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无名氏·荆钗记(第三十五出时祀)
钱玉莲鄙弃富豪孙汝权的求聘,与一贫如洗、以荆钗为聘的贫士王十朋结为伉俪。婚后半年,十朋赴京考中状元。万俟丞相欲招为婿,十朋拒绝丞相逼婚,由饶州佥判改调烟瘴之地潮阳。孙汝权谋娶玉莲之心不死,暗中改十朋家书为“休书”,纠缠玉莲不放。后母逼迫改嫁,玉莲不从而投江自杀,幸为福建安抚钱载和所救,被收为义女而随之远去他乡。十朋闻玉莲“死”讯后,决意终身不再另娶。玉莲误得十朋病亡噩耗,亦誓不再嫁。五年后,十朋改任吉安太守,在道观设醮追荐亡妻,适逢玉莲至道观拈香,二人相逢,终以荆钗为凭,夫妻团圆。
(老旦上,唱)
【一枝花】 细雨霏霏时候,柳眉烟锁常愁。(生、末上,生唱) 昨夜东风蓦吹透,报道桃花逐水流。(合) 新愁惹旧愁。
(老旦) 极目家乡远,白云天际头。(生) 五年离故里,洒泪湿征裘。告母亲知道,孩儿昨夜梦见浑家扯住孩儿衣袂,说:“十朋,只与你同忧,不与你同乐。”觉来却是一梦。(老旦) 敢是与你讨祭? (末) 祭礼俱已完备,请老夫人主祭。(老旦) 媳妇,非是儿夫负你情,只因奸相妒良姻。生前淑性甘贞洁,死后英魂脱世尘。餐玉馔,饮瑶樽,水晶宫里半仙人。待你儿夫任满朝金阙,与汝伸冤奏紫宸。(生唱)
【新水令】 一从科第凤鸾飞,被奸谋有书空寄。幸萱堂无祸危,痛兰房受岑寂。捱不过凌逼,身沉在浪涛里。(老旦唱)
【步步娇】将往事今朝重提起,越恼得我肝肠碎。清明祭扫时,省却愁烦,且自酬礼。须记得圣贤书。看酒来。(生) 儿女何劳母亲递酒。(老旦) 道“吾不与祭如不祭”。
(生) 看香来。(唱)
【折桂令】 爇沉檀香喷金猊,昭告灵魂,听剖因依。自从俺宴罢瑶池,宫袍宠赐,相府勒赘。俺只为撇不下糟糠旧妻,苦推辞桃杏新室,致受磨折,改调俺在潮阳。妻,因此上耽误了恁的归期。(老旦唱)
【江儿水】 听说罢衷肠事只为伊,却元来不从招赘生奸计。恼恨娘行生恶意,凌逼你没存济。母子虔诚遥祭,望鉴微忱,早赐灵魂来至。
看酒来。(生唱)
【雁儿落】徒捧着泪溶溶一酒卮,空摆着香馥馥八珍味。慕音容,不见你; 诉衷曲,无回对,俺这里再拜自追思,重相会是何时?揾不住双垂泪,舒不开两道眉。先室,俺只为套书信的贼施计。贤妻,俺若是昧诚心,自有天鉴知。(老旦唱)
【侥侥令】 这话分明诉与伊,须记得圣贤书。懊恨娘行忒薄劣,抛闪得两分离在中路里,两分离在中路里。(生唱)
【收江南】 呀! 早知道这般样拆散呵,谁待要赴春闱? 便做到腰金衣紫待何如?说来又恐外人知,端的是不如布衣! 俺只索要低声啼哭自伤悲。(老旦唱)
【园林好】 免愁烦回辞奠仪,拜冯夷多加互持。早早向波心中脱离,惟愿取免沉溺,惟愿取免沈溺。
(生读祝文介) 维大宋熙宁七年吉月辛卯朔日己酉,赐进士及第任潮阳浙江温州府永嘉县孝夫王十朋。谨以清酌素馔之奠,致祭于亡过妻玉莲钱氏夫人前而言曰: 惟灵之生,抱义而归; 惟灵之死,抱节而归,义也。呜呼噫嘻! 昔受荆钗为聘,同甘苦于茅庐。春闱一赴,鸾凤分飞。诈书一到,骨肉分离。姑娘为夺婚之媒,继母为逼嫁之威。捱不过连朝折挫,抵不过昼夜禁持。拜辞睡昏昏之老姑,哭出冷清清之绣纬。江津渡口,月淡星稀,脱鞋遗迹于岸边,抱石投江于海底。江流哽咽,风木惨凄。波滚滚而洪涛逐魄,浪层层而水泛香肌。哭一声妻,哀鸿过处猿鹤啼; 叫一声妻,云愁雨怨天地悲。妻魂不寐,默而鉴之。於戏哀哉! 尚飨! (唱)
【沽美酒】纸钱飘,蝴蝶飞。血泪染杜鹃啼。睹物伤情越惨凄,灵魂你自知。俺不是负心的,负心的随着灯灭。花谢有芳菲时节,月缺有团圆之夜。我呵! 徒然间早起晚寐,想伊念伊。妻,要相逢除非是梦儿里再成姻契。
【尾】 昏昏默默归何处?哽哽咽咽思念你。直上嫦娥宫殿里。
(老旦) 年年此日须当祭,(生) 岁岁今朝不可违。
(老旦) 天长地久有时尽,(末) 此恨绵绵无绝期。(并下)
紫宸 (chen晨): 原是唐代宫殿名。此泛指皇帝之宫阙。兰房: 兰香氤氲的精舍,特指妇女的居室。“吾不与祭如不祭”: 语出 《论语·八佾》,意说我如果不自己参加祭礼,就等于没有祭。此处用典,即未免头巾气。金猊(ni尼): 状如狻猊的香炉。新室: 室,家室。意为新结之妻,与上文之“旧妻”及下文之“先室”相对。没存济: 无处安身。冯夷: 水神名。熙宁: 北宋神宗年号,王十朋为南宋人,此误。禁持: 折磨。於戏 (wuhu): 即呜呼。尚飨 (xiang响): 旧时祭文用作结语,希望死者或神灵来享用酒食。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句与下句“此恨绵绵无绝期”,语出白居易 《长恨歌》。
隋唐以后,封建主朝以开科取士方式吸收部分知识分子进入朝廷。有些人一旦考中科场,就变本忘质、喜新厌旧,一脚踢开积年勤劳、子女满前的妻子。到了南宋,因南方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科举名额相继增加,“贵易妻”就成了当时普遍的社会问题。“荆”、“刘”、“拜”“杀”并称的四大传奇之一——《荆钗记》,一反时俗,从正面歌颂了一个富贵不忘糟糠妻的王十朋。他中了状元,非惟拒绝相国招赘重娶,抑且面陈已见,据理驳斥“贵易妻”的荒唐说法。剧本对王十朋、钱玉莲二人爱情的歌颂,对封建势力的揭露和鞭挞,无疑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全剧四十八出,《时祀》一出写王十朋因力拒相国招赘而贬调潮阳,与其母面江祭奠亡妻钱玉莲的场面,暴露了权相富豪十恶不赦的罪恶,抒发了十朋母子莫可名状的悲愤之情。曲辞本色朴素,“以真切之调,写真切之情,情文相生” (吕天成《曲品》)。这是一出动人的悲剧,也是很好的抒情写意的折子戏。
王骥德在《曲律杂论》中指出:“剧戏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这出戏正是运用虚实相生的美学原则,变形取神的创作方法,首先创造了一个超脱自由的舞台审美空间,为观众提供了一个神韵、古朴、空灵的审美境界。首曲 【一枝花】化虚为实、寓情于景。人物一上场则言从口出、情与境会。十朋母子的唱词和宾白就描绘了一个特定的环境: 早晨的大江两岸,细雨霏霏,如烟如雾,笼着似眉的细柳; 江面,昨夜东风吹落的桃花,正逐着远去的水流; 天的尽头,令人思乡思亲的白云,正幽幽飘浮。这里舞台上并不存在大江、细雨、东风、桃花等自然景物,但是大江一类景致在艺术上却是存在的。这些景致是通过演员的演唱在观众心中虚构的景致,是剧中人和观众思想情感中的景致。如此浩渺无垠的场景,很容易使人想起柳宗元《江雪》诗描绘的独钓寒江图;“柳眉烟锁常愁”一“愁”字贯其剧情始终,又很容易使人想起南唐李后主《虞美人》词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句子,以及《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悲剧情节。凭着演员的演唱创造的这种戏剧空间、背景,不仅使观众欣赏时联想到剧情场景,而且更重要的是接受了作者通过这种审美境界传达出的人物内在情绪和戏剧所要表现的时代情绪,实则“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 (清笪重光语)。
尾曲与剧末唱白则避实就虚,化景物为情思。“昏昏默默归何处?哽哽咽咽思念你”,其中“昏昏默默”、“哽哽咽咽”,既是十朋祭祀亡妻泣不成声的实写,又是江水为人物悲剧命运而无语呜咽的虚写。“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巧妙引用白居易《长恨歌》诗句,实写出天地空间之广袤,江水滔滔不尽之绵长,也虚写剧中人一往情深,寻找心灵的归宿,虽断而不断似连而非连的情外之情。整出戏在创造戏剧空间结构上,于实处化虚,由虚处化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结合,“比兴互陈,反复唱叹,而中藏之欢愉惨戚,隐跃欲传,其言浅,其情深也。” (沈德潜语)
《时祀》不仅运用虚实相生的美学原则,为演员和观众提供了一个细雨霏霏,“愁”锁天地,大川吐纳,浪涛汹涌的舞台空间场景,而且在这一相对稳定的单一空间情境中,充分展示了人物的内心冲突。从第二支曲到第十支曲,以及其间人物宾白,除了斟酒、燃香、摆祭品、读祝文、烧纸钱,以至捧泪诉说之外,没有过多的形体动作,只有十朋母子面对雨雾紧锁的滔滔大江,低声啼哭伤悲而已。作者在这里创造了一种“空故纳万境” (苏东坡语)、“山阴道上行” (王羲之语)的空灵境界。如此寥阔寂静、远离尘世的审美空间,以虚衬实,以静衬动,突出了塑造的人物形象,突出了人物内心冲突的激烈,突出了作品蕴含的思想内容的深刻。正如况周颐所言:“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静而见深”。
首先,十朋母亲的说白:“非是儿夫负你情,只因奸相妒良姻”,“不从招赘生奸计”,其中两个“奸”字是对权相富豪逼十朋招赘重娶、私改十朋家书罪恶的愤詈和揭露;“恼恨娘行生恶意,凌逼你没存济”。“懊娘行忒薄劣,抛闪得两分离在中路里”,是十朋母亲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封建婚姻的憎恶和鞭挞。这些正深刻揭示了钱玉莲之死的根本社会原因,也表现出人物内心与社会的激烈冲突。
其次是十朋的独白和唱词,既表现了自我和社会矛盾的冲突,又表现了自我内心矛盾的冲突。【新水令】 曲中“被奸谋有书空寄”与【雁儿落】 曲中“俺只为套书信的贼施计”,其中一“奸”一“贼”,既是对富豪孙汝权谋娶玉莲,毒施奸计,暗改十朋家书为休书的卑鄙行径的痛斥,又是主人公无比愤慨之情的倾吐。【折桂令】 曲中“相府勒赘”“致受折磨,改调俺在潮阳”,写出当国权相为一己幽闺香阁小姐的欢娱,玩弄权谋对十朋进行精神摧残的恶劣手段。以上两处,一写富豪与玉莲的直接冲突,二写权相与十朋的直接冲突。这就把当时社会自上而下的黑暗暴露无遗,同时从家庭、社会、朝廷三个方面有力地表现了王钱二人与社会 (广义的) 矛盾冲突,也体现了人物个体与社会的抗争。
在表现人物与社会的矛盾冲突的同时,这出戏又细腻地表现了人物内心自我矛盾的冲突,其中一是展示了十朋在丞相逼赘时的自我矛盾斗争。“俺只为撇不下糟糠旧妻,苦推辞桃杏新室”,展示出人物情感上的忠贞不二战胜朝秦暮楚、图新弃旧的痛苦经历。二是展示了十朋祭祀时的自我思想冲突。【收江南】 曲中引咎自责:“早知道这般样拆散呵”,“便做到腰金衣紫待何如”,“端的是不如布衣”。不属于己过而行为己过,非为己责而作为己责,既是丈夫对亡妻未能尽责的一种负疚心理,又是十朋历经仕途而饱受情感折磨的人生经验总结,也是人物内心功名与情感的冲突。这里与十朋在万俟丞相而前直陈“贵易妻”陋习相得益彰,表现出人物在精神领域中迎战功名富贵与始终不渝的爱情两种心理力量的对抗,刻画出一个重忠贞不渝爱情,轻腰金衣紫功名的形象。
以上人物与社会的矛盾冲突,人物内心的自我矛盾冲突,皆以人物的心理冲突表现形式来展示。剧作者把这种人物内心冲突设计在一个浩瀚寒阔的审美空间里。母子俩面对迷潆的雨雾、惨凄的风木、硬咽的江流、缭绕的沉檀香烟,捧泪祭祀,尤其是十朋哭一声妻,叫一声妻,哭天天不应,叫水水无声,给人一种云愁雨悲、洪涛逐魄的感受。这里既有屈原式的缠绵悱恻,又有庄子式的超旷空灵,既具盛唐人的诗境,又备宋元人的画境。全剧以虚带实,以实带虚,巧妙揭示了上述两种冲突力量消长的曲线,由于社会力量的强大而个体的活力逐渐被削弱。这就自然获得一种“虚空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宗白华《美学散步》) 的艺术效果。王十朋面江祭祀与《窦娥冤》”三桩誓愿”的场面,在剧中人寄希望于梦幻上虽在近似,而艺术表现上又别出蹊径,正表现出“北剧悲壮沉雄,南戏清柔曲折”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 的不同特点。
有人说,戏剧的对话离开了诗意便只有一半的生命; 一个不是诗人的剧作家又是半个剧作家。《时祀》其所以借不同剧种经常上演,获得旺盛的艺术生命力,恐怕与其意则期多、字惟求少、纯粹精炼、绚丽奇幻的诗化语言也是分不开的。“餐玉馔,饮玉樽,水晶宫里半仙人”,是十朋母亲对儿媳一片拳拳之心的诗意幻境。十朋由于感情郁积太厚,非一般想象所能表达,也不时发生幻象。捧泪祭妻,慕音容不见,诉衷曲无应,于是卮酒盈盈对他似泪水“溶溶”,眼前大江的层层白浪犹若“水泛香肌”,飘飞的纸钱仿佛对对翩跹的蝴蝶飞舞。这种“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诗意幻化境界,极幻极真,愈幻愈真,正如歌德所说:“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觉,达到产生一种更高更真实的假象”。“血泪染杜鹃啼”,来自杜鹃啼血之说,言十朋面江而祭,闻杜鹃声声,引起联想,借以自比。血与泪相连,极言情深情切,超乎寻常。同时,整出戏以第二人称抒情,似乎亡者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使欣赏者依稀觉得她还活着。
《时祀》以虚实相间的戏剧空间、人物内心冲突,绚丽奇幻的诗意语言,显得超脱自由,亲切情深。不看演员声情并茂的舞台演出,仅读戏剧曲词亦能令人黯然魂消,无怪乎明代戏曲理论家吕天成誉此剧“真当仰配《琵琶》而鼎峙《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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