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 《别赋》)人生在世,难免尝受别离之苦,但这种内心的感受,简单地表述出来很难打动他人,只有借助外物具体地显示出来,才容易引发他人的共鸣。《别赋》 即将节令与别情联系起来,以不同的物候状写别离的气氛:“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踅(zan通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劳劳亭》 这首伤别之作,描写的便是早春时节的离别场面。
早春物候中,遍地的青草和摇曳的柳枝最引人注意,以青草和柳枝喻写别情成为历代诗人最常用的意象。青草且不多说,柳树所在多有,而且柳与“留”谐音,古人很早便有折柳送客的习俗,借柳树寄托劝留和相思之意。《诗经·小雅·采薇》 中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诗句,李白《忆秦娥》 词也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描写,《劳劳亭》 描写早春送别情景,也将柳枝与别情联系在一起。
但是,诗人构思奇警,不是直接以柳枝喻别情,而是深入一层,从特定的空间和时间下笔,极写离别之苦。空间,是最容易激起离愁别恨的地方,“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亭址在南京城西南的劳劳山上,乃“古送别之所”(《景定建康志》)。时间,是最容易牵愁惹恨的早春时节,这时春寒料峭,柳条尚未萌芽,想攀折柳枝赠送游子,却因枝条干枯而不得其便。这特定的空间和时间,造成了人间的极大缺憾,但敏感的诗人却忽发异想,不仅不认为这是造化对人世的无情戏弄,反而认为这正是造化对人世苦恨的同情。“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意谓人们的真情感动了大自然,多情的春风不忍心看到人间的别离情景,竟迟迟不肯让柳条返青。
明明是人为离别而感伤,诗中却写成春风为人间的别离而动情,这就是所谓“将自己投射入自然界”的“移情”现象,也就是赋予自然界以人的生命,仿佛自然界也同人类一样有各种情欲,以借助自然界折射人类内心的情感,甚至将人类的感受与自然物融为一体。李白是主观色彩特别强烈的诗人,他的作品常常将自己的主观感受加诸客观事物,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他存有深深的默契,都有着蓬勃的生命力,都能和他的感情合拍。就拿风来说,在李白的笔下便颇通人情,他思念儿女时,“南风吹归心,吹堕酒楼前” (《寄东鲁二稚子》);他怀想朝廷时,“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他甚至把本来无知无识的春风,当作有情有意的来访客人看待:“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春思》)这种“物物皆著我之色彩” 的写法,是形成李白诗歌浪漫主义特色的重要因素。
在 《劳劳亭》 一诗中,春风也不是略无知觉的自然现象,不仅与人物有交流,而且对人间有深情;不仅善解人意,而且心思绵密。然而多情的世人留不住远行的游子,通情的自然物也无法消除人们心头的别恨。“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既是对凄苦的离别场面的宽慰,更是对人间缺憾无法弥补的更深层的伤感。在最容易引起苦恨的地点,在最不方便排解愁烦的时节,“天下伤心处”的缠绵“别苦”,怎能不格外地动人心魄?诗人的奇思隽想,既有达人的洒脱,更有离人的幽怨,意象的婉曲贴切,情感的深挚繁复,确令读者感同身受,悠然神往,反复咀嚼,余味无穷。
值得提出的是,作为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审美范畴的意象,即在客观事物中融注着主观情意的特定艺术形象,固然由于文化传统的积淀有着特定的象征意义,如美人芳草之与高洁理想,青松红梅之与坚贞操守,以及流水之与愁苦,浮云之与游子等等,但并不妨碍每个作者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写出新的情趣,增添新的意蕴,在大体一致的喻义中各呈风采。如同样以杨柳写别情,有的突出其有意:“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戴叔伦《堤上柳》);有的刻划其绝情:“思量却是无情柳,不管迎人只送人”(裴说《柳》);边地将士借其寄托相思:“为近东西路,长悬离别情”(刘皂《边城柳》);闺中少妇借其抒写幽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有的人劝诫攀折柳条是珍惜树木:“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白居易《杨柳枝》);有的人诫攀折枝却是为劝解送行之人:“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李商隐《杨柳枝》)……李白认为春风同情世人,所以护惜柳枝,的确是奇思妙想,后人却另出心裁,认为春风既同情世人,绝不会舍不得柳枝:“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仍能够翻出新意。正是在历代诗家的不懈努力下,中国古典诗歌孕育出绚丽多采的意象群,成为民族文化的珍贵遗产。通过涵咏大量诗作来把握具体意象的特征,是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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