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
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
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
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
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
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
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
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
这是一首借古抒怀之作。祢衡,三国时人。因其才华超群,统治者争相邀于幕侧之下,作为自己附庸风雅、装饰门面的点缀。但因祢衡生性刚傲,人格独立,不肯阿附权要、谄媚于人,终不见容于统治者。不仅才华得不到施展,反而屡屡受挫,最后终于作了刀下鬼。关于他,《后汉书》 有非常详细的记载:“祢衡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建安初,来游许(许昌)下,孔融深爱其才,数称述于曹操。操欲见之,衡素相轻疾,自称狂病,不肯往,而数有恣言。操怀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杀之。闻衡善击鼓,乃召为鼓吏。孔融退而数之,因宣操区区之意,衡许往。融复见操,说衡狂疾,今求得处谢。操喜,敕门者有客便通,待之极晏。衡乃著布单衣、疏巾,手持三尺棁杖,坐大营门,以杖棰地大骂。吏白:‘外有狂生,坐于营门,言语悖逆,请收案罪。’操怒谓孔融曰:‘祢衡竖子,孤杀之犹鼠雀耳!顾此人素有虚名,远近将谓孤不能容之,今送与刘表,视当如何?’于是遣人骑送之刘表,及荆州,土大夫先服其才名,甚宾礼之。后复侮慢于表,表耻不能容,以江夏太守黄祖性急,故送衡与之,祖亦善待焉。祖长长射为章陵太守,尤善于衡。射时大会宾客,人有献鹦鹉者,射举巵于衡曰:‘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辞采甚丽。后黄祖在蒙冲船上,大会宾客,而衡言不逊顺。祖惭,乃诃之,衡更熟视曰:‘死公!云等道?’祖大怒,令五百将出,欲加棰,衡方大骂,祖恚,遂令杀之。射徒跣来救,不及。乃厚加棺敛。衡时年二十六。”黄祖杀祢衡后,将其埋于沙洲之上。后人因号其洲为鹦鹉洲,以祢衡所作 《鹦鹉赋》 著称于世而得名。李白才华超人,一生坎坷,生性狂傲。甚至竟敢“天子呼来不上船”。民间盛传的 “贵妃砚墨”、“高力土脱靴”等,或许未必属实,但确实传神地道出其傲岸特征。乾元二年(759) 冬或上元元年(760) 春,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而返,望鹦鹉洲而触景生情,感慨万千。挥笔写下了这首诗,表达了自已怀才不遇、难容于世的悲叹。
“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诗首这是“望鹦鹉洲” 而思古;从祢衡落笔,写他的性格特征和悲惨结局。曹操逐鹿中原,横槊天下,八方降服,显赫一时;敢于将其视为蝼蚁之辈的,普天之下,唯有祢衡一人而已。这就突出祢衡傲岸不羁,目空权势的特有性格和个性。黄祖是个才识短浅的人,他杀了祢衡,因而得了千古骂名。这说明了他的心胸狭隘,难以容物。实际上心胸狭隘的又何止他一人。曹操、刘表对祢衡不也都是早存杀机吗?只是他们善玩权术,生性狡诈,生怕被天下所骂,留下不仁不义的恶名,所以才将祢衡一推了之,使了个借刀杀人的诡计。由此可见,任何统治者的宽容都是虚伪的、有限度的。祢衡死于黄祖之手是偶然,他的悲惨结局在封建社会却是客观的必然。
“吴江赋 《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此四句举出祢衡的名作 《鹦鹉赋》,极力地赞誉了他的杰出才华。说他的作品句句有金玉之声,震动心弦,令人耳目一新。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超群英”的人,命运却如此的悲惨,这是何等令人痛心!于是引出了下面的四句:“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千春,千载,指永远。方寸,指心。诗人将祢衡比作孤栖的凤凰,而把曹操、刘表、黄祖之流比作了嗜杀成性的凶猛恶鸟。丑恶的势力如此强大,祢衡那样势单力薄,孤苦零丁,作为一介书生,竟然遭此残害,这怎能不使诗人哀伤不已?他说自己的心中,犹如五岳突起,愤愤难平!
诗的最后四句,是作者对祢衡被杀的评断。“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是说祢衡你有横溢天下的才干又有什么用?哪里有你的施展之地呢?你自已终于因为才华虽高,但见识太少,被处以极刑!这话讲得很理智,因而,也就异常惨痛。表面是指责祢衡自识太高,人又过分天真,对世事认识不清,以为自已既有千里马之才,就必遇伯乐,终究会遇到千金买骨的圣明之君。这实际上却是把矛头直指统治者,揭露了他们招贤纳土的虚伪嘴脸。他们所需要的只是歌功颂德、点缀升平之辈,若是稍逆其意,不要说是威胁到其统治,就是对其尊严稍有不敬,马上便会大祸临头。所以,诗人在这里所表达的不只是对祢衡才华不得施展的惋惜,对他寡识冒刑的哀伤,更是对整个封建社会和统治阶层的猛烈抨击。其实,李白自已的境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年进京时,他天真地呼出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满腔热血沸腾,觉得到了皇帝身边,自已的才华就能发挥,能力就可施展,在政治上的高远报负就可实现。然而玄宗却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仅赐给他一个翰林学土的闲散之职。朝中,因为他无权无势,又不肯巴结权贵,卖身投靠,所以屡屡遭到奸佞谄毁,最后终被玄宗“赐金还山”,轰将出去。他与几百年前的祢衡遭遇是何其相似!千古以来正直的文人才士不过都是如此的地位和结局。因而,他悲他愤,借古讽今,把心中的郁闷全部都在诗中倾吐出来。结句“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将兰蕙人格化,赋予了人的感情,借兰蕙的痛不欲生,表达了自已至痛至切怨愤难平的思想感情。高步瀛评价说:“此以正平(祢衡) 自况,故极致悼惜,而沉痛语以骏快出之,自是太白本色。”(《唐宋诗举要》),这话是切中要矢的。
这首诗前八句怀古,后八句抒慨。感情异常充沛。诗中刻画人物,抓住特征,十分精炼。寥寥数笔,以少胜多,突出地强调了祢衡的孤傲性格和超人才华。这两点是祢衡不同凡响之处,也是“谪仙人”李白所引为同调的。而他们的郁郁不得志,坎坷多难又是那样的相似,因而诗中在运用比喻、拟人等艺术手法时,却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感情色彩。他把黄祖之流比作“鸷鹗”,表现了对权势者的强烈憎恨;把祢衡誉为“孤凤”,则爱慕怜惜之情溢于言表。总起来看,全诗形象鲜明,感事深沉而含蓄。从这首诗不难看出,此时诗人不仅艺术风格已经完全成熟,而且,人生的磨难,使他对社会也有了相当清醒深刻的了解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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