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妾薄命》 是李白根据乐府古题而写的一首五言古诗,表达了贵族妇女的宫怨和哀伤,与传统的乐府 《妾薄命》 多写贵族妇女哀怨的内容基本一致。但是,前人以 《妾薄命》 为题的诗作,或单纯哀伤妇女薄命,如杜审言的五律,刘元淑的七古;或比兴寄托,自伤不遇,讽刺帝妃的声色淫靡,如曹植的 《妾薄命二首》;或表现艳情生活,如梁简文帝的五古) 参阅
《乐府诗集》 卷六十二)。李白此诗的最大特点是将描写重点从一般的哀怨薄命,转入集中描写汉武帝与陈皇后始恋终弃的贵族妇女悲剧命运上。从描写重点到立意、主旨,具有了深刻的历史感,超越了他的前辈作家,而使 《妾薄命》 这样比较狭窄的乐府古题得到极大的丰富和新变,在讽刺封建帝王,探索古代妇女命运方面显示出尖锐的艺术锋芒。
《妾薄命》 全诗十六句,可以分为前后两段。
前段八句,侧重写陈皇后阿娇的得宠、失宠和被弃长门宫。头四句,写 “金屋藏娇”之极宠。阿娇是武帝姑母长公主的女儿,与刘彻也曾有过一段两小无猜的童稚纯情。《汉武故事》讲:“武帝为胶东王时,长公主嫖有女,欲与王婚,景帝未许。后长主还宫,胶东王数岁,长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问曰:‘阿娇好否?’笑对曰:‘好!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长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据《汉书·外戚传》 载,阿娇与武帝的婚姻结合完全是由一场宫闱权力争夺的阴谋所促成的,纯粹是帝王贵族的政治交易所结下的一段孽缘。当时汉景帝薄皇后无子失宠,栗姬有子,被立为太子。长公主想将阿娇嫁给太子为妃,栗姬因怨恨长公主帮助诸美人同她争宠,断然拒绝了长公主的要求。长公主衔恨栗姬,便转求刘彻之母王夫人,提出刘彻娶阿娇为妃,她便帮助刘彻立为太子。王夫人欣然应允这门婚事。于是,长公主日谮栗姬之短,日誉王夫人男 (刘彻) 之美,景帝为之心动。王夫人又暗中派大臣向景帝奏事,建议立栗姬为皇后。其时景帝曾嘱托栗姬,待他死后,善待诸姬之子,栗姬怒怨不肯应,使景帝内心衔恨。这样,“太子母号宜为皇后”的建议,恰如火上浇油,景帝大发雷霆,废黜太子为临江王,栗姬忧痛而死。长公主与王夫人攫取帝妃与皇位继承权的阴谋得逞,王夫人立为皇后,刘彻立为太子,阿娇得与太子成婚。这就是本诗开头所讲:“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这段姻缘的背景和由来,在这种被各自肮脏的私利、欲望所牵合的婚姻中已然潜伏着深刻的悲剧因素。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写阿娇嫁给武帝以后,凭她的年轻美貌和她母亲长公主的特殊作用,使阿娇“立为皇后,擅宠骄贵”(《汉书·外戚传》)。诗人夸张地描述阿娇身居九重,一声咳,一口唾,都似从九天落下,随风化为珠玉,突出她在贵族妇女中令人艳羡的娇媚和贵宠。这里,诗人化用了东汉赵壹 《刺世嫉邪赋》 中的诗句:“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明显地带有讽刺意味: 阿娇骄宠忘形,不可一世,随着年长色衰,失宠的悲剧将会使她落到极为难堪的境地。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笔势顿折,写阿娇的色衰失宠,乐极生悲。据《汉书·外戚传》 载,阿娇的失宠是由于“十余年而无子”,而武帝在平阳主家见到美人卫子夫而爱悦;《汉武故事》 讲,是由于阿娇之母“长主求欲无厌,上患之,皇后宠遂衰”,也就是说长公主自认对武帝有恩,“求欲无厌”,向武帝索取婚姻联盟的酬劳。这两种因素都存在,但从历代帝王行事看,倘若皇后美貌,获得专宠,其母家的“求欲”一般是能得到满足的。武帝亦如是。关键在于阿娇成婚十余年后,色衰、无子,已成武帝厌弃的对象,再加上长公主的贪欲无厌,更加速了这场悲剧的暴发。所以,诗人所讲的“宠极爱还歇”,正如事物的盛极而衰一样,阿娇在青春美貌的盛时,达到“宠极” 的地步,盛时一过,宠爱也便歇止了。阿娇长期养成的骄贵心态,在这急剧变化中,立即生出做为贵族女性不甘放弃尊宠的反抗屈辱的形式:“妒深”,即表现出强烈的妒忌。据《汉书·外戚传》讲,她先是寻死寻活,向武帝撒狠:“几死者数焉,上愈怒。后又挟妇人媚道”,暗中请女巫楚服行巫祝妖术,使武帝回心转意,被武帝发觉,诛杀三百余人。收缴了阿娇的皇后玺绶,罢退居长门宫。阿娇的“妒深”,意在做最后挣扎,挽回武帝对她的宠爱,结果使武帝之情更加疏远了。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仅只巫术祈祷,似乎不会使武帝如此大怒,杀掉三百多人。《汉武故事》 揭示了这段公案的隐秘:“女巫楚服自言有术,能令上意回。昼夜祭祀,合药服之,巫著男子衣冠博带,素与皇后寝居,相爱若夫妇。上闻,穷治侍御,巫与后诸妖蛊咒诅,女而男淫,皆伏辜。”看来,这里的关键在巫者“与皇后寝居,相爱若夫妇,“女而男淫”啦! 实际上,阿娇遭到长时间的弃置后,她的骄妒心理发生了严重变态,用与巫者“相爱若夫妇”,“女而男淫” 的方式报复武帝的遗弃。用现代的话讲,阿娇是采取了类似同性恋的畸态方式为自己解欲,并报复武帝的无情! 可见,阿娇做为一个贵族女性的心理、生理,在长期的压抑、苦闷之下发生强烈扭曲、变态,在遭到遗弃而妒火中烧的冲动下,便走上了邪恶的报复之路。阿娇落到这一步,是长公主导演的这段孽缘的必然悲剧,也是以权力为主导以色欲为纽带的帝妃婚恋关系的必然结果。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写武帝离弃阿娇后,情冷意薄,视结发夫妻如同陌路。阿娇为此还曾重金聘请司马相如写 《长门赋》,感悟武帝,结果,希望落空,“君曾不肯乎幸临。”武帝从长门宫过,仅一步之地,竟不肯暂停回车,看望阿娇一眼。这两句是阿娇对武帝的怨怒,也是作者对武帝冷酷绝情的一种谴责。
总之,阿娇既不愿丢掉皇后的尊宠,也不甘忍耐孤独与寂寞,她的骄妒,她的媚道,是阿娇这一个贵族女性所必然采取的可悲可怜的反抗手段,很有认识意义,对帝妃之间的婚恋关系也有一定的揭示作用。
从上述分析可知,前段基本是咏史抒怨,写出阿娇从黄金屋跌落到长门宫的悲剧与因缘。
后段八句,从前段客观性的叙述转入主观性的叙述,变为阿娇自叙的口吻,倾诉被遣长门宫的苦楚。前四句,借“雨落”、“水覆”,比喻阿娇自己被遗弃的命运,如雨落尘埃,覆水难收,无可挽回了! 十余年的夫妻之情已恩断义绝:“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事已至此,阿娇亦心冷绝望,只好如流水东西,撒手绝诀。后四句是阿娇对自己薄命之苦、薄命之因的形象总结。昔日年轻貌美,宠贵无加,犹如春天盛开的艳丽的芙蓉花;“芙蓉”,荷花的别名,也叫莲花。古人常以“芙蓉如面”描摹女性的美貌。如东汉蔡邕 《协初赋》:“色若莲葩”;魏曹植《洛神赋》:“灼若芙蓉出渌波”;梁简文帝萧纲《采莲曲》:“江花玉面两相似”;梁元帝萧绎《采莲赋》:“莲花乱脸色”。这些,均以芙蓉之艳丽形容女性容貌的美艳,李白也沿袭此种写法,但并非一般比喻,而是意在突出、强化此诗“以色事人”的悲剧性主题。“今成断根草”,借遭到秋风摧残而枯萎、断根之草,比喻色衰失宠而遭遗弃的阿娇,“断根”二字,极写阿娇的孤单、憔悴与武帝的冷酷、摧残。“芙蓉花”、“断根草”,构成阿娇昔艳今枯,昔盛今衰的强烈反差与对比,自然引出何以如此的疑问。最后,“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恰恰是阿娇,实则也是诗人所提出的沉痛思索。据 《汉书·外戚传》载,阿娇被弃后,歌女卫子夫获宠,立为皇后,“后色衰,赵之王夫人,中山李夫人有宠,皆早卒。后有尹倢伃,钩弋夫人更幸。”卫皇后重步阿娇后尘,也遭巫蛊之事,收回皇后玺绶,自杀而死。中山李夫人也出身歌伎,妙丽善舞。李夫人病重,武帝探视,她蒙被不见。其姊妹责备她为何蒙被不见,她有一番一针见血的肺腑之言:“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李夫人这番话算把帝妃恋情,把武帝心性看透了,“以色事人”四个字包含着诸多封建时代妇女的悲怨与哀痛: 她们的有幸在色艳,她们的不幸则在色衰,色艳则有爱有恩,色衰则爱弛恩绝。李白袭用李夫人的话,却比李夫人站得更高,他用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不仅对武帝与阿娇的婚恋悲剧做了深刻的批判,而且推而广之,概括了封建时代一夫多妻制下的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对夫权压迫下的妇女 “以色事人” 的卑贱、屈辱的命运表示了同情和慨叹!
此诗在艺术上的特色,一是拟古乐府旧题,能运用己才己意而赋以新意。李白 《妾薄命》 作为一首乐府古诗,所选择的是人们熟知的阿娇与武帝婚恋的悲剧故事。这个故事的始末相当复杂,涉及景帝与武帝时期一系列宫闱争斗,倘若展开,可写成一部长篇叙事诗。但李白诗歌特性在于抒发富于主观色彩的情感与激情,而无意于铺陈叙事。此诗咏史叙事部分,仍沿袭着汉乐府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 的传统,但已被淡化为抒情文字,简炼、形象而富有巨大的概括性,几乎每一句诗背后都包涵着复杂的史实与冲突。省略史实,强化激情,使得前半咏史与后半抒情、议论很好地融为一体。尤其是采用一剑双刃的写法,既对阿娇“以色事人” 的悲剧表示深切的哀怜,又对武帝“以色取人” 的冷酷无情进行了尖锐讽刺,提高了此诗的现实批判意义。二是抒情自然,意蕴深厚。此诗抒情的最大特点就在紧扣阿娇弃置长门一事自然生发。前半融抒情于咏史之中,或曰寓叙事于抒情之中,从“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到“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写出阿娇不幸,武帝绝情的两情不堪之状,也流露了诗人同情阿娇的褒贬倾向。至于“咳唾”、“宠极”数句,则完全是抒情化的诗句,倘不深入印证史实,几乎很难发现这些诗句背后所隐藏的史实影迹啦! 后半完全以阿娇的口吻自伤薄命,抒情韵味更为浓郁。君情妾意,水流西东的情断义绝;以色事人,焉得久长的冷静反思,可谓句句断肠,字字血泪,表现出深厚的意蕴,对扩大、深化此诗的悲剧主题发挥了重要作用。三是结构严谨,语言明快。此诗结构很单纯,咏史、抒情,前后两截: 前者写薄命之姻缘与惨局,为后半抒情起铺垫作用;后者抒情主体与所抒之情,皆从前半生发、拓展,表达薄命者的自伤自怜,暗寓诗人对“以色事人”的悲剧现象的批判,总绾全诗命脉。此诗语言清新、明快,言近旨远,韵味长,容量大。诗中大量运用比喻形象,增强了诗歌的描摹与抒情的色彩,也加深了诗歌悲剧意蕴的开掘。“宠极”、“妒深”,“芙蓉”、“断根”,两组对偶句揭示了阿娇从宠到妒的心理变态,与从荣到悴的心身摧残的正反剧变。特别是结尾“以色事人” 的反诘、疑问,更是发人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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