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周朝俊·红梅记(第十七出鬼辩)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周朝俊·红梅记(第十七出鬼辩)

南宋权奸贾似道携李慧娘及诸妾游西湖，碰上书生裴禹，李慧娘失声赞道：“美哉少年!”归府后，贾竟将慧娘杀死警众。卢总兵的女儿昭容一天登红梅阁赏梅，裴禹适经卢府，折梅坠地，昭容以红梅一枝相赠。贾似道得知昭容貌美，要娶她为妾。裴生为卢母划策，权认作女婿以拒贾。后卢母知贾府要抢亲，乃携昭容至扬州避难，贾恨裴生从中作梗，拘之府中，李慧娘鬼魂找到裴生，和他幽会，贾似道派刺客廖莹中杀害裴生，裴得李慧娘鬼魂掩护逃出贾府。贾似道拘诸妾刑讯，李慧娘鬼魂挺身而出，和贾似道展开一场辩论，逼使贾似道释放了诸妾。后贾似道祸国罪行败露，裴生中了探花，到扬州与昭容相会，结为夫妻。



(净扮贾平章上)

【挂真儿】烂醉归来明月下，看两行绛蜡笼纱。才罢堂餐，又排家宴，早是三更初打。

圣上召进宫中赏月，不觉大醉。出的朝来，你看月色转明，再作通宵之饮，有何不可。(小净上) 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廖莹中见。(净四顾介) 所干的事却如何了? (小净) 特来回复，廖莹中一承太师分付，即便走到西廊。只见书房中悄无人影，急忙提灯寻觅，只见后花园内同一妇人站着。正待下手，被一阵大风吹灭了灯。黑地里被他闪过，再点灯照看，但见园门大开，便不知那一路去了。瘳莹中飞也似追寻，并没踪影。(净惊怒介) 呀呀，有这等异事! 你见是那一个妇人? (小净) 急忙里那里认得真切。(净) 可恼! 可恼! 老廖请回，我自有处置。(小净) 嗄! (下) (净) 众姬们那里? (旦，小旦、老旦、丑上)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众侍妾叩头。(净)唗，都跪下了! 你这班贱人，是那个放了裴秀才去? 从实招来! (众惊介)呀，十院都在房里听老爷呼唤，那里敢到外边去做这样大胆的事? (净) 管家婆子那里? 快取刑具出来! (小净) 拶子和夹棍，竹片共荆条，都在此了。(净) 你与我一个个都先拶起来。(婆作拶介) (众) 其实没有放裴生出来的。(叫痛介) 望老爷详察。(净唱)

【琐窗郎】 恨无知泼妇淫娃，胆如天不畏法，私通秀才，放走官衙，把咱夙恨弄成虚话。(众) 贱妾那敢做这样歹事! (净)唗! 看他们巴巴铁嘴还奸诈。老婆子，与我着实拶，下力打。(婆打，众叫痛介唱)

【香柳娘】 望雷霆暂息，望雷霆暂息，少停敲打。(净) 顷刻间死在头上了! (众) 命悬顷刻谁不怕。(净) 既怕死，为何开了园门，放裴生出去? (众) 有谁行见来? 有谁行见来? (净) 怎的没有人见?(众) 老爷竟唤那见的人来，若是认得咱，咱当堂辨真假。(净) 还要胡说! 再不招，有杀李慧娘的剑在此! (唤小净取剑) (众) 便浑身碎剐，便浑身碎剐，(净) 难道碎剐也不招么? (众) 没甚争差，如何招下?

(贴扮李慧娘阴魂，红纱兜头，立鬼门道) (云) 放出裴生应有故，如何连累众钗裙? 若将庭下都开释，细向灯前说与君。(净听自语) 咦，空中若有人言，听他说起，不干这班事。且放了拶，再作区处。(向小净云) 你可把这班贱人暂时放拶，都拘在一间房内，听我停回复审。(小净应) 放拶! (领众下) (贴上，唱)

【北点绛唇】 俺本待懊恨平章，兀的又肆行狂妄。咱小可把裴生放，他恰便拷打红妆，不免去明开着供状。

(净) 起初但闻人声，如今渐见人形，头上兜红，身上穿青，不知什么妖怪! (贴) 贾平章! (净) 阿呀! 你是个妖魔，还是个天将? (贴唱)

【北混江龙】 咱不是妖魔，也非神将，却是个旧相知，怎待费端详。(净惊介) 你与我甚么相知? (贴) 也有时追欢买笑，也有时共枕同床。(净怕介) 说起来是个妇人了，我姬妾如云，那里认得你?(贴) 不记得清盼空招一少年，险些儿红颜随葬半闲堂。(净惊觑)莫非李慧娘的阴魂么? 我且问你，怎的还在这里? (贴) 咱是你紧对头，怎相忘? (净) 你在这里做甚? (贴) 伴那裴秀士，在西廊。(净) 你还与他有帐吗? (贴) 休欺做鬼的少风光。(净) 有甚风光?(贴) 学那巫山女，恋襄王。(净) 可恶，可恶! 原来那裴季才是你放出去的。(贴) 也差不多儿。则听得廖莹中密议，待做出险行藏，咱便去后花园引路，把他来私发放。早累着娇滴滴如花姊妹，特回复怒狠狠似虎平章。(净怒介)唗! 贱人这等无状! (贴) 在生时贱，死后也不分贵贱了。

【北油葫芦】 咱是你守死冤魂狠无常。(净) 我有朝廷威命在身，不知杀了千万官民，害了多少男女，那在你幺麽小鬼，辄敢作怪，你不怕我吗? (贴) 甚不足怕，你则道秉威权将生杀掌，你则凭着五行八字吃尽宰官粮，却不道前因后果有部轮回帐。(净) 我生为宰相，死去料不落寞。(贴笑介) 黄泉路伶仃苦与我只一样，贾似道怎跳出别伎俩? (净怒)唗! 料想你这样孤鬼，也不敢见我。(贴) 那时节撞着李慧娘，这的是相逢狭路难轻放，紧些儿的相扭看那个强?

(净) 不许多言，只今夜里我与你谁弱谁强? (贴唱)

【北天下乐】 咱本是生死冤家，论甚弱共强? (净) 你不思量前日的宝剑吗? (贴) 若教人思也么量，思量、转断肠。(净) 那教你看上了裴生? (贴) 西湖上，偶赞扬，甚淫奔乱纪纲? 不详察，不细商，握吴钩便砍得莽。埋我在牡丹根，谁人不怅怏!

(净) 再在此胡缠，我就把宝剑又砍将来了。(贴) 人只有一死，那有两死? (唱)

【北金盏儿】 待杀咱无头鬼，直甚逞豪强? 似风儿踪迹在那边厢?(净按剑介) (贴指介) (净) 咦，怎的砍不下去? 好古怪，好蹊跷!(贴) 好教你手提着三尺剑只在空中晃。早知是这般的伎俩，休再把威怪逞势虚张!

(净) 怎的不容我动手? (贴) 我不曾大犯，如何就要动手。(净)也罢，还哄那裴生到西廊下来，我饶了你罢。(贴) 咳! (唱)

【北寄生草】 咱若肯笼鹦鹉，却怎的放凤凰?救裴生怎的又把裴生诳? (净怒) 你不还我裴生，又在此无礼，我明日牒你到酆都城里去受苦，再不得来了。(贴) 屈死游魂有甚的难来往? (净) 难道地狱里不拘管? (贴) 数不绝差来与你胡缠帐! (净) 越该牒去了。(贴笑) 笑君王一时错认好平章，阴司里却全然不睬贼丞相。

(净怒喝，赶贴介) (贴作鬼叫) (舞起旋风介) (净作欲前复却介) (向内叫) 管家婆，十院歌姬那里? 快些来，有鬼有鬼!(内) 十院歌姬都拶打坏了，睡倒爬不起来。(净) 婆子自来吧。(内) 有阵鬼头风推住，一步也走不上。(贴唱)

【北煞尾】 才见你东西四顾恁惊惶，唤着婆子来堂上。可这一阵旋风将人拦挡，众姬们哭哀哀只叫枉，一一的磕倒象牙床，只丢下一个寡平章，断头的有甚么商量。(净) 只管絮叨。(贴) 说得个月华惨淡灯不亮。冤家眼却觑得甚详。(走上看净) (净怕介) (贴) 再请你认咱们半晌，咱待把血头颅向心窝一撞。(净作慌避，摇手介) 这使不得! (贴) 方始信李慧娘做鬼强梁。(净) 你不要作怪，我明日唤高僧招你魂来超度吧。(贴) 受用过无情剑，不劳赐返魂香。(撞净下) (净跌介) (小净急上唱)

【南扑灯蛾】 画堂烛有辉，倏然见魑魅。(净在地发谵语介) (小净)唬得太师爷霎瞬便教跌地也，阴风透髓，却使人一步难移。慢行来将他救起，(扶净起介) 看他醒来时面皮还是纸钱灰。

(净醒介) 奇怪奇怪，却是李慧娘魂灵放出裴生。见我拷打众姬，特来认明此事。见恐吓他太过了，就显个神通把我一交跌了。(小净) 老爷叫时，就走将来，一阵鬼风，把婆子也是一跌，酥麻在地，那里走得动。(净) 如今掘开牡丹花下，看其尸骸是怎生了? (杂持锹掘介) (净惊介) 原来面色如生，衣裳不毁。院子，快买棺木重葬她，待我生日念经超度他便了。

头颅虽已断，阴魂未易磨。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并下)



贾平章： 即贾似道。平章是唐宋时宰相的称号。堂餐： 宰相在政事堂进餐，叫堂餐。廖莹中： 邵武 (今属福建) 人，字群玉，是贾似道门客，在剧里成为贾似道派去行刺裴舜卿的刺客。“笙歌归院落”二句： 出自白居易 《宴散》诗句。巴巴，言人之能说善辩。铁嘴，犹言利齿、利舌。半闲堂： 贾似道的别墅，原址在今杭州西湖葛岭上。无状： 此指无理纠缠。无常： 传说中一种形象丑恶的鬼，相传它在人命临终时出现。轮回帐： 佛家认为世界众生辗转生死于六道之中，如车轮旋转不已。所谓轮回帐就是善恶终有所报的迷信说法。吴钩： 古吴地所造的七种弯形的刀，此指刀剑。返魂香： 《本草纲目》“返魂香”条引 《汉武内传》;“西海聚窟洲，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凡有疫死者，烧豆许熏之再活。”



《红梅记》取材于明初瞿佑的文言小说 《剪灯新话·绿衣人传》，写南宋末年权奸贾似道专政时，太学生裴禹与李慧娘、卢昭容恋爱的故事。裴李爱情只是全剧的一个插曲，但因其凄婉绝丽，想象飞腾而受到人们的交口称赞。李慧娘这位叛逆的女性，屈死的冤魂，复仇的精灵，火中的凤凰，以她爱憎分明、生死不渝的精神，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和仰慕，几百年来，一直活跃在戏曲舞台上。

李慧娘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她“初本良家女子，为贼所算，逼为姬妾”。游西湖时有感于裴生“是洛阳年少，西蜀词人，卫玠潘安貌”，而发出一句“美哉少年”的赞叹，这是男女之情的自然流露，是突破礼教板结层而迸发的人性火花。而她却为这朵瞬息即逝的性灵火花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遭杀身之祸，葬于牡丹花下。这足见贾似道的凶残本性，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而悲剧主人公“好没端端，一句嘴儿就送了性命”，就更令人同情了。李慧娘的勇敢是令人钦佩的，她“一身虽死，此情不泯”，适逢裴生被拘于西廊，同情顿起，故态复萌，“道俺残魂只索把根傍，那知又向人间魅阮郎”继续追求幸福生活，维护爱人的安全，以“幽冥之质”筑起了一座爱的丰碑。

李慧娘的复仇更是大快人心。当贾似道因裴生出逃而拷打众姬妾时，慧娘挺身而出，说明原委，这种敢作敢当的精神，真有一股子“巾帼压倒须眉”的气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她不由得想起“清盼空招一少年”的往事，“红颜随葬半闲堂”的遭遇，誓与仇敌决一雌雄。当贾似道恼羞成怒骂她“贱人这等无状”时，她针锋相对地说：“在生时贱，死后也不分贵贱了。”当贾似道以朝廷威命相胁时，她压根儿没把这些放在眼里，你自以为掌握了生杀大叔，凭五行八字就可以长期做朝廷的宰相，却想不到有前因后果，六道轮回，善恶终有所报，这笔帐总归是要清算的。黄泉路上冤家路窄，逢上你咱们较量一番，看一看到底孰弱孰强。“笑君王一时错认好平章，阴司里却全然不睬贼丞相”。当贾似道奉剑复欲砍将来时，慧娘毫不退让，“人只有一死，那有两死”，她心地坦然，无所畏惧，她自知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他平章可奈我何?贾似道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只要慧娘哄那裴生到西廊下来，便与她作罢，慧娘不为所动。贾似道又声言要送她到阴司的所在地——酆都城，慧娘反唇相讥：“我命不该绝，正是被阴司差来与你算帐的。”在慧娘凌厉无前的攻势下，贾似道东西四顾，惊慌万状，叫姬姬不应，唤奴奴不来。慧娘猛追穷寇，把血头颅往贾心窝一撞，欲致其于死地，要让这位堂堂的大宰相，“方始信李慧娘做鬼强梁”。贾似道无计可施，只好假惺惺地说：“明日唤高僧招你魂来超度。”经过生死考验的慧娘，早看透了他的假仁假义，斩钉截铁地说：“受用过无情剑，不劳赐返魂汤。”奋力撞贾于地，带着优胜者的自豪，毅然离去。在这环环紧扣，层次井然的冲突中，贾由强转弱，李步步紧追： 贾软硬兼施，李沉着迎战;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次次将矛盾推向高潮，慧娘嫉恶如仇的性格也在斗争中得以升华，她与敌不共戴天，殊死拼搏的精神足以惊天地，泣鬼神。慧娘生为佳人，死为厉鬼，对裴生坚贞不移，对贾似道矢志必报，她靠自己的力量去爱，去恨、去复仇，虽被封建礼教压抑至数千年，中国妇女仍存有自己的志气和血性，李慧娘形象的出现，就是有力地证明。

《红梅记》的作者运用浪漫主义手法，借助“鬼魂”这一超自然力量，塑造出了李慧娘这个追求自由，忠于爱情，疾恶如仇，生死不渝的光辉形象，体现了下层人民的审美理想。这正是《红梅记》人民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慧娘形象的成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