵、风趣而机警的美好形象,又一次活现于舞台上,又一次引发出观众会心的微笑。难怪金圣叹读至此处,忘记了他对《西厢记》第五本的否定、诋毁,竟大声称赞:“如闻香口,如见纤腰!古人果有妙文,圣叹决不没也!”随后,金圣叹又补充赞道:“古语‘细骨轻肌,百琲珍珠’,真便欲属之矣。虽在《西厢》中犹称上上,不意于续中有之!”
张生也并非总是“傻角”,对小红娘皮里阳秋的演唱,一听就明白其奥秘,更知道俏红娘用心良苦,所以,他随即把红娘视为知己而予以解释:“诸人不知,瞒不得你”,言下之意:我的情怀、秉性和行径,你该是了解而信得过的;由此,导致[搅筝琶]曲词的演唱:(大意)我张生如果在京城娶了媳妇,马上就遭报应落得命亡身死!我怎能忘却那待月西厢(跟莺莺缔结爱情时的美好记忆),我更难抛弃这(象弄玉和萧史)吹箫作伴的恩爱夫妻!我(为追求莺莺而)不惜象下地狱一样吃了许多苦,我(为实现跟莺莺的美好爱情)死命地使劲追求过。刚刚能跟莺莺如愿以偿得做夫妻,(我怎会薄幸无情、背信弃义?如若不信,请看:)我现在就拿着莺莺被皇帝封诰的命令,给莺莺称“县君”(或“郡君”)的封号也在这里。我此行回蒲郡将要怎样地欢欣鼓舞,我正要用双手亲自把封诰捧交莺莺,却不料你也平白无故地把我栽赃诬陷。——剧作家或借典用事,或巧引俗语,或从回顾对比中显示心性,或从摹状写形中表达赤诚;酣畅淋漓而挥洒自如,形成情态鲜活的意境。所以,金圣叹进而击节叹赏:“此一段更精妙绝文。又沉着,又悲凉,又顿挫,又爽宕。……古人真有奇绝处,不可埋没!”
这就必然使好心的红娘欢然信服。红娘信服了,兴之所致,立即召呼莺莺来“自问他”,于是契合无痕地生发出莺张之间别有一番意趣的对白。出人意外的是,莺莺开口第一句——“先生万福!”——使人感到奇特而微妙。回味起来,这才领会:莺莺以谦恭之语态,表疏远之心意;含愠怒于言外,藏深情于句中。机灵而爽利的俏红娘,深知莺莺在“先生万福”之下,正包藏着一大串潜台词,有万千心事要对张生说,所以干脆一下子挑开:“和他说破!”于是自然地引出了莺莺〔沉醉东风〕曲词的演唱。拿《董西厢》卷八中莺莺此时对张生的言谈略作对比,可以增进人们的鉴赏兴味。《董西厢》里写道:“莺语郎曰:‘学士淹留京国,至有今日,奈何?奈何?’”——着重埋怨张生在京城滞留太久,以至酿成如今这横遭郑恒拆散的悲剧,只能徒唤“奈何”,显得被动、消沉,甚至有点糊涂。接着,莺莺略为诉说了别后相思,很快就转入得知张生“获青紫(喻贵官),满宅家眷喜不喜?!”并为自己得“以‘县君’呼之,不枉了俺从前实志”而更加喜不胜喜。王实甫另辟蹊径,自创局面,先着重描叙莺莺欲言又止、“短叹长吁”的神情;其后在道白中,让莺莺以“俺家何负足下”的问句,含蓄而深沉地概括了自己以往对张生的一腔深情;末后写莺莺责以“去卫尚书家为婿,此理安在?”——短短两个反问句,包蕴着无数复杂的意绪,不一一说破,却更能发人深思、引人联想,耐人咀嚼。笔致显得典雅、蕴藉,活现出莺莺高洁、多情而又幽怨、缠绵的可爱形象。
憨厚的张生急中生智,转而“将言语傍着(冲着)”红娘。于是,又激发了红娘〔甜水令〕曲词的演唱。其中,故用“家世”“祖宗”之类标榜门第清华的语言,意在显示红娘居高临下地鄙夷郑恒;不屑于为卑俗之徒“寄简传书”。观众不难理会,以往红娘主动为张生寄简传书时,并未嫌张生是“白衣”“穷酸”。所以,紧接着小红娘又声情夺纸、气势逼人地演唱了〔折桂令〕曲词,进一步凸现出她对郑恒的愤恨之态;也表明剧作家又从一个侧面再次肯定了崔张冲破门阀制度、追求自由爱情和平等婚姻的进步精神;昭示了崔张婚恋的深广的社会意义。
随着张、崔、莺、红之间的误会逐渐明朗化,为迅速推进矛盾的解决,剧本根据前后呼应、左右映衬的章法,精心穿插长老上场;并由长老之口(“况兼杜将军是证见”)顺水推舟地引出了杜将军。
聪明多才的崔莺莺,也勇敢地公然提要请“杜将军来”帮助解决她与张生的婚姻问题。王实甫力避戏文的浅直平庸,在前面张生向莺莺作了解释之后,作品没有立即交代莺莺的反应。如果表演莺莺说道“呵,张生,我放心了;我早就知道郑恒心怀叵测、惹人生厌……,”则就使喜剧大煞风景,崔莺莺也就毫无光彩了。现在,顺接长老“杜将军是证见”的语意,莺莺自可不避嫌疑地说“必得杜将军来方可”,从而不失风度地显示了她对张生仍热切执着的内心情怀,正是对上述戏情的绝妙反应。作品于此取得了语言精粹、铺排缜密而形象鲜明的艺术效果。
莺莺演唱的[雁儿落]曲词中,“他曾笑……”两句的意思是:杜将军本领高强:气势非凡,他曾经讥笑过孙膑、庞涓真愚笨;如果评论贾谊司马相如,他敢说他们并非出类拔萃的英雄。
莺莺接着演唱的[得胜令]曲词中,“他不识……”云云,转换了指称对象。这两句的意思是:他(郑恒)不顾自己与崔家(莺莺)是不宜结亲的姑表兄妹关系,耍尽伎俩想哄骗清白人家的妇女(莺莺)!你(张生)呵,(如果)不分好坏,就不是有杀伐、有勇毅的大丈夫! (“无毒”句,意在激励张生下决心处理好这件事)
张生和莺莺都不是刻毒之人。在郑恒见机不妙、看风转舵,假装“贺喜”想另作打算时,王实甫循情合理地特地安排张生演唱[落梅风]曲词,不仅无剑拔弩张的威胁或盛气凌人的进逼,反而表现出轻松幽默的戏谑,在诙谐嬉笑中,给郑恒以饶有风趣的揶揄;也相应地保持了张、莺二人舞台造型的和谐、完美。曲词大意是:
你(本无刘晨、阮肇般的喜气)硬撞进桃源仙境(妄想娶“天上玉人”莺莺为妻),不想想谁才是真挚爱情的主人,(竟非份地想摘仙果!)(难怪呵——)被春神(杜将军)把你这个乱钻花丛(胡惹女人)的蜜蜂儿拦住了去路。你不相信(该赶快悬崖勒马)呵,就到那翠绿的杨柳树影之中,听听杜鹃鸟的啼叫吧,它正一声声叫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剧作家以丰富的想象,将严峻的喝斥转化成优美的意境,令观众在阵阵欣喜的笑声中,品赏到讽刺的艺术美。清人于此连连写道:“妙,妙!”“妙,妙!”“妙,妙!”并赞道:“真乃文秀之笔,未可多得也!”
王实甫参照《董西厢》对郑恒下场的处理,写郑恒“触树身死”。这本是对以郑恒为代表的反动社会势力的严正宣判,体现了进步人民的共同心声,是剧作家民主思想的又一闪光之笔。金圣叹却于此乱加指责:“何苦写至此?真为恶札!可恨恨也!”这就使人想起德国伟大作家雪莱的一段至理名言:“在最优秀的戏剧中,它所追求的最高的道德目的,是激起人类心灵的共鸣和反感,借以教育人心取得自知之明……”(汤永宽译《钦序》序)。倘若不给郑恒之类反动角色以严峻鞭挞,并激起观众强烈的是非、美丑观念,则莺、张的美好爱情就将一次次陷入悲剧处境。
在欢庆大团圆的〔太平令〕曲词中,唱赞了“大恩人”杜将军“拔刀相助”的功勋,这是可以理解的。它体现了当时社会中普通百姓一种朴素善良的心态:在强梁作恶、霸道横行的黑暗社会里,清官难得,因而清官也就倍受爱戴。但是,《西厢记》以丰富多彩的戏剧语言所塑造的小红娘形象,已熠熠闪光地矗立在广大观众的心目中,并产生了强大的艺术震颤力和艺术感召力,诚如明末清初的槃薖硕人所赞:“红固女中之侠也,生莺开合难易之机,实操于红手,而生莺不知也。倘红而带冠佩剑之士,则不为荆(轲)、(专)诸,即为(张)仪、(苏)秦!”(《西厢定本·玩西厢评》)因而,在这大团圆的欢庆场景中,不该让她受到冷遇。也许正是基于此因,明代的优秀曲论家陈继儒,特意在全剧结束时于眉评中对红娘作了一番总赞:“一本《西厢》,全由这女胸中搬演出,口中描写出。大才、大胆、大忠、大识!”(《鼎锲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实足以发人深思,快人心意。
全剧在“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歌声中徐徐落幕。这响遏行云、绵延后代的激越歌声,深隽有力地点示了全剧的主题思想,亲切动人地传示了作家的理想和愿望,赢得了广大观众和读者的热烈赞赏。明代李日华和陆采分别改编的两部《南西厢记》,均删去了这永射光芒的点睛之句,妄续了“夫荣妻贵”等印有封建庸俗标记的“狗尾”,令人在扼腕叹息、嗤之以鼻的同时,更加钦佩《西厢记》的灼灼光芒。曾有论者指责《西厢记》大团圆的喜剧收场,认为它不合当时黑暗社会的总趋势。但是,正如美国卓越作家惠特曼所说:伟大艺术家的贡献在于——“如果时代变得停滞而沉重,他知道如何使它振奋起来……”。王实甫通过艺术形象,激发欣喜情味,弘扬乐观精神,并由此而讴歌光明,昭示前景,鼓吹奋进,不正是人类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美的展现吗?
郑振铎先生在他的《文学大纲》一书里,曾经指出:“《西厢》的大成功便在她的全部都是婉曲的细腻的在写张生与莺莺的恋爱心境的。似这等曲折的恋爱故事,除《西厢》外,中国无第二部。”《西厢记》就是这样,用崔、张爱情的主线,贯穿大小矛盾、内外冲突,在曲折回环的喜剧进程中,编织进大小情节,最后形成崔、张完婚,皆大欢喜的喜庆场面,用最欢畅的调子唱出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祝愿。它给中国封建社会里的男女青年指出了一条通向自主婚姻的幸福道路,因此,被当时和以后的人们当作“春秋”一样的经典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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