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吕天成·齐东绝倒(第二出)
上古舜帝时,其父瞽瞍欲强行听乐而杀人,执法官皋陶欲捕杀瞽瞍以伸法。舜帝一面不肯枉法,同意皋陶索拿尽法; 一面又不愿父亲被处死,掩护逃进宫中的瞽瞍,并背负其逃往海滨,以抛弃帝位而尽孝。后因朝中无国君而大乱,皋陶吓得不敢再拿瞽瞍问罪了。前国君唐尧及众官、贵戚公议,请舜帝回朝,并免去瞽瞍死罪。几经周折,最后由舜帝继母去海滨请回舜帝,接回瞽瞍。
(外扮瞽瞍作愁苦微服上) 从前做错,悔后应迟。我瞽瞍,恨自家杀了夔的孩子,难逃国宪。但我儿极是孝的,或者有计救我。如今皋陶拿我甚急,我且躲在宫中,待我儿出来。儿不救,两位媳妇也该救我。且站立一会者! (旦扮娥皇小旦扮女英后服同上) (旦) 嫡亲姊妹非妻妾,齐抱衾裯不怨嗔。(小旦)昔日暂为田舍妇,只今同作帝宫人。(旦) 我乃娥皇是也。(小旦) 我乃女英是也。(见介) (旦) 女英! 虞帝今日琴也不弹,甚是闷闷,这却为何? (小旦) 女儿听得说,瞽瞍杀人,要窃负而逃耳! (旦惊介) 这怎使得! 我爹爹何不留他? (小旦) 他不待人知道。我与姊妹留住罢了! (旦笑介) 也说得是。我只怕他若逃了,傲象便思为帝。我和你身子,都是难保。便有商均也是没用。癸比生的女儿也保不过虞家天下。怎么是好? (小旦)虞帝不负,瞽瞍又走不去。若不窃负,又被人知,也用替虞帝画个策儿。(旦) 傲象原是不管事的人。朝臣又都嗔他,何不教他负了瞽瞍,或者逃到阳城箕山,谁来寻得? 便拿着也只消把象抵罢。(小旦笑介) 姊姊有此妙计,速请虞帝出来! (生扮虞帝便服上) (唱)
【中吕北粉蝶儿】 数年来国泰民和,孝心儿要无灾无祸。忽惊人霎地风波。(外作冲出) (生见外介) (外) 儿子救我! 救我! (二旦虚下) (生) 早已捉凶徒,张械系把爹行铲剁。法如炉,岂得蹉跎! 心如箭,怎当折挫!
(外) 原来我杀了人! 如今皋陶拿我,没处好逃。悔杀自家不是! 若你不做帝,我也不敢杀人! (唱)
【南泣颜回】 我挺刃偶磨娑,到而今无计如何。鞭笞夏楚,堪怜白首遭魔。颠窨是我,看潸潸枯泪临风堕。忍终教束手囹圄,急提防劈面揪拖。
(内呜锣,外作惊惧,躲生身后介) (丑扮报子上) 启爷爷! 皋陶严拿瞽瞍,至今末获。特来奏知! (生) 你且去拿! (丑) 领旨。(急下) (外出介) 怎么好? (生) 不必忧愁! (唱)
【北石榴花】惨然消阻泪如梭,怎生样方便赦殊科。这拘拿飞不出巧张罗。(外) 那里躲身? (生唱) 也索用去躲。早諕软惊矬! 可只得捱将那时日等灾星过。又何惜锦锈山河,逃形远窜,休瞧破! 准备着肩帮上把爹驮。
(内云) 娘娘来也! (外虚下) (二旦上) (旦) 妾闻虞帝要弃天下而救瞽瞍,真个痴也! (唱)
【南驻马听】 琼窟花窠,翠靥香凝佩玉傩。正是家消夙恨,国酿新祥,海不扬波。空教父子至恩多,须知朝野担当大! (旦云) 妾有一计,帝不如明对皋陶说: 把瞽瞍赦了不论! (唱) 着意非阿,速将曲宥刑难坐。
(生) 势则可行,实使不得! (唱)
【北红绣鞋】 虽则是随着俺风儿忙倒着舵,也须防小民臣子暗谯呵。我怎将他僝僽反操戈。顾不得凤楼幽梦远,又何惜鱼幅好音讹。(云) 我的孝心,苦了半世。(唱) 下梢来。才结果。
(小旦) 何不令象负之! (唱)
【南石榴花】 海滨天际,风露锁烟萝。销泪点积心窝。空抛富贵鬓将皤, 守凄凉, 一对英娥。 离悰自纷难定妥, 挽君裾将行无那! 叹娇女这些时好执柯。(云) 帝若一逃,天下乱矣! (唱) 时岌岌! 你知么?
(生) 你休饶舌也! (内鸣锣丑扮报子又上) 奏虞帝! 瞽瞍尚拿不着,多是在帝宫里哩,(生) 休胡说!(唱)
【北十二月】 早知恁法司权,没青天的这枷锁。却须念死囚悲怕黄泉也自吟哦。这时节逆风儿悔杀放火,你可也恁的急鸣锣。等着我为君的去升座,便把老头儿认罪尽凭他。
(丑) 皋陶决意要拿瞽瞍,说帝不曾庇护他。(唱)
【南渔家灯】 安排下势剑铜铡,禁受得碎剐零磨。莽心儿当日猖狂,小胆儿这番饥锇。(云) 王畿内外,都寻遍了。(唱) 纵横四下拿伊过。怕宫内遮藏,不可商度。求君定夺! 算瞽目何方躲着?
(生) 你且再去拿者! (丑) 领旨! (急下) (二旦) 追拿既急,料想难逃。帝何苦定要负他? (生) 你们休说,俺与爹同去也!(唱)
【北尧民歌】殿和宫痴妆就任嵯峨,妻和妾干相识任娇涡。也只为老年亲父受拘缚,半生孝子救生活。(二旦泣介) 丢了咱们怎好? (生唱) 恁颦也波蛾,好伏持婆婆! 休问俺此去多跌磕!
取微服来穿者! (旦取衣) (生易服介) (外上) 两次来拿,几乎諕死! 如今怎么? (生) 待舜负了去也! (二旦) 虽将瞽瞍负将去,还使商均追转来。(下) (生) 我把二十年前锄田掘井的气力,抖擞起也! (生作负外走介) (外) 多亏了你! (唱)
【南扑灯蛾】 吟些快乐歌,起个明夷课。悄悄出朝门,稳稳没人翻簸。也妆呆扮跛。日中戴笠雨披簑,挣得脱头颅一颗。忙奔走,笑在朝天子下銮坡。
【尾声】 夜行昼息蓬蒿卧,海云一片笑呵呵,也只为大孝终身没奈何!
瞽瞍: 舜帝父亲的别名。《尧典》孔安国传:“舜父有目不能分辩好恶,故时人谓之瞽,配字曰瞍。” 夔: 舜帝的乐官。皋陶: 舜帝司法官。掌刑狱事。
傲象: 舜的异母弟象,生性倨傲,故称。商均: 舜的儿子,另一位妻子所生。癸比: 舜的另一妻,《山海经》作“登比”,生下两女宵明、烛光。阳城箕山: 在今河南登封东南告成镇。相传尧时巢父、许由隐居于此。铲剁: 斩杀。磨娑: 磨弄。鞭笞夏楚: 鞭打杖责。夏楚,二木名,用作刑具。颠窨: 折挫,倾跌。囹圄: 牢狱。赦殊科: 特予赦免。非阿: 不是徇情。
曲宥: 因特殊情况而赦免。坐: 加罪。谯呵: 责问。僝僽: 愁苦,烦恼。操戈: 同室操戈,喻自相残杀。鱼幅: 指书信。离悰: 别离的心情。无那: 即无奈,无可奈何。执柯: 为嫁娶作媒,或作伐柯。此处借作“遣嫁”之意。恁: 这,如此。商度: 商量。颦也波蛾: 皱着双眉,也波为衬字,无义。明夷: 卦名。《易》:“明夷,利艰贞。” 翻簸: 颠倒是非。銮坡: 帝君的殿堂前。
《齐东绝倒》是一本优秀的讽刺喜剧。剧本的题目,便富有浓厚的喜剧色彩,意思是: 令齐国东部的乡野之人捧腹大笑! 作者极其大胆地根据孟子同他的学生咸丘蒙和桃应的一番对答之词 (见 《孟子·万章上》和 《孟子·尽心上》),联系 《尚书》 中的 《尧典》、《舜典》,公然以上古尧、舜、皋陶等圣君贤臣作为讽嘲戏谑的对象,让他们一一粉墨登场,展现了各自装腔作势、虚伪自私的面孔,揭开了被儒家正统披裹在他们身上的神圣外衣,竭尽讥刺嘲弄之能事,令人捧腹不已。由此也从侧面调侃了“亚圣”孟子,让圣贤们出尽了洋相。在我国古代戏曲史上,不失为一部别具一格的奇作。正如明人祁彪佳在 《远山堂剧品》所评:“传虞舜窃负瞽瞍,为桃应实谎,为咸丘蒙附会,错综唐、虞时人物事迹,尽供文人玩弄,大奇! 大奇!”
全剧共四出,仍沿袭元杂剧体制,但在曲调上已发展为南北合套,不限于北曲,主唱者也不限于主角一人,说明已进入“南杂剧”时代。然而变化中亦颇具规矩,主角舜帝 (生) 所唱者,均为北曲; 其它角色所唱者,均为南曲。这里选录的是第二出,主要敷演舜之父瞽瞍杀人后,逃入宫中,舜帝给以庇护,最后私自负之出逃的故事。简明紧凑,层层展开。
开场后瞽瞍微服上,一段独白,简洁明了,交代了躲入宫来的缘由。接着舜帝二妃上场,一番对白,点出舜帝为救有罪之父,意欲窃负而逃,并道出她们对此举所持的反对态度。因为她们担心舜逃离之后。“保不过虞家天下”,舜之异母弟傲象便想称帝,连二人身子都是难保。于是她们从舜帝妃子的利益出发,想出了教傲象负其父瞽瞍逃走的计策。此时主人公舜帝登场,瞽瞍冲出,二妃虚下,父子相见,各有一段唱词抒发他们内心的隐衷。虞舜一支 【中吕·北粉蝶儿】,唱出了治国执法与救父尽孝的矛盾心情; 惧法畏死的心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为瞽瞍安排了一句宾白:“若你不做帝,我也不敢杀人!”虽然是一句台词,但它揭示瞽瞍为了些许小事公然杀人的心理状态,对刻画他依恃权势、愚蠢糊涂的性格大有裨益。李渔在《闲情偶寄》论述“宾白”时,要求“语求肖似”,指出:“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现代戏剧大师老舍也说: 戏剧应当“借着对话写出性格来”(《我的经验》)。这句酷肖人物身份的对白,显示了剧作者深厚的功力。再深入一步看,这句台词高度概括了君主制社会固有的弊恶,将家天下、恃权害民的丑恶现象上推至号称圣明的虞舜时代,更有其深刻的揭露性。
第二层,报子上场一报严拿瞽瞍末获,舜帝一面藏瞽瞍于身后,一面又叫探子:“你且去拿!”从中清楚地勾画出舜的虚伪面目。尧舜向被历代帝王和儒家正统视为完美无缺的圣君,但在作者笔下,却是一个包庇罪父、当面撒谎的小人。由此可见,作者的嘲讽何等辛辣! 舜帝与报子、舜帝与其父的对白,极其精练利落、明快尖新,且富有节奏。王骥德在《曲律》中说:“对口白须明白简质,用不得太文字……句字长短平仄,须调停得好,令情意宛转,音调铿锵; 虽不是曲,却要美听。”这里的对白,乃至全剧各处宾白。大多具有以上优点,令人眉扬目展,兴味十足。舜帝的一曲 【北石榴花】 唱词,声情并茂,舒展自如,进一步抒发了“何惜锦绣山河,逃形远窜”的心思,暴露了为其父逃避法网而不顾国家天下的错误态度,恰到好处地为刻画舜帝性格涂了一笔浓墨。
第三层,写二妃与舜帝的一番对答。先是娥皇数落“虞帝在弃天下而救瞽瞍,真个痴也”,提出,“帝不如明对皋陶说:‘把瞽瞍赦了不论!’”舜帝则曰:“势则可行,实使不得!”并于 【北红绣鞋】 曲中唱道:“虽则是随着俺风儿忙倒着舵,也须防小民臣子暗谯呵。”这里泄露了舜帝的天机: 他并非认为不当曲宥杀人犯的生身父亲,而是生怕臣民不服,水能覆舟。通过这一场面,舜的性格得到进一步的刻画,他的内心世界也得到了较深刻的挖掘。观众借助舞台上这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清楚而准确地把握了古代圣君舜帝的脉搏,历代统治者精心编织在虞舜头上的神圣光环被泯灭了,世世代代烙印在人们心中的圣明偶像被粉碎了。这就是戏剧舞台上成功的人物形象所产生的巨大力量。接着,女英又提出:“何不令象负之?”并通过唱词,表露了对舜帝决意负父逃往海滨的挂牵,对自身空守凄凉的怨恨,对天下无君、时势可危的担忧。这些是舜帝无法正面回答的。于是便一声呵斥:“你休饶舌也!”此中也显示虞舜并非温文礼让的完人,只是个也发脾气、呵责妻妾的平常之辈。
此时,报子再上,奏告虞帝仍拿不着瞽瞍,迳直点明:“多是在帝宫里哩!”皋陶执法要拿瞽瞍与舜帝枉法包庇其父的矛盾又紧张地推进一步,由此进入本出第四层。在报子咄咄追逼之际,舜帝终于气急败坏,运用君主的权势大声呵斥:“休胡说!”并在唱词中责怪其“你可也恁的急鸣锣”! 报子理直气壮,进一步申说:“皋陶决意要拿瞽瞍,说帝不曾庇护他。”又唱道:“纵横四下拿伊过。怕宫内遮藏,不可商度。求君定夺! 算瞽瞍何方躲着?”在报子 (实则代表皋陶) 毫不放松的紧逼声中,舜帝尴尬心虚,难下台阶,只得再施以欺骗与君权这两手,命他:“你且再去拿者!”至此,剧中主人公舜帝的形象得到了充分的展开。“一个剧本的永久价值,在于它的性格刻划的艺术。” (美国戏剧理论家贝克语) 本剧通过作者自然巧妙、不露痕迹的层层刻画,一个与儒家经典著作中颇为不同的舜帝形象,栩栩如生地活跃在舞台上,使这本杂剧获得了永久的价值。
舜帝深知哄骗只能一时,不可长久,因而在探子两次入宫拿人,双方交锋之后,便急匆匆微服,负其父逃出宫门。这第五层是本出的结局,是“拿”与“救”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用李渔的话来说,是“小收煞”。他说:“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闲情偶寄》)。全剧围绕瞽瞍杀人而引起的戏剧冲突,至此暂告一段落,然而,这里的“小收煞”只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暂时性小结尾。它对前两出来说,是自然发展的结局; 对后两出来说,又是为它们制造的悬念: 舜帝窃负瞽瞍到底逃往哪儿?有没有逃出皋陶的捉拿? 最后的结局如何?观众看完了这里的“小收煞”后,必须饶有兴味地猜测下文,关心着剧中人物的命运,带着悬念往下看去。同时,小收煞又是全剧、全出的有机组成部分,必须与前后紧密呼应。舜帝窃负犯罪之父逃走之举,正与第一出末尾的独白“我有道理,窃负而逃,处于海滨也罢了”以及有关唱词相照应,也是本出第二层舜之唱词“又何惜锦绣河山,逃形远窜,休瞧破! 准备着肩帮上把爹驮“顺乎逻辑的发展。如果说前两出舜帝早已作好打算的话,这里便是付诸行动。而小收煞的 【尾声】 曲中,“夜行昼息蓬蒿卧,海云一片笑呵呵”唱词,二妃的旁白“虽将瞽瞍负将去,还使商均追转来”,又自然地为后两出作了伏笔,提示了下半部分的内容,巧妙地透露了全剧最终喜剧性的结局。如此照应埋伏,前呼后应,使全剧血脉相连,一气贯通,针线紧密,天衣无缝,显示了作者把握戏剧结构的不凡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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