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
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
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
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
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
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
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
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
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
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
这是一首反映安史之乱的政治抒情诗。李白以系念时事发端,用许国明志结束,表示对安禄山反叛的切齿痛恨,抒发他关心国家命运,同情人民苦难,愿为平叛效力的强烈感情。
唐天宝十四载 (755)十一月,蓄谋已久,兼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凡十五万众,号称二十万,反于范阳。承平日久、武备松懈的唐朝军队一触即溃,叛军仅用三十三天时间就占领了东都洛阳。此时正在江南游历的李白,闻乱作,一面请来访的门人武谔代他去山东接子女南下,一面亲自往宋城 (今河南商丘) 接妻子宗氏。时间均在这年的岁末。第二年春,李白携宗氏南下安徽当涂,再由当涂到达宣城。三月间到了江苏溧阳,准备东去剡县 (今浙江嵊县)避乱。在溧阳,李白受到一位“扶风豪士” 的款待,《扶风豪士歌》便是在作客时即席赋成的。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开头四句直写洛阳失陷后生灵涂炭,人民辗转于水深火热中的情形。暮春三月,江南正是“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 的一派和平安闲景象。而沦陷的洛阳却胡尘飞扬、天昏地暗,“飞胡沙”三字与“啼早鸦”、“扫落花”、“梧桐杨柳拂金井”形成强烈对照。“飞胡沙”三字也写出了叛军横行霸道的嚣张气焰。“怨嗟”是沦陷区人民的痛苦呻吟。天津指洛水上的天津桥,在洛阳西南。“天津流水” 两句是说,陈尸遍野、白骨累累,滚滚的洛水都被鲜血染红了。洛阳失陷在天宝十四载 (755)年底,次年 (756) 正月,安禄山便在洛阳自称“大燕皇帝”,洛阳成了叛军的政治、军事指挥中心,这里的情景实际上是华北整个沦陷区受叛军蹂躏的写照。据《资治通鉴》 记载: 叛军嗜血成性,陷东京洛阳后,“贼鼓噪自四门入,纵兵杀掠”;常山城被破后,“贼纵兵杀万余人”;陈留 (河南开封) 将士万余人夹道降贼,“禄山皆杀之以快其意”。一幅幅怵目惊心、血淋淋的图景! 对战祸的描写,与 《扶风豪士歌》同时之作,还有许多篇章,如《猛虎行》:“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又如 《古风》 其十九:“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赊,远也。这两句作者说自己将向东南奔亡,而道路艰阻、十分遥远;同时暗示报国无门的迷惘心情。郭沫若同志就这两句批评李白说:“他即使不能西向长安,为什么不留在中原联结有志之士和人民大众一道抗敌?“(《李白和杜甫》)这种要求,对身无一官半职的一介书生来说,似乎太高了,不近情理。李白此时已五十六岁,有妻有子,长期在江南过飘流生活,个人一时不可能有什么抗敌的壮举。其实,李白是想有所作为的,他在《猛虎行》一诗中有句:“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此前他曾北上幽州考察,看到安禄山在蠢蠢欲动,这次去宋城接宗氏,一路所见所闻,都可能使他萌发西往长安献“策” 的念头,但他“不敢犯龙颜”!玄宗荒淫昏愦,不能采纳忠言,许多名将的进言都听不得,何况是李白这样的文人?而且长安被逐的耻辱尚记忆犹新!李白的 “不敢” 是有理由的。从 《猛虎行》 等诗可以证实,李白对国家、对人民的前途命运并非漠不关心。
从“东方日出啼早鸦”到“吴歌赵舞香风吹”十句,前四句写江南景色, 赞美环境;继四句称颂主人的豪迈好客;后二句写酒筵歌舞之盛。“将军势” 出于辛延年诗:“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尚书期”见 《汉书·陈遵传》,说陈遵嗜酒,常常宾客满座,为了不让客人走掉,每每把客人的车辖卸下来丢到井里。一次某部刺史乘陈大醉时,对陈母故作与尚书有期会,让她开后门走脱。李白用这二个典故说明“豪士”之“奇”,与自己意气相投。这位“扶风豪士”是谁? 说法不一,元肖士赟说是“秦人而同时避乱于吴者”;清王琦注曰:“意豪士亦必同时避乱于东吴,而与太白衔杯酒接殷勤之欢者”;今人詹锳据《宁国府志》说是泾县万巨;郭沫若说是“一个逃亡分子”;何静在 《唐代文学》 总二期上发表 《扶风豪士是谁》一文,认为是籍贯扶风当时在漂阳任主薄的窦嘉宾。在缺乏坚实史料的情况下作臆测没有必要。但何氏据李白 《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并序》中提到过溧阳“主薄扶风溧嘉宾”,又此诗“我亦东奔向吴国”句又作“我亦来奔溧溪上”,溧溪在溧阳县。李白游溧阳,窦主薄豪爽好客,待之以酒,情意相投,故称之为 “豪士”,也在情理之中。以上十句,结构上从沉重的战祸描写兜转,以欢快之笔大段铺陈饮宴场景,初读似上下不连,细味之后这正是李白诗歌浪漫主义的一个特点,时间、地点、场景、气氛的突然转换、跳宕,开辟出明媚华美的新境界,给读者以奇妙的回味余地。清人毛先舒说得好:“《扶风豪士歌》 方叙东奔,忽着 ‘东方日出’二语,奇宕入妙。此乃真太白独长。”(见 《诗辨坻》)。
“原尝春陵六国时”以下转入述怀。六国即战国的齐、楚、燕、韩、赵、魏。原,赵国平原君;尝: 齐国的孟尝君;春,楚国的春申君;陵,魏国的信陵君。他们四人各养了几千门客,门客中出现过许多重义气、轻生死的辅国人才,李白诗歌曾经热情地赞颂过他们中的若干人。“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意思是:战国时的四君子养的许多壮士,都以他们的才智为国建立了奇勋,名垂千古。我今天受了你的“开心写意”的招待,明日也要效法他们,为国家作一番事业来报答你。“明日报恩知是谁”一句相当自负,用反问语气引起下文,自明心迹。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 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南朝江晖诗 《雨雪曲》 有句:“恐君不见信,抚剑一扬眉”;古乐府 《艳歌行》 有句:“语卿且勿盼,水清石自见。”“离离”形容水的清晰。李白化用前人诗句,一方面表现在酒宴上与 “豪士”脱帽畅饮,共吐肺腑的欢悦情状,神采飞动、天真烂漫,活现出诗人的豪爽性格;一方面表现自己为“清水白石”,光明磊落,并以张良的事迹自比。张良事见《史记·留侯世家》:张良在博浪沙击秦始皇未成,改姓名藏身于下邳。在汜水桥上遇见黄石公,公授给他 《太公兵法》一书。后来张良辅佐刘邦立了大功,功成后不留恋名位富贵,自请引退,跟着赤松子去学仙。“赤松”即赤松子,俗名黄初平,十五岁在家牧羊,有道士携其往金华山学道,历四十余年而成仙,事见于 《神仙传》。最后这二句是说: 我的素志是要学习张良那样辅佐国家,成就大业,但我的志向未能实践,功业无成,怎能引退呢?我的苦心黄石公该是理解的呀! 在这里,李白以黄石公借指“扶风豪士”,对主人的殷勤款待、倾心相见或曾鼓励他建功立业的话,作披肝沥胆地自我表白。在李白的作品中,以张良喻己的诗句很多,如 《赠韦秘书子春》:“留侯将绮里,出处未云殊,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同年之作 《猛虎行》 中所写更明白:“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朝过博浪沙,暮入淮阴市。张良未逐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溧母作主人。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有策不敢犯龙颜,窜向南国避胡尘。”这些诗句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扶风豪士歌》 的主旨。“张良未遂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两句说明,李白的拳拳报国之心未减,“东奔向吴国”只是暂时的避乱,而不是避世。国难当头,诗人正等着朝廷召唤呢!
从这首诗中,我们看到李白热爱祖国,反对分裂;热爱和平,反对战乱的拳拳之心。看到了诗人追求政治理想,不畏暂时困难的乐观主义精神。全诗写战祸、写避乱、写历史、写人物,叙事言志,无不栩栩如生,流动跳宕,神采飞扬,恣意挥洒,极大地表现了伟大诗人李白的郁勃情致和峻茂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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