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梁辰鱼·红线女(第三折)
唐代潞州节度使薛嵩家的青衣红线,对经史和兵法都很精通,常为薛嵩起草公文。当时魏州节度使田承嗣私自训养精兵三千,准备攻打、兼并地处山东的潞州。红线听到这一消息,自告奋勇,要求独自到魏州去探明虚实。当夜红线三更起程,到了魏州城后,她绕开守夜的士兵和女侍,直入田承嗣的卧室,把田承嗣的一只内装生身甲子和北斗神名的金盒拿走,当夜四更便回到薛嵩家中。红线让薛嵩即刻派人把金盒和一封书信送到田承嗣那里。田承嗣醒来发现金盒被盗,非常恐慌。见薛嵩派人送回金盒,很是惊讶,于是派人给薛嵩送去众多礼物,并保证即刻让自己训养的三千精兵解甲归田。薛嵩十分感激红线。红线告诉薛嵩,自己前身本是男子; 这次亲赴魏州,使两地城池得以保存,已足以报答薛嵩恩德并赎回自己前身之罪,因此欲别薛嵩,游仙访道,以恢复本形。薛嵩挽留不住,便设宴为红线送行。
(净扮田承嗣上) 玉帐分弓射虏营,秋风猎猎动高旌。巳收滴博云间戍, 更夺婆娑雪外城。 目今酷暑未退, 肺病益增, 欲併薛嵩,巳在目下。预养外宅儿三千,日夜番休,留为急用。今夜是七夕,又该三百人直宿两厢,且教他出来分付。外宅儿那有!(众上) 外宅儿叩头 (净) 你们众人,各宿两厢; 更番巡更,提铃喝号; 恐有奸细,坐罪非轻,可小心在意者! (众) 理会得(做睡并众巡更科) (净) 女侍们那有! (众旦作执手巾拂子上)女侍们叩头! (净) 我遭暑热,病肺未痊。思养精神,暂卧绣帐。少至更馀,尚欲起来观兵书,你们还要伏侍,只可少息,不可就枕也。(净做睡众旦做睡科)(旦结束如前上) 今晚初秋,正当七夕,红线别了主公,飞出潞州东南城角,沛乎如巨鱼纵大壑,逸乎如鸿毛遇长风。飞步九霄之间,神游八极之表,他日飞升,一登阆苑,不过如此也呵!
【越调斗鹌鹑】 曲弯弯月卷修眉,乱纷纷云垂秀发。花簇簇丝履双穿, 翠亭亭金钗对插。 急滔滔海浪惊奔, 响泠泠天风乱飒。 闪烁烁把匕首拿,虚飘飘将鹤背蹅。羞杀了远迢迢冲水的轻帆,气腾腾战场的走马。
霎时间不觉蚤离潞州,倏渡漳水,隐隐魏州城已在眼前了。
【紫花儿序】 好笑我红线呵,又不是抟风溟海奔月蟾宫,行云巫峡。我是个香闺幼女,为甚的走在天涯。我也休夸,随你直日的天符,也赶不上咱。想起来怎干休罢,只教他梦断青霄,魂绕黄沙。
转眼之间,已不觉到魏州城了。此是他衙门,不免竟入。田亲家翁,我不远千里,特来看你哩。
【金焦叶】 那里道霎时间来到你家。(众做巡更科) (旦) 你看这些巡更的,提铃喝号,要他何用? 并不见有个人留咱吃茶。你看这壁厢,那壁厢许多外宅儿,好睡哩,待我蹂践他一番。你这等莽儿郎,何事困乏? 你看三百人,六百只眼睛,再没有一个人苏醒,算来三百人都害得眼瞎。
已入外庭,未见动静。我且发其左扉,竟入寝室,看他曾睡否。呀,田亲家,田亲家! 我在此,我在此,你怎么就睡,一些寒温也没有? 我且揭他帐儿起来看,只见头枕文犀之枕,前露七星之剑,剑前仰开金盒一枚,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我想起来,你平日何等英雄,今夜性命反悬于一女子之手。我就杀你,此亦何难? 只是可怜你无用之物,杀他何用!
【小桃红】 只见金炉香绕,透窗纱,寂寞罗帏下。我何忍匕首将来把他諕。安排甲子总无凭,亲书北斗名空挂。你虽是不醒,想梦魂儿应怕,好笑你英雄汉,便眼昏花。
好笑这里女侍们,执巾的,头触在屏风; 执拂的,身倚在桌子。只顾自家的安逸,那管主人的生死。我且拽他的衣服,拔他的簪珥,看他醒也不醒。
【天净沙】 这一个被咱歪了髻丫,那一个被咱褪了裙衩。这一个被咱分开了髩发, 那一个被咱叱咤。 困腾腾一味哩咿哑。
田承嗣,田承嗣,我且饶你这厮性命! 只是你那里晓得我今夜到此? 我且持其床头金盒而归,报覆主公。且看他醒来,作何状态。只教睡觉梦魂游地府,醒寻消息遍天涯。(下) (净醒科)我才睡去,似觉有人入我房中,欲觉不能,梦魂惊怕。今方苏醒,呀,怎么床头金盒不见了? 我生身甲子、北斗神名,俱在里头。且墙垣高峻,闺房严密,什么人到得我这里来? 好怪哉! 好怪哉! 倘若是敌国的奸细,他怎么又不害我性命,就飘然去了?此事殊为可骇! (做打觉待女科) 你们这些小妮子,尚兀自睡哩! 适间什么人,到我闺房里来? (众旦) 没有人。(净) 还说没有人! 床头的黄金盒都被盗去了! 可开了寝门,且到外厅去问这些外宅儿怎么说! 外宅儿那有! (众应科) (净) 适间甚么人到我衙中来,把我床头金盒都盗去了? (众) 老爷这等衙门,半夜三更,有甚人敢进来? 除非金盒是有灵的,自家飞上天去了!(净) 还要调嘴! 天色渐明,你们三千人,不论巷曲街坊,城内城外,分兵前去,五家一追寻,十家一搜检,务要缉拿方见明白。获着者,就赏千金; 无获者,各问重罪。正是假饶走上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下)
(末上) 红线一去,闭户独坐。每常饮酒数合,却便颓然。今夜连举数觞,愈不能醉。(旦上) 一出魏城来,望西北行,将及二百里,只见漳水东流,雀台高峙,晨钟动野,斜月在林。忿往喜还,暂忘于行役。感知报德,聊付于咨谋。听夜漏三更入危邦,一道往返七百里,经过五六城,倏忽之间,不觉又到潞州了。此是主公门首,不免竟入。(末) 天巳渐明,只见那晓角吟风,一叶堕露,惊而起问。呀,红线,你回来了! (旦) 红线叩头。(末) 我儿,辛苦跋涉,事可谐否? (旦) 幸不辱命。(末) 你可细说与我听。(旦) 妾自别主公,二三刻间即到魏博,凡历数门,遂及寝室。闻外宅诸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 见军中士卒,步于庭下,传教风生。迺发其左扉,抵其卧帐; 见田亲家翁卧于帐内,鼓足酣眠,头枕文犀之枕,前露七星之剑,剑前仰开金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此时要杀何难? 暂且放纵。只见蜡炬烟微,炉香烬委; 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軃, 或手持巾拂寝而伸。 乃拔其簪珥, 褰其裳衣, 如病如酲, 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归。谨以投献,冀减主公之忧,敢辞须臾之苦。(末) 我儿,好生受你也! (旦)
【调笑令】 奉爹爹令咱魏国亲达,呀,把他那外宅衙兵尽践踏。向朱扉左扇寻空罅,静悄悄不见喧哗。好笑那田家翁,做人来真邋遢,困腾腾像半死的蛤蟆。
【秃厮儿】 我要打碎他云窗绣榻,蹂损他爱妾娇娃。我待要将他的躯老活缚拿,头去断,发来拔,也不争差。
主公,我想他是个无用之物,饶了他性命,拿了金盒,就跑了回来!
【圣药王】 他是个井底蛙,不用抓。我是女娘家,不必性儿狭。就撇了他,走到家。脚跟犹带魏庭沙。主公,看我一身风露,满面尘沙,恰便似雾锁牡丹花。
主公,你可曾备快马一匹,寒暄书一封? (末) 我备下几多时了。(旦) 主公你可疾忙差人将书一封、金盒一个,星夜送到田承嗣处。(末) 军校那有? (扮卒上) 爷叩头。(末) 你将此书金盒,星夜送到魏州田爷处,只说昨夜有客自魏州来,从元帅爷床头获一金盒,不敢留贮,谨用献纳。(卒应下) (旦)
【尾声】 主公从今帅府,可也应多暇。这叚功劳非是小丫鬟们夸耍。再不消魏州城下去挽一张弓,田家门前去放半匹马。(下)
外宅儿: 原意为妾,此处指内衙士兵。踏: 踏,踩。假饶: 假使。焰摩天: 佛家语,欲界天中第三重。軃(duo朵): 下垂。
本折戏是全剧戏剧冲突的高潮,突出表现了红线机智勇敢的性格。红线作为薛嵩使女,“香闺艳质,帅府爱姬”,但实际上却是“儿女情少,风云气多”。当得知田承嗣意欲兼并潞州,田薛矛盾一触即发之时,她主动请缨,独自夜赴魏州城,窃得田承嗣金盒而回,使一场即将爆发的战火得以弥息,正是在这戏剧冲突的高潮中,红线胆大艺高的性格得到充分展现。
红线独往魏州,渡关越卡,如入无人之境。她三更起程,来回七百里路途,四更便回到潞州。这种“飞步九霄,神游八极”的艺术的夸张,体现出本折戏的浪漫主义精神,并使红线这一人物形象带上神化了的理想色彩。在红线的身上,寄托着作者渴望和平、反对战乱的愿望。这也是本折的主旨所在。
剧中除着力刻画了红线这一形象外,还注意到揭示末净二角的性格特征。这两个配角戏虽不多,而个性却极分明。田承嗣出场时何等趾高气扬,仗着兵强马壮,“欲併薛嵩,已在目下”。从他对士兵内侍的吆喝声中,就可看出他那刚愎傲慢的性格。然而一觉醒来,当他发觉自己用以“护身”的装着“北斗神名、生身甲子”的金盒被盗,又何等惊慌。他貌似强大,实质上却掩盖不住虚弱的本质。同一人物前后两段戏的鲜明对比,寄寓了作者对这类对朝廷不忠、谋反好战的人的莫大讽刺。薛嵩则是红线的陪衬人物,他日常喜好的是游猎玩乐,一旦战事临头便束手无策,只得把这解决战争矛盾的重担,托付给了在他眼里“香闺艳质”的红线。从他对红线的焦急等待和言听计从上,不难看出他性格中懦弱无谋的一面。而这正衬托了红线艺高胆大的性格特征。
作者对关目线索,也作了精心安排。开场是在魏州,收场是在潞州。空间的转移,场景的变换,由红线的往返而连络起来。此外,本折戏场面安排的冷热张弛,也很有讲究: 一方是田承嗣士兵内侍森罗守夜,提铃喝号; 另一方是薛嵩的孤灯独酌和红线的夤夜单行。场面的变化、气氛的调节,使表演过程具有张弛和节奏,会收到更好的舞台效果。
曲文很能体现出该剧华艳的语言特点。如红线赴魏州途中唱的【斗鹌鹑】一曲,曲辞的研炼艳冶,甚至衬字使用的工巧,都可看出《西厢记》的影响,而非本色当行一家。其宾白虽用了“兀自”、“这厮”、“那壁厢”、“生受”等北方口语词汇,但整体上终不脱南曲文雅之风。吴梅《中国戏曲概论》称该剧“宾白科段,纯为南态,所异者止用北词耳”。又说“惟曲文才华藻艳,亦一时之选”。很能说明该剧语言上的特点。
选用“陶写冷笑”的越调套曲,使整出戏带上了谐谑的情调。尤其是红线深入田宅的几段曲白科诨,嬉笑怒骂,机趣横生,这既符合红线作为女侠的特点,又表现出对田承嗣深刻讽刺的意味,具有一定的喜剧效果,使观众在笑声中感悟正必胜邪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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