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马致远·荐福碑(第一折)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马致远·荐福碑(第一折)

秀才张镐是翰林院学士范仲淹八拜之交的小兄弟，贫困潦倒，为生活所迫在张浩家馆中教书。范仲淹从京师去看望张镐，知道他有许多苦处，给他写了三封推荐信，要他去投奔三个人。谁料所投奔的前两个人先后亡故。他灰心丧气，天又下雨，没奈何到龙王庙去避雨，恰好供桌上有一个珓儿，他想占卜自己求官的吉凶，结果求来的是一个下下凶卦，他再也没精神去寻第三个人了。当他还未转回时，朝廷圣旨下达，加张镐为吉阳县令，财主张浩冒名顶替，并派差人曳剌去杀害张镐。当张镐把张浩冒名骗官的原委诉说之后，曳剌便放了他。张镐听说范仲淹调饶州为剌史，即投奔饶州，不料范仲淹已回京，张镐流落在荐福寺，一贫如洗，没有盘缠进京赴试。长老说，庙内有一通碑文，可是颜真卿书法，“我将一千张纸，几绽墨、教小和尚打做法帖，卖一贯一张，往京师去，一路上做盘缠。”谁知一夜风雷，轰碎了这块石碑。张镐走投无路了，他准备撞槐树自杀，恰好范仲淹经过此地、带他进京。由范推举，见到皇帝，对策百篇，都中圣意，加张镐为头名状元，把诈图官爵的张浩市曹中明正法典。



(冲末扮范仲淹同外扮宋公序上，诗云) 龙楼凤阁九重城，新筑沙堤宰相行。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一书生。老夫姓范名仲淹，字希文，累蒙擢用，颇有政声，今谢圣恩可怜。除老夫为天章阁学士之职。这个是老夫幼年朋友，姓宋名公序。还有一个同堂小弟，姓张名镐，字邦彦。老夫自登仕路以来，与兄弟张镐，数载不能相会，未知进取功名也流落四方，老夫常切切于心，拳拳在念，今奉圣人命，着老夫江南采访贤士。宋公序所除杨州为理，只今日俺雨个便索登程去也。(宋公序云) 哥哥，您兄弟已行，别无他事，止有一女，未曾许聘他人，哥哥可有甚么好亲事举保，将来就劳哥哥主婚，成就这门亲事。(范仲淹云) 相公放心，我有一同堂小兄弟张镐，论此生的才学，不在老夫之下，我若有书呈到相公跟前，便成就了这门亲事。(宋公序云) 多谢哥哥，您兄弟谨领。则今日辞了哥哥，便往杨州之任走一遭去。(先下) (范仲淹云) 宋公序去了也，老夫不敢久停久住，则今便往江南。采访贤士，走一遭去来。(下) (净扮张浩上。诗云) 段段田苗接远村，太公庄上戏儿孙。庄农只得锄铇力，答贺天公雨露恩。自家是个庄家，姓张名浩，字仲泽，在张家庄居住，广有庄田，牛羊孳畜，不知其数，我做个大户，近新来有一个秀才，到我这庄上，我问他名字。他也姓张名镐，字邦彦。此人满腹文章，留在庄儿上教些学生读书，我偷听他几句言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今日无甚事，看了田禾，我去书房里，望那秀才走一遭去。(下) (正末扮张镐引学生上云) 小生汴京人氏，姓张名镐，字邦彦。幼小父母双亡，我有八拜至交的哥哥，乃是范仲淹，他为翰林学士之职。数载不曾相见，小生飘零湖海，流落天涯，在于潞州长子县张家庄上，有一人姓张名浩，字仲泽，他见我和他同名同姓，留我在他庄上，教着几个蒙童度日，张镐，几时是你那发达的时节也呵! (唱)

【仙品点绛唇】 我本是那一介寒儒，半生埋没红尘路，则我这七尺身躯，可怎生无一个安身处。

【混江龙】 常言道七贫七富，我便似阮籍般依旧哭穷途，我住着半间儿草舍，再谁承望三顾茅芦，则我这饭甑有尘生计拙，越越的门庭无径旧游疏。(带云) 常言道三寸舌为安国剑，五言诗作上天梯。(唱) 既有这上天梯，可怎生不着我这青霄步?我可便望兰堂画阁，剗地着我瓮牖桑枢。

(范仲淹上云) 老夫范学士，自离了汴京，随路采访贤士，来到这潞州长子县，打听的我那兄弟张镐，在於张家庄上教学，老夫直来到此处，探望我那兄弟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也。祗候人接了马者。学童，你师父在家么? (学生云) 师父家里有。(范仲淹云) 你报复去，道有范学士特来相访。(学生报云) 有范学士在於门首。(正末云) 道有请! (范仲淹云) 贤弟别来无恙。(正末云) 哥哥请坐，受您兄弟两拜。(唱)

【后庭花】 哥哥也咱可便相别了数载余。哎，你个故人音信疏。远阻隔三千里，你可便近新来安乐无? (云) 比及哥哥来。我早知道了也。(范仲淹云) 兄弟，我又不曾有书信来。你如何知道。(正末唱) 我昨夜看文书，猛抬头疑怪他这灯花儿结聚，今日个果门迎你个长者车。

(范仲淹云) 贤弟，论你高才大德，博学广文，为何不进取功名，刬地在此教学为生，可是主何意? (正末云) 哥哥，你兄弟一言难尽。(唱)

【油葫芦】 则这断简残编孔圣书，常则是养蠹鱼，我去这六经中枉下了死工夫。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比及道河出图洛出书，怎禁那水牛背上乔男女，端的可便定害杀这个汉相如。

【天下乐】 这世裹难乘驷马车，想贤也波愚。不并居，我干受了漏星堂半世活地狱。(范仲淹云) 你积攒下些甚么囊箧。(正末唱) 我浑趱下到六七斤家麻，四五斗家粟，几时能勾播清风一万古。

(范仲淹云) 贤弟受窘。你肯谒托一两个朋友呵，必有济惠，得些盘费。进取功名，可不好那。(正末云) 哥哥如今难投托人。今人与古人不同。(唱)

【那吒令】 当日个结交，有周瑜鲁肃，当日个量宽，有王阳贡禹。今日个义让，无管仲鲍叔，则我这运未通，时难遇，枉了狂图。

【鹊踏枝】 我如今带儒冠，着儒服，知他我那命里，有公侯也伯子男乎?我左右来无一个去处。天也则索阁落里韫椟藏诸。

(范仲淹云) 兄弟也。你是看书的人，便好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前贤遗语，道的不差也。(正末唱)

【寄生草】 想前贤语，总是虚。可不道书中车马多如簇，可不道书中自有千钟粟，可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则见他白衣便得一个状元郎。那裹是绿袍儿赚了书生处。

【幺篇】 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则这有银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

【六幺序】 我想那今世里真男子，更和那大丈夫，我战钦钦拨尽寒爐。 则这失志鸿鹄， 久困鳌鱼。 倒不如那等落落之徒， 枉短檠三尺挑寒雨，消磨尽这暮景桑榆。我少年已被儒冠误。羞归故里，懒睹乡闾。

【幺篇】 则这寒儒，则索村居，教伴哥读书，牛表描硃。为甚么怕去长安应举，我伴着夥士大夫，穿着些百衲衣服，半露皮肤。天公与小子何辜。问黄金谁卖长门赋，好不直钱也者也之乎! 我平生正直无私曲，一任着小儿簸弄，山鬼揶揄。

(范仲淹云) 贤弟，似此训蒙呵，几时是你发达时节也。(正末云) 您兄弟吃这些学生每定害杀我也。(唱)

【金盏儿】 出来的越顽愚，忒乖疏，便有文宣王哲剑难拘束，一个个拴缚着纸毽子。 一个个妆画闷葫芦， 一个撮着那布裙踏竹马， 一个舒着那臁肕跳灰驴，他每那里省的鸦窝里出凤雏。您兄弟常则是油瓮里捉鲇鱼。

(范仲淹云) 兄弟。请你那东道出来，我和他厮见。(请科净上云) 我如今无甚事，学堂里望那张镐去。(正末云) 老兄，我哥哥范学士来在此，你和他厮见咱。(做见科) (范仲淹云) 老兄，贤弟在此，多蒙垂顾。(净云)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正末云) 小生往常曾说，此便是小生的哥哥范学士。(净云)多劳相公远降。有失迎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范仲淹云) 贤弟，这厮也是个愚鲁之人。(正末云) 哥哥，量他何足道哉。(唱)

【醉扶归】 这厮蠢则蠢家豪富，富则富腹中虚。(带云) 哥哥，(唱)便道东道和门馆德不孤，他纯经义不词赋，他识字呵不抵死十分看书，他则是个中选的锄田户。

(净云) 老相公请坐，我执料些茶饭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下) (范仲淹云) 兄弟，你身边有何功课? (正末云) 您兄弟积下万言长策，哥哥你试看咱。(范仲淹云) 兄弟，我将此万言长策，献上圣人，保举你为官。意下如何? (正末云) 此处岂你兄弟久远安身之地。(范仲淹云) 兄弟，既然你要转动，我与你三封书，投托三个人去。头一封书洛阳黄员外，你投托他去，他见我书呈，你那衣食盘费，都在此封书上。第二封书是黄州团练副使刘仕林，他见我书呈，必有厚赠。这第三封书最要紧，是扬州太守宋公序，你下到这封书呵，休说你那盘缠鞍马，就是前程事，都在此封书上。兄弟也你着意者，你若不得第时，权在张家庄上住，我着人来取你为官，你意下如何? (正末云) 多谢哥哥赐我这三封书。我辞别东家，便索长行也。(净上云) 这弟子孩儿不中用，烧着一只鹅，却揭开锅盖，可被他飞的去了。(正末云) 长者，小生在此，多多混贱。着众学生各自还家去，等我回时，可教他再来读书。哥哥，小弟收拾了琴剑书箱。便索起程也。(唱)

【赚煞】 您兄弟先谒信安君，后访扬州牧，看小子今番命福。恁兄弟一片功名心更速。岂不闻光阴如过隙白驹，我将这护身符，你着我变几贯青蚨。(带云) 长者，(唱) 我投人须投大丈夫，则这新丰一旅，将着马周来不遇。(带云) 哥哥。你可放心也。(唱) 你看我专等常何的那一纸荐贤书。(下)

(范仲淹云) 兄弟去了也，长者恕罪。老夫就将着万言长策，去献与圣人，保举兄弟为官，不敢久停久住。祗候将马来，别处采访贤士，走一遭去来。(同下)



阮籍哭穷途： 《晋书·阮籍传》：“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此句谓走投无路。三顾茅庐： 汉末刘备三次进隆中访聘诸葛亮，历来传为礼贤下士的美谈。刬地： 无端地。瓮牖; 以破瓮之口做窗户，指贫穷人家。河出图： 相传伏羲见龙马负图出河，便根据它的文字画八卦，谓之河出图。洛出书： 夏禹治水，洛水出神龟，背负文，有数至九，禹因而第之，以成九畴，谓之洛书。后以“河出图”、”洛出书”表示太平时代的祥瑞。驷马车：古时显贵者的车乘，也指显贵。“周瑜鲁肃”句： 周瑜和鲁肃相交甚善，肃家富於财，好施与。周瑜求资粮，肃有米两 ，囷三千斛，乃指一囷与之。瑜遂荐于孙权，独建议结刘备拒曹操，权甚重之，拜奋武梭尉，屯陆口，恩威大行。王阳： 即王吉，汉皋虞人，字子阳，为昌邑王中尉，后王以荒淫废，吉以常谏王得减死。贡禹，汉琅邪人，徵为博士，凉州刺史等，以职事为府官所责，免冠谢。禹曰：“冠一免，安复可冠。”遂去官。禹尝与王吉相友善。世言“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取舍同也。管仲： 春秋齐人，名夷吾，少与鲍叔牙为友，尝曰：“吾与叔牙分财多取，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谋事困穷，不以我为愚，知时不利也; 三仕三退，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 三战三走，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后相桓公、为仲父。富国强兵、攘夷狄，尊周室、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鲍叔： 即鲍叔牙。韫椟藏诸： 《论语·子罕》：“有美玉於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这里是指藏于柜中，怀才不遇。干禄： 求官。长门赋： 《乐府诗集》四二《长门怨》：“《东府解题》曰：‘长门怨者，为陈皇后作也。后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文章，奉黄金百斤，令为解愁之辞。相如为作长门赋，帝见而伤之，复得亲幸，后人因其赋而为长门怨也。’” 文宣王： 即孔子。自汉以来，历代王朝尊崇孔子，皆有封号。唐开元二十七年追谥为文宣王。信安君： 当时的一句口语，书信平安之意。吉利语。



《荐福碑》是知识分子怀才不遇、贫困潦倒的一曲悲歌。第四折中状元招女婿的情节，不过是作者的一种愿望，一种自我安慰罢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第一折应是这出戏的重点，是作者对这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元代社会的一篇檄文。

故事一开头，翰林院大学士范仲淹介绍儒生张镐时说：“论此生的才学，不在老夫之下。”连张浩也情不自禁地称赞张镐，说“此人满腹文章”。但是，时运不济，飘零湖海，流落天涯，只凭着教几个蒙童度日，他自己也喟叹：“这七尺身躯，可怎生无一个安身处?”

先说他高才大德、博学广文，可为什么贫困潦倒如此? 古人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然而，张镐的千钟粟在哪里?黄金屋在哪里?如簇的车马在哪里?颜如玉的美人又在哪里?落在张镐身上的只是一贫如洗，因此，他高呼：“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 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他已经等不到“河出图、洛出书”的太平世界了，早把他这个饱学的“汉相如”害死了。再说求官，常言道：“三寸舌为安国剑，五言诗作上天梯。”他满腹经纶，有口才、有诗才，既有这上天梯，当然就要着这青霄步，然而，事与愿违，“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这可怕的社会使他不能登上这青霄步。他也想乘驷马车，也能做 《长门赋》，可是，“好不值钱也者也之乎?”他教家馆，积攒下些甚么囊箧?“浑攒下到六七斤家麻，四五斗家粟。”令人多么心酸。知识如此贬值，那就要问，“问黄金谁买长门赋?”再说，投朋靠友，得些盘缠，好去进取功名。可是今人和古人不同，“当日个结交，有周瑜鲁肃; 当日个量宽，有王阳贡禹; 今日个义让，无管仲鲍叔。”如今世态炎凉啊，没有一个能伸出热情之手的朋友。这真是一个“漏星堂”、“活地狱”。他无路可走，只能“韫椟藏诸”。

这一些抨击公道不彰，知识贬值，人才没有出路的愤激之词，不是一篇向元代社会宣战的檄文吗?

我们再比较一下马致远的另外两支散曲。【南吕·金字经】：

夜束西风里， 九天鹏鹗飞， 困煞中原一布衣。 悲， 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双调·拨不断】：

叹寒儒，谩读书，读书须索题桥柱。题柱虽乘驷马车，乘车谁买《长门赋》?——且看了长安回去。

这两支散曲的思想、情感、语言，和张镐的观点、思想情韵何等相象。无容置疑，在张镐的身上是投上了作者的身影的。马致远为张镐的遭遇而不平，而高呼，而狂叫。他要和张镐一道抨击整个社会，要从这“活地狱”中杀出一条血路，找到光明。

还有一点，作者是用对比的手法来写的。张镐有才无财，受尽折磨，作穷途之哭; 张浩有财无才，享尽荣华。这正是元代黑暗社会是非颠倒的具体写照。张镐说：“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则这有银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这段话充分说明了知识无用论，越有知识越贫穷，越愚昧就越富贵。这和元代无名氏 【中吕朝天子】《志感》二首，有异曲同工之妙。兹录一首作参考：

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聪明越命蹇。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

另外再提一点，第一折写到宋公序一事，为后文处理张浩和招张镐为女婿留下了伏笔。张浩和张镐，音同字不同，这就给冒名顶替有可乘之机。人们从“浩”和“镐”二字中产生了误会，一切有趣的情节都从误会中生发出来。误会生戏，情韵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