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关汉卿·鲁斋郎(第二折)
“花花太岁”鲁斋郎,强夺银匠李四之妻,李四去郑州告状险些病死,恰被六案都孔目张珪搭救。张珪夫妻清明上坟,恰逢鲁斋郎,灾祸遂至。由于鲁斋郎垂涎张妻李氏的美色,心生淫念,便令张珪于五更天时,亲自送妻上门,慑于权威势豪,软弱的张珪只好照办,致使妻离子散,他也被迫出家。十五年后,包拯以“鱼齐即”之名巧取皇帝批准,改成“鲁斋郎”将其斩首,张珪及其妻子、儿女也在云台观相认团圆。
(鲁斋郎引张龙上,诗云) 着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谁识张珪坟院里,倒有风流可喜活观音。小官鲁斋郎,因赏玩春景,到于郊野外张珪坟前,看见树上歇着个黄莺儿,我拽满弹弓,谁想落下弹子来,打着张珪家小的,将我千般毁骂。我要杀坏了他,不想他倒有个好媳妇。我看他今日不犯,明日送来。我一夜不曾睡着。他若来迟了,就把他全家尽行杀坏。张龙,门首觑者,若来时,报复我知道。(正末同贴旦上,云) 大嫂,疾行动些! (贴旦云) 才五更·天气,你敢风魔九伯,引的我哪里去?(正末云) 东庄里姑娘家有喜庆勾当,用着这个时辰,我和你行动些。大嫂,你先行。(贴旦先行科) (正末云) 张珪怎了也? 鲁斋郎大人的言语:“张珪,明日将你浑家,五更你便送到我府中来。”我不送去,我也是个死; 我待送去,两个孩儿久后寻他母亲,我也是个死,怎生是好也呵。(唱)
【南吕一枝花】全失了人伦天地心,倚仗着恶党凶徒势。活支刺娘儿双拆散,生各扎夫妇两分离。从来有日月交蚀,几曾见夫主婚、妻招婿?今日个妻嫁人,夫做媒,自取些奁房断送陪随,那里也羊酒、花红、段匹?
【梁州第七】 他凭着恶哏哏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一夜间摸不着陈抟睡,不分喜怒,不辨高低。弄得我身亡家破,财散人离! 对浑家又不敢说是谈非,行行里只泪眼愁眉。你、你、你,做了个霸王自刎虞姬,我、我、我,做了个进西施归湖范蠡,来、来、来,浑一似嫁单于出塞明妃。正青春似水,娇儿幼女成家计,无忧虑,少萦系,平地起风波二千尺,一家儿瓦解星飞。
(贴旦云) 俺走了这一会,如今姑娘家在哪里? (正末云) 则那里便是。(贴旦云) 这个院宅便是? 他做甚么生意,有这等大院宅? (正末唱)
【牧羊关】 怕不晓日楼台静, 春风帘幙低, 没福的怎生消得!这厮强赖人钱财,莽夺人妻室。高筑座营和寨,斜搠面杏黄旗。梁山泊贼相似,与蓼儿洼争甚的!
(云) 大嫂,你靠后。(正末见张龙科,云) 大哥,报复一声,张珪在于门首。(张龙云) 你这厮才来,你该死也! 你则在这里,我报复去。(鲁斋郎云) 兀那厮做甚么? (张龙云) 张珪两口儿在于门首。(鲁斋郎云) 张珪,我不换衣服罢,着他过来见。(末,旦叩见科) (鲁斋郎云) 张珪,怎这早晚才来? (正末云)投到安伏下两个小的,收拾了家私,四更出门,急急走来,早五更过了也。(鲁斋郎云) 这等也罢,你着那浑家近前来我看。(做看科,云) 好女人也,比夜来增十分颜色。生受你,将酒来吃三杯。(正末唱)
【四块玉】 将一杯醇糯洒十分的吃。(贴旦云) 张孔目少吃,则怕你醉了。(正末唱) 更怕我酒后疏狂失了便宜。扭回身则咽的口长吁气,我乞求得醉似泥,唤不归。(贴旦云) 孔目,你怎么要吃的这等醉? (正末云) 大嫂,你那里知道! (唱) 我则图别离时,不记得。
(贴旦云) 孔目,你这般烦恼,可是为何? (正末云) 大嫂,实不相瞒: 如今大人要你做夫人,我特特送将你来。(贴旦云) 孔目,这是甚么说话? (正末云) 这也由不的我,事已至此,只得顺他便了。(唱)
【骂玉郎】 也不知你甚些儿看的能当意? 要你做夫人,不许我过今日,因此上急忙忙送你到他家内。(贴旦云) 孔目,你这般下的也!(正末唱) 这都是我缘分薄,恩爱尽,受这等死临逼。
(贴旦云) 你在这郑州做个六案都孔目,谁人不让你一分? 那厮甚么官职,你这等怕他,连老婆也保不的? 你何不拣个大衙门告他去? (正末云) 你轻说些! 倘或被他听见,不断送了我也?(唱)
【感皇恩】 他、他、他,嫌官小不为,嫌马瘦不骑,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云) 他便要我张珪的头,不怕我不就送去与他;如今只要你做个夫人,也还算是好的。(唱) 他少甚么温香软玉,舞女歌姬! 虽然道我灾星现,也是他的花星照,你的福星催。
(贴旦云) 孔目,不争我到这里来了,抛下家中一双儿女,着谁人照管他? 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末唱)
【采茶歌】 撇下了亲夫主不须提,单是这小业种好孤凄,从今后谁照觑他饥时饭、冷时衣? 虽然个留得亲爷没了母,只落的一番思想一番悲。
(正末同旦掩泣科) (鲁斋郎云) 只管里说甚么,着他到后堂中换衣服去,(贴旦云) 孔目,则被你痛杀我也! (正末云) 苦痛杀我也,浑家! (鲁斋郎云) 张珪,你敢有些烦恼,心中舍不的么? (正末云) 张珪不敢烦恼,则是家中有一双儿女,无人看管。(鲁斋郎云) 你早不说! 你家中有两个小的,无人照管。——张龙,将那李四的浑家梳妆打扮的赏与张珪便了。(张龙云) 理会的。(鲁斋郎云) 张珪,你两个小的无人照管,我有一个妹子,叫做娇娥,与你看觑两个小的。你与了我你的浑家,我也舍的个妹子酬答你。你醉了骂他,便是骂我一般; 你醉了打他,便是打我一般。我交付与你,我自后堂去也。(下) (正末云) 这事可怎了也? 罢、罢、罢! (唱)
【黄钟尾】夺了我旧妻儿,却与个新佳配,我正是弃了甜桃绕山寻醋梨。知他是甚亲戚! 教喝下庭阶,转过照壁。出的宅门,扭回身体,遥望着后堂内,养家的人,贤惠的妻! 非今生是宿世。我则索寡宿孤眠过年岁,几时能勾再得相逢,则除是南柯梦儿里。(下)
风魔: 意即疯颠。九伯,宋元时方言,即痴呆,这里指精神错乱。断送陪随: 打发陪送。天网恢恢: 语出 《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意思是说上天的法网很宽大,坏人是不会漏掉的。“天网”喻国法。“一夜间”句: 意思是一整夜没有睡觉。陈抟,五代时人。传说他隐居华山,常一睡百日而不起,后喻贪睡的人。行行里: 这里是一路上行走的意思。萦 (ying) 系: 牵挂。瓦解星飞: 即分崩离析。这里是说张珪家破人亡。“与蓼儿洼”句: 与梁山泊没有什么差别。这里沿用封建统治阶级的看法,称宋代宋江农民起义军为“贼”。蓼儿洼,梁山泊的地名。争甚的,没有什差别。投到安伏: 宋元时方言,意为等到安顿。夜来: 方言,昨天。生受你: 劳驾你。张孔目: 即张珪。孔目是宋元时管理图书、簿籍的官名。“弃了甜桃”句: 当时成语,这里形容张珪丢掉了自己贤惠的妻子,找了个不称心的人。照壁: 院内遮住门户的短墙。如同屏风。
关汉聊的戏剧创作具有多方面的成就。《包待制智斩鲁斋郎》 一剧,系关汉卿公案戏创作的代表作。《鲁》剧虽然是宋代故事的演绎(包拯是北宋名臣),然而在关汉卿的笔下,却已全然不是以往故事的苍白复制。其中,注入了作者从现实生活中摄取的养料,呈现出崭新的生命,从而表现了积极的主题,透视出当时社会的底蕴。综观《鲁》剧,第二折是全剧的精华和重场戏。前面的楔子和第一折,分别将李四家的妻离子散和鲁斋郎寒食节逢张珪妻作为引子,旨在为第二折展开并深化张珪的悲剧性格作铺垫。第二折里,作者调动欲扬先抑的艺术手段,将张珪的性格中的多重因素交织在一起,成功地塑造了张珪形象,凸现出鲁斋郎横行霸道、穷凶极恶的掠夺者嘴脸,在强烈的反差中,逆射出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有力地揭示和渲染了全剧反霸的主题。
第二折,张珪一上场,头一句活是“大嫂疾行动些”。要求妻子快些行动干什么去呢? 非是别的,而是亲手将爱妻送入鲁斋郎的虎口。原来,鲁斋郎令张珪五更天亲自上门献妻。慑于鲁的淫威,刚交五更,张珪便把熟睡的妻子“风魔九伯”般地唤醒,一路催促快行疾走。自送妻入虎口。还嫌妻子行得慢,作者凭借艺术的反衬法,将张珪极害怕的心境和鲁斋郎无比凶狠的势焰活脱而出。送妻路上,张珪“泪眼愁眉”,强忍悲愤,言不由衷地编着瞎话。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准确地把握住了人物“怎么做”的分寸感。张珪无疑是个重情仗义之人。他能够热心地搭救素不相识的银匠李四,怎么能不格外爱护自己的妻子。对妻子炽烈的爱,对鲁离郎极端的惧,加上多年执掌六案文书,胸中自然有些计谋,这多种性格因素熔铸在一人身上,张珪的“‘独立’行动” (见 《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3卷第35页) 只能做出一种选择,用“姑娘家有喜庆勾当”的谎言瞒哄妻子。鲁斋郎见张珪乖乖听命,得意喜悦之下赏张珪喝酒。内心波涛汹涌的张珪一扫平日斯文模样,狂喝猛饮,企求一醉。为的是“别离时,不记得”,寥寥数语,心中的煎熬、痛苦和愤怒跃然纸上。这里,为了使人物的内心世界得到深层次的曝光,作者将张珪置于特殊的情境之下加以考验,使人物在常人所不能忍的情境下表现出独特的心境,放射出性格的光采。“从来有日月交蚀,几曾见夫主婚妻招婿? 今日个妻嫁人来夫做媒”。是啊,人世间谁见过“妻嫁人夫做媒”?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张珪身上竟然发生了。在这种违反人伦的反常情境中,把张珪的心理、性格揭示得入木三分。
当真相再也不能掩饰时,张珪不得不把实情告知妻子。就是在这种情感压抑到了极点时,他还自我解嘲地说,“这都是我缘分薄,恩受尽”。妻子责问他“何不拣个大衙门告他去”,他不但鼓不起勇气,挺身为自己的幸福去斗争,反而吓得央求妻子莫高声,生怕被鲁斋郎听到,免不了“灾星现”。在极度悲苍的气氛中完成了他的悲剧性格,人性的扭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知道,关剧里少有那种单薄简约型的主人公。作为正面人物的张珪,性格中却也蕴蓄着懦怯怕事、委屈求全的弱点。他的这种性格特点同《窦娥冤》里的蔡婆婆颇有点儿相似,关汉卿对他的处世态度流露出一定程度的批判,但更多的是对他那不幸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这里,人物的性格越多层次,其形象就越鲜明生动。作者的笔触越细腻,读者的心就越往下沉,毋庸置疑,这种悲怆的气氛越浓烈,也就越能刺痛人们善良的心,越能激发人们对鲁斋郎及其一切权势恶霸的满腔怒火,产生独特而强烈的戏剧效果。
艺术往往在对比反差中倍显功力。《鲁》剧在着力刻画了张珪性格的同时,也精雕细镂地勾勒出鲁斋郎的形象,促使全剧主旨在正反人物的巨大反差中再度升华。鲁斋郎自称是个“本分的人”,却“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他先是轻易就掠走了银匠李四的老婆,接着又毫不费力地占有了张珪之妻 (张珪是“六案孔目”哇)。随着情节的发展,他竟然别出心裁地将玩厌了的银匠妻扔给了张珪,俨若主人喂狗一般。显然,“这一个”鲁斋郎同他那一类人比较起来,其形象更为突出和饱满。他那集封建统治阶级诸种罪恶之大成的性格,他的暴戾绝顶、无耻之尤,借助细节的刻画活灵活现而又入情入理,而绝无脸谱化、漫画化之嫌。不能低估鲁斋郎形象的艺术价值。他的形象越成功,读者和观众就越清楚,在那个黑暗的时代,即使像张珪那样尚有一定身份,又甘于逆来顺受的人,也避免不了被毁灭的命运。全剧的艺术感染力就越强烈,反霸的主题思想就越鲜明。
《鲁斋郎》在着力刻画人物性格,注重挖掘人物形象所蕴涵的重大意义的同时,强化情节组合,烘托出尖锐激烈、你死我活、不可调和的戏剧冲突。第二折里,凝聚着一种深沉、厚重的悲愤情调,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得以在这种典型环境中凸现而出。《鲁》剧中的矛盾冲突,一方是享有特权的权豪势要,在他们身后还有最高统治者皇帝这把大保护伞。而另一方则是无依无靠的百姓和下层小吏。这样的力量对比酿成的环境只能产生悲剧。然而,作者通过精心的艺术处理向人们揭示: 人民群众是以善抗恶,以正义反抗非正义。斗争的性质决定了,那些在挣扎中反抗的小人物 (尽管其反抗是那么微弱) 总会有美好的结局。而不论是多么不可一世的坏人,到头来都逃不脱正义的惩罚。第二折,正是鲁斋郎作威作福的高潮和顶峰,然而也预示着他最终必然灭亡的信号。这种在沉沉黑夜中闪烁出人民性的灿烂火花,是 《鲁》剧的特色,也是整个关剧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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